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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喜欢一个这样浑蛋的温遇云,你也会很辛苦吧?

  同一片夜空下。A城。

  顾延树开车从公司回公寓,凌晨的街道难得褪去了白天的喧嚣,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两旁笔直伫立的路灯。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只白色的流浪猫,从前方的浅草坪里窜过去,喵喵叫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

  车子慢慢减速,停在十字路口上。

  顾延树的脑袋慢慢往后仰,重心全部倚在靠背上。

  点燃的烟吸到肺腑里,能把人的眼睛熏红。而且只要想到鹿惜光那张脸,眼眶就会忍不住酸涩?

  他最近总是梦到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她哭着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他醒来后才发现,从小到大,自己总是让她哭,让她担惊受怕,让她委屈。他当年因为一己之私,答应陆婉凉的建议,把她带到顾家,却没有好好保护她。

  但如果再选一次,他依旧不会放开鹿惜光的手。

  顾延树遇到鹿惜光,不知道是命运施予他的慈悲,还是给予她的劫难。

  “延树,睡了吗?”温遇云很不合时宜地打来了电话。

  顾延树说:“没有。”

  “哈,我就知道,你这个夜猫子!”温遇云说,“经常熬夜容易猝死的!哥们,请珍爱生命!”

  “咱们彼此彼此。”

  “你现在在哪儿呢?不会是和我家惜光在一块儿吧?”

  顾延树没说话。

  温遇云握着手机等了等,见那头根本没有反应,嘴一歪,识趣地绕过这个话题说:“我今天回来了,现在已经在机场了。还是老规矩,等过几天挑个时间咱们一起聚一聚吧,阿生那里我会跟他说。”

  顾延树说:“好。”

  温遇云说:“那就这么定了!”

  顾延树说:“阿生在你旁边?”

  温遇云说:“聪明!又猜中了!他帮我去买水了。”

  顾延树说:“用不着猜。”

  只要宋渝生在A城,只要温遇云回来,无论是深夜还是凌晨,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宋渝生都会去接机。这几年,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

  “是吗?”温遇云没心没肺地笑了,“刚刚阿生还朝我发火了,你也知道,他生起气来那才叫恐怖,差点把旁边一个小朋友给吓哭了哈哈哈……”

  顾延树问:“你又做什么了?”

  温遇云说:“我这次去山崖上拍一朵有九种颜色的毒蘑菇,当地温差大,我穿得太少了,蹲的时间又长,膝盖被冻伤,下山的时候不小心把脚崴了。其实都快好了,结果当地老伯伯太热情,帮我包扎得严严实实,跟粽子一样,看上去像腿断了。阿生也没听我解释就发火,大概以为我腿断了。”

  顾延树说:“他没有把你另外一条腿打断?”

  “……”温遇云头上刮过一阵冷风,丧气地说,“喂,兄弟,还能不能愉快地交流人生了?你的同情心呢?”

  顾延树说:“没其他事就挂了。”

  温遇云说:“行,你挂吧,阿生买水回来了。”

  宋渝生走过来,温遇云坐在长椅上笑呵呵地把电话挂断了,往旁边挪出一个位置,没绑绷带的那只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吊儿郎当的样子,又带着点讨好地笑看向宋渝生,让他别再生气。

  “水,给你。”

  宋渝生每次都是把瓶盖拧开了,再把水瓶递过去给温遇云。后者总是不知好歹地嚷嚷:“小爷有那么弱不禁风吗,区区一个瓶盖还搞不定吗?爷能单手劈砖,一次性折断一把筷子……”

  “温遇云,”宋渝生正儿八经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危险地眯起了一双桃花眼,目光从她的瘸腿上扫过,“你现在这样,怎么也打不过我的,还敢这么嚣张,另外一条腿还想不想要了?”

  “……”温遇云无语,竟然真和延树说得一模一样。

  温遇云不敢放肆了,宋渝生平日里是让着她没错,但他这种如玉般温良的人发起疯来,指不定真能一棍子横扫过来。

  温遇云叫他:“阿生……”

  宋渝生应了一声:“嗯?”

  温遇云问:“你生起气来,发起疯来,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宋渝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大概是……连我自己都咬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温遇云笑疯了,一激动,受伤的脚往地上一放,顿时疼得抽气。

  宋渝生嗤笑:“怎么,脸都吓白了?你不是挺能的吗?”

  温遇云抱着脚跳,连声说:“不敢不敢。”

  说起来,温遇云其实见过宋渝生生起气来、发起疯来是什么样子。

  温遇云幼时不在大院里生活,那时候还不认识顾延树、宋渝生、谢非年这一伙人,只是偶尔间听长辈提起过几个特别的,其中似乎有一个孩子一对桃花眼生得漂亮,和顾家的孙子常玩在一起,性格是最好的。

  后来遇见,发现确实如此,但和想象中的又有些偏差。

  因为她也见过宋渝生把一个人的下巴直接卸下来的情形,他微微笑着,仿佛只是把一块橡皮掰成了两半。

  那一年温遇云刚从国外回来,随爷爷去顾家拜访时,只觉得顾家的气氛有些压抑和不寻常。她约莫知道,大概是因为顾爷爷的孙子又生病了,所以连管家也显得忧心忡忡,满脸愁云惨淡。

  但她实在坐不住了,沙发上就像是长了钉子,尽管知道这样不太礼貌,但忍不住老是动来动去。

  还是顾爷爷体谅她,和蔼地说:“小云呀,你出去玩吧,今天渝生也在我们家,好像在后边的园子里学种花,你也去看看学学。”

  温遇云自然是满心欢喜地答应。

  顾家二楼有直通向后面的楼梯,比从前面绕老绕去反倒快一些,管家告诉温遇云,上了楼梯左拐,走廊那里有扇门是连着园子的,直接从那里下去就行了。

  但那个时候,温遇云还经常左右不分。

  她没有左拐,朝右边一路走到底。走廊尽头没有管家所说的那样一扇门,但旁边却有。她打开门,看到的不是楼梯和葱葱郁郁的草木繁花,而是一面素白的墙和一张宽敞的大床,床的一侧坐着一个安静的少年。

  分辨不出具体的身高,只让人觉得瘦得厉害。他有一只手搭在被子上,白得透明一样的颜色,清浅的阳光照在上面,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侧着脸,望着窗户外面。

  但窗户外面除了天空,什么也没有,连云也被风吹散看不见了。

  他仿佛是在等什么人,已经等了很久了,那人却仍旧没有回来。

  温遇云想,这真是个奇怪的人。

  可更奇怪的却是她自己。

  她心里涌上来一种完全陌生的滋味,像种子一样在身体里发芽,渐渐生长,无法抑制。那个沉默的少年,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但是她还是被深深吸引了。

  这简直是一个无法解释的现象。就像数学试卷上,最后一道她怎么也算不出答案的附加题。

  温遇云就像突然中了魔法,被定住了。

  “你是不是顾爷爷的……”她试图和他说话,顾家的管家刚巧赶了过来,把她请出了房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门给带上了。

  看管家紧张的神色,她已经猜到,少年多半就是顾爷爷那个得了重病的孙子——顾延树。

  温遇云本是要去找宋渝生,却阴错阳差地闯入了顾延树的房间。

  从一开始,就像是冥冥之中某种隐晦的暗示。

  管家这下不敢再松懈,怕她再走错路,直接领着她去了园子。

  温遇云是要去找顾爷爷所说的那个叫渝生的男孩的,沿着一排叫不出名字的矮树走了几步,就听到那头传来一阵喧闹。

  有人说:“顾延树那个病秧子怎么又没出来?他家那个叫鹿惜光的童养媳也好久没有看见了,是不是被人拐走了?”

  “顾家的孬种!”

  “就是就是!有本事出来跟哥几个干一架!”

  “哈哈哈哈……”

  说话的人还没笑完,就被对面的一个穿灰色衣服的男生突然捏住了下巴。他就像扯开钢笔盖一样,轻轻往下一拉,然后对方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号叫。

  温遇云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这一幕,差点为这个变态的技能鼓个掌,心想,真酷啊。

  灰衣服男生说:“刚刚说的话,你还要不要再说一遍?”他很生气,嗓音里却带着笑,嘴角也是上扬的,扬起好看的弧度。

  对方疼得眼泪和口水一起往下流,拼命地摇头,只差跪地求饶。

  灰衣服男生说:“这话被我听见了,只是卸你下巴,要是不小心被顾爷爷听见别人这么说他孙子,他估计得拿刀割了你的喉咙。”

  骨节分明的手,停在对方的下巴上,还特意停留了一会儿,跟调戏对方一样,然后又捏着往上一提,就给人重新接了回去。

  灰衣服男生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就不收你的接骨费了。”

  对方愤愤地看了他两眼,终究还是落荒而逃。

  灰衣服男生拍了拍手,捡起地上的一包花种子,自言自语地说:“没撑过三秒就求饶,真没意思啊。”

  温遇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搜肠刮肚,竟然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他,她只是不停地感叹,这哥们的战斗力真强啊。

  这时宋渝生放下花种子,准备按原路返回,想回屋里看看顾延树怎么样了,转身就看到了一脸呆愣的温遇云。

  那时的温遇云才刚回国,郁随母女还没有来温家,变故还没有发生,她还是一头乌黑的头发,眼神清澈又明亮,带着不加掩饰的张扬,整个人都是一抹耀目的色彩。

  她对他笑着打招呼。大概是亲眼看见了卸下巴事件之后,想要结交一下面前这位英雄,她主动打招呼说:“嘿,我叫温遇云,你叫什么名字?”

  那天下午的阳光洒在脸上,让人微醺,几乎要犯困。

  宋渝生站在一丛婆娑的树影下,桃花眼里映满了轻轻摇曳的树叶和一张生动的脸,他插在裤兜里的一只手悄悄握成拳,又松开,紧张的情绪被隐藏得滴水不漏。他微笑着,一板一眼地回答温遇云:“你好,我叫宋渝生。”

  而温遇云万万想不到,在此之前,她面前的这个人已经认识她,并且对她已经相当熟悉了。

  他曾透过一沓沓资料翻阅过她的人生。他知道她在国外住在哪座城市哪一条街;他知道她最喜欢去的那一家中国餐馆的名字;他知道她每个周末花两个下午去学习跆拳道;他知道她吃早餐时只要蛋白,会偷偷把蛋黄都扔到垃圾桶里;他知道她最讨厌的科目是生物,因为她曾经在实验室里亲眼看见了一位华侨老师解剖一只青蛙和小白鼠,把隔夜饭都呕出来了……

  他知道,关于她的很多很多事情。

  而温遇云或许永远也不会发现,在很早很早以前,尽管隔着一个大洋彼岸的距离,有一个叫宋渝生的男孩早已经知道了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巨细靡遗。

  即便是凌晨,机场也不乏来来往往的人。

  宋渝生等温遇云喝完水,问她:“你回哪里?温家吗?”

  温遇云摇头说:“不了,现在回去太晚了,会把爷爷吵醒的。”

  “那去我那里?离机场也算比较近。”宋渝生提议道。

  温遇云说:“嗯嗯,就这样吧。”

  宋渝生在她面前蹲下来,说:“快点上来,早点回去睡一觉,你需要好好休息了,现在都能当国宝了。”

  温遇云大受打击,一边问他:“我黑眼圈有那么严重?怎么就成国宝了?”一边单脚支撑着站起来,笑着趴到他的背上。

  “哎呀,阿生你最近是不是特别操劳?好像又瘦了哎,背上的骨头都有点硌人了。”温遇云说。

  “被你气得都吃不下饭了,就瘦了。”宋渝生开玩笑一般地说。

  温遇云原本还想回两句,话到了嘴边,却咽了下去。她两只手环着宋渝生的脖子,露出的手臂上文着青色的五芒星的图案,是在海外路过一家文身店,一时兴起弄的,没有特别的意思。她做事情越来越显得意兴阑珊,兴致来了,就去尝试。

  兴趣没了,就离开,就回来。

  回来的时候,宋渝生总还在。他的喜欢,她再大大咧咧缺根筋,也不会不知道,却没有办法给出半点回应。

  “是不是困了?”宋渝生见她不说话,开口问。

  “……是饿了。”温遇云随便编了个理由,“没力气了。”

  “那回去给你煮碗馄饨吧,别的就没有了。”

  “馄饨也行啊……”

  “你倒是不挑食。”

  “我向来好养活……”

  那一碗馄饨真的清淡到了一种境界,连葱花也没有。大概就是往煮开的水里撒了一把盐,放了一勺油,个头小小的馄饨浮在上面。

  温遇云这才发现,原来宋渝生还没消气,八成是故意的。

  “怎么不吃?”宋渝生笑眯眯地问她。

  温遇云打了一个哆嗦,把自己受伤的脚搬到桌沿上放着,光明正大地装可怜说:“阿生,我现在需要大补特补,大补特补知道吗,就是要吃很多很多肉,这样才好得快……一直瘸着很影响我形象的……”

  宋渝生说:“那不是你活该吗?”

  温遇云大声号啕:“宋渝生,你好狠的心哪……”

  这一次,她的办法用尽了,他也不为所动。她最后只好不满地抓着勺子,舀着馄饨一个一个吃下去,还喝了半碗盐开水,故意特别响亮地打嗝,根本不像一个女生。

  宋渝生住的地方非常宽敞,卧室比客厅还大,但却只有一间。他自觉地让出来给温遇云,自己躺在沙发上看碟,开始酝酿睡意,明天还要去医院坐班。

  电视的音量调得很低,几乎听不见里面人物晦涩的法语对白,只有低沉安静的音乐声绵绵不断地传出来,如涓涓细流从耳畔淌过。地毯上竖着一盏米色的落地灯,很暗的光,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宋渝生闭着眼睛,慢慢入睡。

  温遇云需要倒时差,加上吃了东西,肚子里鼓鼓胀胀的,人却像打了鸡血一样。她赤脚坐在地板上打了两局游戏,嘴里就干巴巴的了。可见宋渝生在那碗馄饨里没少放盐,简直是想毒死她。

  温遇云拄着拐杖去外面喝水,才走到卧室门口,已经发出不小的动静。她站在门框下,看到宋渝生枕着自己的手臂,陷在软绵的沙发里,却没有被她吵醒,只有睫毛颤了颤,脑袋蹭了下抱枕。

  他应该是很累了。温遇云想。

  她走到他面前,他大概是第一次这样无知无觉沉浸在梦境里。

  “阿生……”

  喜欢一个这样浑蛋的温遇云,你也会很辛苦吧?

  “对不起……

  “对不起……”

  外面是温柔又沉寂的夜色,包容了一整个世界。她的声音那样小,像夜色里的飞蛾在扑扇着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