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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有时候,失去一个人只要一秒钟

  那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惜光没有再看见过顾延树。确切地来讲,应该是十五天零九个半小时。

  不知道是谁说的,喜欢一个人,就像是突然有了软肋,也突然有了盔甲。

  温遇云也曾像个诗人一样对她说过,惜光,你知道吗,延树把自己的软肋和盔甲都给了你。

  惜光那时候困得厉害,迷迷糊糊地摇头。

  现在她知道了,顾延树那样强大看似无坚不摧的人,其实也只是一个拥有血肉之躯的凡尘少年,他会突然伏在她的肩窝里流眼泪,悲伤无处宣泄。

  她知道,他一定是遇上了很艰难的事情难以言说,几乎快要挺不过去。

  她无从得知前因后果,但他觉得冷的时候,她可以给他怀抱。他需要肩膀,她可以借给他。他不出现的时候,她可以耐心等他。

  再等很多个十五天零九个半小时也没关系,惜光想,她不长不短的一辈子,都可以给他,一直等着他。要是郁随在身边,或许会笑话她爱得卑微,这样低到尘埃里,匍匐在地,但真正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年少时喜欢一个人是不顾一切的,撞了南墙仍不想回头,我有我的至死方休。

  只是在这第一个十五天零九个半小时里,在南遥那边,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唐素打电话来说:“惜光,你快去请假回来一趟,北溪没了,南舟现在……现在也快活不下去了。你跟南舟玩得好,回来劝劝他……”

  唐素说话少有这么踌躇的时候,连她都是这副口气了,惜光觉得“南舟快活不下去了”这种说法恐怕一点也不夸张。

  惜光马不停蹄地赶到南遥,骆南舟抱着骆北溪的骨灰坛子缩在床上,还剩一口气。

  窄窄的单人床,他躺在上面,却还留有大片的余地,瘦得没了人形,像一根枯死的竹竿。薄薄的被子中露出点鸦羽般的黑发,惜光把被子扯开,他就往下躲一躲,死死抱住胸前冰冷的瓷坛。

  当年惜光刚被陆婉凉送到南遥来,就听说了这个小地方有个很出名的杂技团,杂技团里有对很出名的兄弟。

  哥哥叫骆南舟,弟弟叫骆北溪。北溪南舟,很容易让人记住的名字。惜光刚认识他们那会儿,就知道骆北溪是个药罐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三餐一服中药,这些年靠药维持生命。

  惜光没有看见过他们的父母,她只看见过南舟哄北溪喝药的样子。眉眼清秀的孩子,一手小心翼翼地端着粗瓷碗,一手拿着块桂花糕,耐心地哄着面前比他稍微矮一丁点的家伙,花好长时间,药碗才见底。

  而现在,狭小的屋子里甚至还飘荡着浓郁的中药味道,但是那个人已经永远离开了,化成了坛子里的一捧灰。

  村上春树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惜光看着面前蜷曲成一团,没有勇气再面对这个世界的骆南舟,突然知道了,人真的会在一瞬之间,从少年到垂暮,蓦然老去,丧失所有力气。

  骆北溪最后被埋在了寺院后山上的一棵千年青檀树下,是寺里的长寂大师主持的仪式。那里朝有晨钟,暮有鼓,漫山遍野碧草幽幽,四季风景如画,又山水环抱,该是个很好的去处。

  惜光一直陪着骆南舟,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却已经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说辞。

  那天是个好天气,太阳的半张脸藏在云层里,光芒和煦,并不灼人。

  骆南舟说太闷了,想出去走走。他长着一张无害的脸,可怜巴巴的神情,又乖巧的模样,任谁也不忍心拒绝。

  于是惜光就陪着他出去散散步,很慢很慢地走着。

  骆南舟说:“惜光,我带你抄一条很神奇的近路,别人估计都不知道,是北北以前发现的。”他领着惜光走的是一条灌木葳蕤的小道,面前偶尔还有拦路的枝丫,得小心拨开。

  等出了路口,惜光发现竟到了火车站附近。

  明明相隔很远的地方,居然是相连的。

  “北北花了好久才找到了这条通往火车站的小路。每次看我训练特别累,他就说,哥哥,我们一起离开南遥好不好。”

  惜光哑然,沉默地听骆南舟说着这些。

  陈旧得如同被遗忘的火车站里,人流稀少,月台上送别的更是寥寥无几。有几个提着箱子扛着大袋子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处抽烟等车,碎碎低语,也不知是刚相识的陌生人,还是一群彼此熟悉的老伙计。

  铁轨漫漫向前延伸,通向远方广阔的天地,两旁的野花开到炫目。白色、黄色和紫色的居多,纷纷杂杂的,一簇挨着一簇疯长,装点着冰冷的轨道。

  惜光买了一瓶水出来,看到骆南舟已经沿着铁轨走出了一段长长的距离。

  他身后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坦荡如砥,无边无垠,望不到尽头。灰白色的鸟群扑扇着翅膀飞过,抖落的羽毛在风中飘荡。茂盛的古树仿佛亘古伫立,在沉默地看着这个伶仃无依的少年。

  惜光的心被揪紧了,大声喊:“南舟,回来,我们该回去了!”

  骆南舟苍白如雪的脸上,缓缓对惜光露出一个春风醉人般迷人的微笑,却带着赴死般的决绝和解脱前的释然。

  惜光突然之间被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淹没,水瓶从手中猛地滑落。

  火车轰隆而来,惜光朝骆南舟跑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南舟,快让开——”嘈杂的鸣笛霎时吞噬掉她的声音。

  惜光几乎绝望地闭上眼睛。她定格了似的,再也跑不动了,抱着自己蹲下来失声痛哭,悲从中来:“南舟,南舟——”

  她以前读海子的诗,他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可海子却选择了山海关,静静卧在铁轨上,在身上打开《圣经》,等火车呼啸而来。

  惜光觉得自己浅薄,体会不到诗人的那种大痛大悲。但人的痛苦其实雷同,无一不是神形俱灭,以死亡二字来句读。

  火车车厢驶过,短短几十秒的时间。

  惜光哭得昏天暗地,不敢抬头,头顶却飘来骆南舟沙哑却带着零星笑意的声音:“惜光,我们回去吧。”

  惜光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看着好好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狠狠抱住他。手臂触碰到少年微凉的身躯,才感觉到一丝真实,她哭得更加大声,哽咽到连话也说不出了。

  骆南舟的眼泪滴在她的发顶:“没事了,没事了,惜光,我好好的,不要担心……”

  惜光摇头,语无伦次:“可是……你差点……南舟,要是你今天……”

  “我吓唬你的。”骆南舟说。

  不是的。惜光知道他在撒谎,火车驶来的那一刻,他眼睛里灰烬般的决绝,她看得清清楚楚。

  差一点,这个人就会从世界上消失,不复存在,再也不会这样对她笑。

  有时候,失去一个人只要一秒钟,这让你猝不及防,没有丝毫招架的余地。

  “别哭了,”骆南舟拍着惜光的背,轻声地哄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哭呢?别把鼻涕擦在我衣服上……”

  “骆南舟,要不是你现在是个病患,我真的会揍扁你的!”缓了许久,惜光狼狈地擦了把鼻涕眼泪,凶巴巴地朝他大吼。

  骆南舟满脸无奈,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好啊,那我要赶紧好起来,等着你来揍。”

  惜光说:“受虐狂!”

  “别哭了,现在你说什么都对,我不敢反驳。”骆南舟说。

  惜光心有余悸,恶狠狠地警告他:“以后别这样吓人了。”

  骆南舟看着她的眼睛,过了几秒才说:“好。”

  “你以后也要记得,你现在答应过我的。”惜光仍不放心。

  骆南舟说:“我会记得,我不骗你。”

  惜光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跟唐素一起睡,躺在那张木床上说起那天白天发生的这件事,她仍然后怕。

  唐素戴着老花眼镜在看那本厚得跟字典一样的《蜀山奇侠传》,模样比居里夫人还睿智,她说:“丫头,你在南遥生活了几年,只有南舟这么一个朋友。他也一样,除了你和他弟弟,从来不跟别的孩子打交道。我就先不分析你们两个性格方面存在的问题了……

  “只是说起来,你们周围那么多的同龄人,就一个对胃口的,这缘分其实难得,都应该会很珍惜。就像你能够请假那么多次,从学校赶着回来看他,对他好一样,他肯定也想对你好……”

  唐素对惜光说:“他恐怕是不忍心死在你面前。你还有长长的一辈子要过,他要是那样做了,你一辈子记挂着这件事,一辈子不得安宁。”

  唐素翻了翻手上的书,说:“南舟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为你考虑,真的不错。”

  惜光把耳朵贴在枕头上,好像听见沙沙的雨声连绵不绝,又仿佛是从自己身体中传来的血液流动的声音。她摸着老太太软塌塌的耳垂,哑声问:“他那样不错,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些呢?”

  惜光说:“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一帆风顺,家庭幸福美满,衣食无忧,想要的都能得到。而南舟却孤苦伶仃,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最后连唯一一个骆北溪都要失去。外婆,命运是不是……太残忍了?太不公平了?

  “我每次,一想到北溪不在了,都会觉得很难过,更何况是和北溪相依为命的南舟,他该有多难过啊……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是南舟来承受这些呢?”

  那天晚上,惜光失眠了。

  她听见窗外响起风吹树叶的动静,桌上闹钟的秒针嘀嗒嘀嗒地转圈。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祈祷,南舟南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似乎念着念着,祈祷的事情就会成真。

  那晚的时间特别漫长,窗外一直没有光,天一直没有亮。惜光伸手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按键的时候,屏幕发出的冷光突兀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给骆南舟发短信,装作轻松愉快的语气。

  “南舟,我明天要回学校了。班上排练的一个话剧不久就要演出了,是曹禺的《雷雨》,演出来效果应该还不错。我被安排了去打杂和捧场,真想带你一起过去看看,说不定你会喜欢呢。”

  发送的时间是凌晨四点过五分。

  手机里迟迟没有收到回复的短信,惜光想,都这个点了,南舟应该睡了。

  她侧过身,遮住屏幕的光,怕把旁边的老太太给吵醒了。她无聊地把手机上的每个应用都点开一遍,再关上,重复了两三遍之后,手腕已经酸了,眼睛也累。

  夜晚很漫长,很漫长。

  骆南舟盯着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十来遍,他打出了一行字:“要不我跟你回学校算了?包吃包住吗?我可以免费帮你打杂哦。”同样强装出来的轻松的语气,后面还附带一个龇牙的表情。

  但是翻来覆去读了两遍,不怎么满意,他删掉了重写:“惜光,等你下次回南遥了,我们再一起去庙里看戏好不好?”

  结果还是一字一句地删除,他写下:“不用担心我,自己回学校的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鼻尖离手机太近,屏幕上已经有了隐约的雾气,骆南舟用手指擦过去,留下一道道水痕。他想了想,终于还是把手机塞到了枕头下,脸庞不觉中一片潮湿,假装出来的笑容,消失殆尽。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失去焦点,盛满了无数看不见的悲伤,像这个梅雨季节里屋檐瓦片上滴落的水,越积越多,到最后满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