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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2)


  万翼慢腾腾地睁开眼,慢腾腾地打了个哈欠,焦距再慢腾腾地对准彻底黑下脸的导师,关心道:“……董博士,身体不舒服?面色怎的这么难看?”

  董博士被气乐了,竟觉得他这样也不失几分率真。当然……其中也不排除万翼这张好皮相发挥的功力。于是董夫子便难得好心地放低问题难度,打算给万翼留几分薄面。

  “万翼,你对董狐此人如何看待?原因又为何?”

  董狐乃是春秋时有名的太史,就是《春秋》这书的作者。孔老夫子也对他推崇备至,今日的课程“赵盾弑其君”,就是董狐起的原笔。

  万翼不由叹息一声,这个问题实在太伤自尊……还是他看上去当真那么草包?

  你说学《春秋》的,这个连孔子都称赞的人物,评价还有什么挑战性?只要一面倒的堆砌华美之词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万翼突然别扭了,开口硬是先来一句:“董博士,不知你对《左传》又有何看法?”

  冷不防被反问,董博士理所当然道:“左氏叙事之工,文采之富,不必依傍经书,可以独有千古。”

  万翼道:“既然董博士也这般推崇信任《左传》,万翼便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春秋》拥立董狐的‘赵盾弑君’论;《左传》中,所载史实是赵盾并未弑君,君王是为他人所杀。那么董师父,既然这两本皆是名史,那究竟该如何判定孰是孰非?”

  这问题实在太犀利了些。

  董博士摸了摸胡子沉吟一声,祁见钰便起身代他答了:“虽然君王并非赵盾所杀,但董狐说得也没错:‘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

  万翼不由同情那个倒霉催的赵盾。

  这段史事说来其实也很简单,赵盾本是个出名的雄才良臣,可他非要学人搞什么忠言直谏,自古忠臣没几个有好下场嘛。果然,他的君王被他谏着谏着就恼羞成怒,要干掉他。

  于是这赵盾就连夜奔逃,谁料他侄子是个彪悍人物,在他奔逃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把君王给杀了。

  太史董狐便道:“你赵盾身为执政大臣,在逃亡未过国境时,原有的君臣之义就没有断绝。回到朝中,就应当组织人马讨伐乱臣,不讨伐便是未尽到职责,因此‘弑君’之名应由你承当。”

  后来,孔子听说了此事,在《春秋》中评论:“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应受到称赞。这“赵盾弑其君”就被当作典型,写入《春秋》。

  万翼并未急着正面反驳祁见钰的观点,只是突兀地又问出一句:“你认为太史的职责是什么?”

  祁见钰想也不想地道:“自然是公正记载史事。”

  “那所言是不是非虚,不能凭空捏造事件?”

  祁见钰蓦地察觉他在问题中设陷阱,小心道:“自然如此,但君王之死赵盾也脱不开干系……”

  万翼食指在唇边轻轻一点,“嘘。”

  这个动作让半个班的思春期小正太微红了脸,万翼却恍然不觉,只对祁见钰逼问道:“你先不要辩解,只管回答我,君王是谁杀的?”

  祁见钰觉得此刻这个国子监出了名的草包,脸上竟隐约透出一分陌生的神采,气势昂然逼人,口中不觉道:“君王乃赵穿所杀……”说完后蓦地反应过来,懊恼地追补一句,“但赵穿是赵盾的侄儿……”

  “我只问你,君王是不是赵穿亲手所杀?”

  话问到这步,他只得答:“是。”

  “那‘弑君’的意思是不是杀死君王?”

  一路被那个窝囊废压着打,可万翼的问题却又问得极为刁钻,无法从旁反驳,祁见钰只能恨恨地从牙缝再挤出一个“是”字。

  万翼露出满意的笑容,“既然这样,明明是赵穿杀死君王,却硬是要记为赵盾弑君,这明显不符合史实。行动与问责怎可能完全等同?”

  祁见钰一时语塞,但万翼却是开了话匣子,更加大胆地说:“孔圣人在《春秋》对董狐的评价是‘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但在我看来,董狐是完全‘隐’了。董狐并未在史书中如实记述事实,反而是以主观判断,‘赵盾弑其君’这短短五个字的结论,未尝不是一种歪曲。而孔……”

  说到这,万翼蓦然打住了。如今天下独尊儒术,像他这般光明正大地提出对圣人的质疑,未免惊世骇俗。

  想是憋屈太久,方才竟有些忘形。

  董博士被万翼方才突然的发难给震住,静下心细细思量,虽有些地方他只抠字面意思,未免有强词夺理的嫌疑,却也有几分意思。

  这万翼……或许也能是个可造之材?

  “殿下,那万翼满嘴歪理,不用在意……”

  “没错没错,这窝囊废只是凑巧罢了……”

  祁见钰黑着脸,口中不发一语,手中的玉扇却是差点被咔嚓一声捏为两段。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万翼死缠烂打的问题逼至哑口实在是巨大的羞辱,祁见钰此刻对万翼是深恨到极点……

  而我们的万翼此刻却挥汗如雨,哀怨而认命地抄写十遍文书。

  春雨淅沥沥下了近月,待天晴夏至,对入修堂的太学生们而言,入学以来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就要到了。

  国子监入学不分年龄,共分三个年级,一年级与二年级的学期是一年半,学生们入学三年后,经过考试淘汰,合格的学子才能升入三年级,不合格的则必须留在原堂学习。

  万翼所在的入修堂就是二年级,三年级是率性堂。

  是以考期将近,每日下学后能看到越来越多仍留在课堂的太学生们,额上绑着率性堂三个大字,通宵苦读。

  万翼虽然也想配合着跟风一下,青春就是需要这么热血嘛。奈何他的身子骨实在差强人意,才通宵了一个晚上,回去后便病倒了。

  如今药剂也喝了不少,效果却总是不显。

  现在是关键时刻,怎能缺课?万翼认命地一路咳咳咳,咳到了入修堂。

  他的皮相不错,眼下这一病,多少令他瞧上去柔弱单薄许多,再被那双咳得眼角微红、秋水蒙蒙的眼睛一望——兄弟们,君子不乘人之危,要不还是等他病好了再欺负?

  荒废了三年功课,就算再聪明,重新拾起也不是件容易事。

  万翼晃了晃病中越发沉重的脑袋,靠在床上,蹙眉捧着书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

  “公子!公子你出来一下……”

  从大老远就开始呼唤,言仲激动地跑进屋,双手交握在胸前星星眼看他,“公子,你的病,我找到救星了!”

  “哦?”

  小书童用力点头,“公子你随我来就好。”

  国子监管束严苛,外客是不能进内部的,因此若是要见外客就要专门到偏门一处临水小轩。

  “这就是你说的……救星?”

  万翼临湖而立,衣袂飞扬,如果忽略此刻乌压压的脸,美人衬美景,倒是几可入画。

  小书童完全没察觉到主人难看的脸色,依然拉着那个身着道服、手拿卜卦的中年美道士,“嗯!他就是——柳、半、仙!他说若只是小小风寒,公子不会卧病这么久,定然是有邪魔入侵……”

  万翼没等他啰唆完,直接抬脚优雅地把那个道士踹下湖去。

  “啊!公子!”

  万翼收回脚,温柔地微笑着摸摸他的头,“不是说他是半仙吗?本公子就干脆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彻底成仙。”

  小书童:“……公子你好可怕。”

  万翼负手往回走,走出两步发现小书童没立刻跟上,又回过头抛出个“还不快点跟上”的眼神。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影卫营那群老家伙肉痛言仲是美质良材,却还是把他踢出来给他做书童了……

  抚额,难道只有你们怕传出去丢脸,我就不怕?

  因着小书童先前的大嗓门,眼下整条长廊上的寝室都开了条窗缝。

  祁见钰住在长廊第一间,万翼在最后一间,长廊呈半圆弧,刚好首尾两间房遥相呼应。

  万翼回来后,祁见钰瞄了眼他身后垂头丧气的小书童,不感兴趣地正要合上窗,却发现万翼突然回过头,精准地看向他,似乎隐约勾了勾唇角,祁见钰心中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啪的一声冷冷关窗。

  自从《春秋》之争后,万翼自然察觉到祁见钰对他的关注度悄悄上升许多。在其他几门《易》《书》《诗》《礼》的课堂上越发积极,铆足了劲儿一门心思要激他竞争。

  可惜万翼在《春秋》上的惊艳表现只是昙花一现,其后依旧庸碌,无声地淹没在人群之中。

  看来那日他当真是凑巧?

  时日一长,就连董夫子也不由怀疑,而集中在平庸的万翼身上的目光,也随着时间渐渐转淡,最后直接被那张出众的脸容盖过去了。

  考试前一天,听说自修堂有六堂助教开小灶。

  “啧,好歹也有点创意嘛。”万翼喃喃自语着起身换衣服。

  “公子明知有诈还去?”

  “年轻时总要多经历点波折才美好不是?不然老了连一点回忆的谈资都没有。”

  “公子英明!”小书童就要跟着出门。

  万翼伸手一拦,“今晚你就待在这儿,不必跟我去自修堂了。”

  小书童委屈道:“为什么?”

  万翼不答,嗟叹一声便出了门。

  ——因为带你出去本公子会很丢脸啊!

  夜幕降临,自修堂今晚倒真来了六堂助教。

  把六堂课程的笔记都记熟,万翼一抬头,果不其然,人早已走得光溜溜。

  自修堂在国子监有一座独立的院落,占地颇广,可同时容纳六百人。

  万翼出了大堂,走向院门口时竟意外看到了祁见钰也在这儿。此刻他正寒着脸瞪着上锁的院门发呆。

  两人发现对方后俱是一愣。

  万翼先一步开口,“殿下……真是赶巧了。”

  祁见钰以为万翼是在讽刺他,恨恨一拂袖,不发一语地转身回校舍。

  万翼莫名地挠头,跟在他身后也进了自修堂。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祁见钰蓦然停下,嫌恶地皱起眉,“你跟我进来干什么?”

  “殿下,这里只有一座自修堂。万翼可是个病人,自然吹不得冷风。”他吸吸鼻子,脚步不停地施施然越过祁见钰,道:“当然,若殿下实在不愿与万翼共处一室……那到院子外赏一夜月也是件风雅的事情。”

  祁见钰再度黑面,今晚是朔日无月……不对!重点不是这个,祁见钰转了一半的身子又扭回来,他为什么要为了这个草包去外面喂一夜蚊子?

  万翼前脚才刚落座,后脚祁见钰便也进了自修堂,选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背对着他坐下。祁见钰坐姿端正,身形保持得分外挺拔,与万翼恨不得将全身都挂在椅子上是两个极端。

  两个人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同处一室,思及对方的存在,浑身都觉得别扭。

  不到一个时辰,沉默凝滞的气氛已经让两个正处于青春期的跳脱少年憋闷得厉害。

  万翼已经换了三个座位了,祁见钰的定力却好得惊人,他的屁股依然稳稳地黏在原地,挺拔优美的背影上连个小小的衣服皱褶都找不到。

  “殿下。”万翼主动道,他深知祁见钰的个性,倨傲又死要面子,若别人没主动开口,就永远别想他做先退步妥协的那一个。

  面子这玩意儿对他而言,现在也败得差不多了,万翼倒是不介意主动示弱,他现在还在养病期间,身体哪里经得起这般损耗,“留得青山在”才是真道理。

  可万老爹给他留下的暗道存在……他一点也不想与第三个人分享。

  于是……

  “殿下。”见祁见钰没有反应,他又再度出声。

  祁见钰终于转过脸,虽然口气一如既往的不好,但也并未出什么恶言,“何事?”

  “殿下今夜……怎么也在这儿?”

  闻言,祁见钰脸上的寒意更甚,冷冷地撇过头去,耳根却微微泛起极淡的红,稍不注意就会忽略。

  其实祁见钰此刻的内心正恼羞成怒,他只是前晚彻夜苦读,一夜未眠,是以今晚才会一个不留神就在自修堂上睡了过去,待他醒来——祁见钰悲愤万分,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竟会被人与万翼锁在一起!

  这种理由怎么能说出口!祁见钰色厉内荏地试图用冷暴力吓退万翼的好奇心。

  万翼也很识趣,便转而道:“那殿下知道今夜是谁锁的门?”

  这个问题祁见钰便不再保留,缓缓道:“新任首辅之子——商珝。”

  万翼敏感地从中听出一丝冷意。他努力开动脑筋回忆着商珝是何人物……哦,想起来了,貌似从前爹爹万安还是首辅时,商珝是祁见钰众多小跟班中的一员,记忆中对于他的印象不多,只朦胧记得他似乎是个挺……正气凛然的人?因此常常与他的前小人跟班们不合。

  谁也料想不到,如日中天的万安竟然就这么薨了,更想不到最终首辅之位,竟是被商珝的父亲、户部尚书商量得了。这商量上位的时间颇短,具体政绩还没看出来,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有一点要强过万安,那就是——脸皮更厚!

  从商量还是大学士起,他就被言官不断弹劾,可这位仁兄的心理承受力实在是好,不论言官们如何弹劾,依然我自岿然不动,是以民间还给他送了个外号——“商棉花”。

  何意?

  棉花者,不怕弹也!

  想不到得势后,这新首辅的心也大得很,想效法他爹爹万安吗?万翼轻嗤,若没有万安之才,手就伸得这般长,日后祁见钰必非池中物,可有得你好受。

  兴许是同病相怜的遭遇,万翼再看祁见钰,也觉得似乎是顺眼了一点……点。

  他继续道:“不知殿下可否想过,明日自修堂是何时开门?”

  祁见钰原想说平日不是都固定在辰时开,但猛然意识到明天是大考,哪里还会有学生跑来自修?恐怕自修堂要到大考结束才会重新开启。祁见钰瞬间怒了,玉扇一击桌案,“这商家父子好大的胆子!”

  万翼嗯嗯嗯地附和,然后再蓦然做不经意道:“我就不信自修堂这么大,寻不到一处空隙可以离开。”

  祁见钰哼笑一声,不置可否,但还是在万翼出去之后,落在他四五步之外跟上。

  为了求效果逼真,万翼硬是忍痛顶着母蚊子们的狂轰滥炸,从院门口摸到后面的小花圃,花了一个多时辰酝酿好场景后,看向祁见钰。

  这一看,他彻底心理不平衡了,别说他脸上没有一个包,就是身上的衣服还依然纹丝不乱服服帖帖。

  万翼看着自己快皱成咸菜干的儒袍,这可以解释成祁见钰方才一定是偷懒不动,充分享受他的劳动成果。但蚊虫叮咬的大包呢,这难道要解释成包围祁见钰的都是公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