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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1)


  第一节 纨绔子弟

  成治二年。春。国子监。

  烈心厉劲秋,丽服鲜芳春。

  走进朱红的大门,好一片姹紫嫣红。大周朝尚美,就连天子近臣,也皆选美男子。是以常见官员涂抹脂粉来往于皇城,民间阴柔男子也大行其道,国子监这群青春期躁动的少年自然不能幸免。春寒还未褪,便迫不及待地穿上轻薄鲜丽的春裳争美。

  万翼却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他吸了吸鼻子,朱红穗褂外还加添一层银鼠大氅,低着头慢腾腾地从这群躁动少年中穿过。

  “哟!这不是万翼吗?怎的今日会准时到场?”李尚书之子凑过来道。

  他慢腾腾地抬眼看向这一身绿绸的少年,没吭声,侧身绕过他继续往学堂去。

  李尚书之子不依不饶,扭身又拦在他跟前,“怎么,哑巴了?从前不是都用鼻孔看人,现在知道要夹着尾巴行事了?”

  眼看避不过,万翼露出极淡的笑容,抬起头,“李兄,别来无恙。”

  他眼睛生得极好,真真是目若点漆,眼波多情。因前万首辅遇刺,他请了一个月丧假,此番重回国子监,他的脸色越发苍白,衬得唇似朱丹,倾颓哀艳,有股动人心魄的病态之美。

  虽说是出了名的窝囊废,却长着这副好皮相,教人虽想为难,却也不忍逼到狠处。在这嗜美如命的大周朝,男风盛极一时,怜香惜玉可不是女人的专用词。

  十二三岁的小少年道行不够,不由闪了神,待他反应过来,万翼早已不知去向。

  “竟敢这般冒犯公子!”一路跟在万翼身后的乖顺小书童眼中厉光一闪,比了个咔嚓的手势,“公子,要不要我……”

  咔你个头啊!万翼拍下他的剪刀手,“现在你只是我的书童不是影卫,要低调、低调,知道吗?”

  小书童很委屈,“师父们都说我是美质良材,如果进影卫营,未来肯定是万家数一数二的暗主。”

  万翼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可是——你跟了我进国子监,未来只好当一个很弱很弱的书童了。”

  “……”

  入修堂半刻后就到了。

  万翼进门前便已听到高亢的议论声。也对,他这个当世第一佞臣之子死了老爸后,谁都想将他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窝囊废拉下来,狠狠欺凌一番以报旧日怨仇。

  没错,窝囊废。

  自八岁进入国子监他便撒丫子玩儿了三年,博士助教们敬畏他爹的权势,皆睁只眼闭只眼,年末学正考校,他大大咧咧,带着一群小跟班公然离堂,走鸡斗狗吃喝玩乐,将“纨绔子弟”这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相较于从小便以神童之名响彻四野的万老爹,他万翼确确实实,被比成了个窝囊废。

  “住口!公子不是窝囊废!”

  抿紧嘴跟在万翼身后的书童言仲听到这终于忍不住了,原本喧闹一片的入修堂霎时安静下来。

  万翼在各色目光中慢腾腾地走到自己的座位,随着他落座,所有太学生壁垒分明地在他周遭空出一片真空区。

  万翼暗暗咯血,眼睁睁地看着从前的小跟班们欢天喜地投奔昔日的死对头——济王祁见钰。

  有必要这么高兴吗?好歹也给他留点面子吧?

  平心而论,其实万翼与祁见钰并无直接冲突。两人的恩怨,该追溯到上一辈。

  祁见钰他爹乃是先皇,但当今继位的幼帝却是祁见钰的堂弟。

  于是……为毛继位的不是准太子祁见钰而让小堂弟抢了先?

  追根究底,其中前内阁首辅万安当居头功。

  按理说皇位多是父死子继,但这位先皇不一般。祁见钰他爹是在哥哥亲征蒙古,却被敌军掳走时上位的。

  上位时他还说了个美丽的谎言,只称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不能让大周朝群龙无首、民不聊生……末了,还特矫情地补充一句,等哥哥的子嗣们成年知事后就主动退位,奉还皇权。

  果然皇帝都是天生的戏子。等先皇一上台,立刻杀杀杀,不到两年,终于把碍眼的侄子们都斩尽杀绝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那皇帝哥哥就算远在蒙古也照样活得很滋润。

  等先帝感觉大限将近,要公布太子人选——祁见钰时,苦战多年的蒙古竟然应景地降了!降就降了吧,还顺便好吃好喝地献上了前皇帝与侍女在蒙古留下的遗孤!

  这大汗还憨笑着邀功,“陛下,这下终于完璧归赵了吧!”

  直把先皇气得当场吐血三升,可还得挤出两滴鳄鱼泪,感动地抱住小遗孤,“多年漂流在外,委屈侄儿了……”内心的独白却是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何必要急着回来啊!你说你说!

  要说万安生平最爱什么?最爱的就是挖皇帝的墙脚添皇帝的堵!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万安即刻率领百官浩浩荡荡地拥立流落在外的皇室遗孤继位,生生噎死先皇。

  原本快到手的皇位就这么给飞了,你说祁见钰对万安的怨念是不是比天高比海深?

  作为万安的窝囊废独子——万翼,自然也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万翼也不是吃素的,昔日两人同在国子监各自领着一群跟班,王见王,向来水火不容。

  谁能料到一夕之间,先皇和他爹先后都去了。

  万翼心下一阵悲凉,果然王孙之后跟佞臣之后的待遇就是不同。

  祁见钰死了爹后是人见人怜,声势依然浩大;可他爹才去世一个月,眼下是人人跃跃欲试,等着将他踩得永不翻身。

  他心理不平衡,他心灵扭曲了,连连朝祁见钰翻了好几个白眼。

  “窝囊废,你瞪什么!”小跟班先声夺人。

  正主却岿然不动,只微微偏头,拉下半遮面的玉扇勾唇对他嘲嗤一笑,十三岁的少年郎白蟒箭袖,束发银冠,一颦一笑之间,端的是面如孤月,色若春晓之花。

  单论容貌,国子监内唯有万翼能与祁见钰比肩,两人并称“太学双璧”。

  可惜祁见钰是才貌兼备、文武双全,而万翼,只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吧?

  国子监分为内外班。

  从前仗着爹爹万安的庇护,万翼选了外班,白日在外走鸡斗狗,天一擦黑就佯装下学回家。

  如今爹爹一死,失去庇护的他便只能选择内班,居住在守卫森严的国子监内,以避开层出不穷的暗杀。

  当然,事情有好的一面,便也有坏的一方。

  坏处就是……

  “窝囊废!不准你住在我隔壁……”

  “万翼!原来你也有今天……”

  作为大周朝的最高学府,世家大族们皆把娃儿投进内班历练,学会交际处世是一茬,重要的是延续父辈的关系网重新确立一个权力圈。

  原本只需在课堂忍耐的嗡嗡声范围扩大到全天候……

  万翼掏了掏耳朵,认真地做洗耳恭听状,从吵吵嚷嚷的太学生中安静地穿过,径直到了长廊最后一间……

  伴随着房门“咿呀”一声开启。

  嗬!当头冲下的灰尘那叫一个汹涌澎湃!

  万翼身手敏捷地跳开,在门外定了几秒后小心翼翼地探进头去——

  这,这……

  看看那华丽丽的遍布蛛丝的天花板,瞧瞧这霉斑纵横边缘长着小蘑菇的单薄被褥,掠过那堆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再细一瞄,龟裂得很文艺的黄墙就盘亘在他的床头那一端……

  万翼嘴角抽搐了下,究竟该有多大的怨念,才能在每三年就要翻修一次的国子监找到这样一间寝室?

  博士们、监丞们,你们辛苦了。

  若知道老爹死得早,当初他一定会记得给师父们留点颜面,不至于让他们如今憋得这么扭曲。

  叹息,千金难买早知道。

  “公子!”小书童愤愤不平地捏紧小拳头,“他们真是欺人太甚,公子怎么能住这种房间!”

  万翼欣慰地转头看他,“言下之意是打扫卫生你愿意全包了?”

  “呃……”

  “既然这样,你顺便帮我再买一套寝具回来吧,我要白色的。快点哟……”

  “……”

  留下可怜的小书童怨念不已地在屋内打扫,万翼信步在长廊外徘徊。刚走到长廊第一间寝室,对门口的金漆绣纹咂舌了下。

  冷不防地,房门忽然打开——

  祁见钰华服未褪,乌发倒已解下,长长的垂坠腰间,发现徘徊在门口的人是万翼后,他冷下脸,厌恶地一瞥,“有事?”

  万翼不答,正痛心疾首地上下打量他的寝房,什么叫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这差别待遇也太惊人了吧。

  祁见钰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由恼怒道:“万翼!”

  “哦,没事没事,”他吊儿郎当地挥挥手,“我只是随便看……”

  哐当!

  没等他说完,大门当着他的面瞬间关上。

  祁见钰背过身,扯下衣服,那样惊才绝艳的人,那个他心目中最想战胜的对手……怎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吃了个闭门羹的万翼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把这一切归咎于老爸做人太失败,才害得儿子处处被人迁怒。

  也没心思多逛了,万翼又返回自己房间。

  小书童的效率不是盖的,才片刻之间,房内的灰尘便已清扫一空。

  万翼拍拍他的肩膀,嘉许道:“言仲,做得好!”

  小书童毫无欣喜之色,只是哀怨地抬起花猫般的脸蛋看他,“……公子。”

  “唔,做我的书童就这么不甘愿吗?至少比当影卫好多了吧。”

  “公子……”小书童不敢反驳,但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答案。

  万翼打了个响指,对着虚空道:“影一!告诉他!”

  只见摆在角落的衣箱内霍然探出个头来,现任影卫影一沉痛地道:“做影卫……只能爱主人,不能爱女人!”

  小书童瞬间露出惊吓的表情。

  影一默默含泪,“而且影卫是终身制,没轮休……也就是说,终生不能爱女人!到死也只能做童男!”

  惨!好惨!实在是太惨了!

  言仲默默地掐灭曾经的梦想,决定还是继续做书童这个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晚膳时间刚过。

  极罕见的,监丞竟然派人通知万翼去库房领一套新寝具。

  万翼重新整理衣冠,方带着小书童施施然往库房方向去,出门的时候,不巧又跟祁见钰打了个照面。

  这回祁见钰连眼角也不施舍给他,玉扇半掩唇,犹如骄傲的小公鸡,众星拱月般浩浩荡荡地往自修堂走。

  曾经,曾经我比他还拉风!

  万翼悲痛地回忆当年勇。

  “公子!小心过了时辰,库房就关了。”

  万翼这才抬起脚,带着小书童匆匆忙忙往库房赶去……

  两人刚踏进库房,砰的一声大门便合上了,紧跟着传来一阵落锁声。

  “公子!”言仲紧张地看向他,被关在这里冻上一夜只是小事,怕的是明早典籍开库房,把他们当作偷库小贼扭送出去。

  国子监内的刑罚十分严酷,虽然对世家贵族会网开一面,但公子现在失去庇护,怎可能逃过刑罚?

  黑暗中,万翼轻轻勾起笑,“这些都是玩我爹剩下的。当年我入国子监,爹爹早已把国子监内的暗道图给我了。”看来虽有神童之名,万老爹从前在国子监的日子也不好过。连库房这样的重地都被他刨了密道方便脱身。

  小书童满怀希望地道:“这图公子随身带着?”

  “……好像昨晚上烧了。”

  小书童蓦然想起昨晚给公子整理行囊时,看到他掏出一张纸随意扫了几眼就烧掉,当时他还以为只是无关紧要的涂鸦,原来……原来!

  感受到小书童冲天的怨念,万翼忙安抚道:“放心放心,我昨晚都记下来了,你待会儿只管跟着我走就是。”

  言仲不由张口结舌……

  记忆中那面纸上可是密密麻麻,乌压压一片,寻常人至少要花上大半个时辰才能理顺了背下来,公子当时只是随意扫了几眼——

  竟都记下了?

  翌日一大早,入修堂的王孙公子们都破天荒提早来学堂蹲点。

  一双双大眼眨巴着殷殷盯向大门。

  待离开课时间越来越近,美少年们的嘴角也越翘越高之时——

  “哎呀呀,大家今天都好早。”

  万翼双手负在身后,玉带锦服,带着身后的小书童,大摇大摆地进屋。

  祁见钰眉心一皱,偏头冷睇了身边的小跟班一眼。

  办事不利的小跟班自觉到墙角画圈圈……难道昨晚真是我眼花了?压根就没锁住那窝囊废?

  万翼态度自然,在众多灼热的目光下大大方方地落座,从小书童手里接过书袋,掏啊,掏啊……

  什么也没有掏出来。

  小书童瞬间憋红了脸,“公子!我错了。”

  万翼凝重地道:“我在考虑,要不要满足你的梦想,让你跟影一做伴。”

  “公子,我以后一定会改!绝不再犯错!”

  言仲羞愧万分,过去公子上课从不带书,他此番……此番便习惯性地依旧没带。

  眼看董博士就要来了,万翼暗叹下今日时运不济,倒也好整以暇地双手支在光溜溜的桌案上,毫不羞愧地迎接导师。

  董博士夹着《春秋》,大步流星地进堂。

  这上百人的入修堂内,唯一一张光溜溜的桌案让他差点没气得七窍生烟。

  “万翼!”董博士斥道。

  “啊,有事?”他无辜地抬头看他。

  “你的书呢?就这样两手空空来上课吗?”万安当真把这个儿子宠得不通世事,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小霸王?

  万翼老实回答道:“哦,今日是书童忘记了。”

  “你以为你这样说,便能逃脱责罚?”董博士用一种“你的借口真拙劣,老夫一眼便识穿”的表情睨他,“回去后将今日的功课默十遍,明日老夫再抽查。”

  万翼情绪低落地再“哦”了一声,为毛他说真话就没人信?人品问题?

  今日《春秋》课上主讲:赵盾弑其君。

  作为各个博士的得意门生,祁见钰被点名的频率最高,在同辈太学生中向来风头无匹。

  或许是今日一开课便见到万翼吃了顿排头,他心情颇佳,每次应答董博士的问题前便要先嘲弄地看万翼一眼,而后成竹在胸地仰起漂亮的小脸蛋,侃侃而谈。

  万翼搓搓下巴,这么热情地频频回眸啊……难道他是看上我了?

  不觉下学时间快到了,当祁见钰又一次扬起脑袋转向万翼时,正对着他的只有一颗乌溜溜的后脑勺。

  万翼将脑袋埋进手臂,俨然睡得正香。

  他暗恨不已,只把话答了一半便甩出一句:“我认为也该听听万翼的高见,毕竟百花齐放各有光彩。”

  董博士自然也听出这话针对万翼,不过他也对万翼这一行为怨念无比,扬声念出万翼的名字:“万翼,你也来说说你的见解领悟。”

  万翼不答,依旧睡得死沉死沉。

  小书童瞬间暴汗,压低声轻轻推了推他,“公子……公子你快醒来。”

  “唔……”

  “公子……你再不起来董博士就要吃人了。”

  哇,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