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畴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一叠文书,上面是商量透过他数次收受的贿赂的数额,两人的书信往来,死士历次的刺杀名单……
等等!
钱畴定下神细看,发现其中的数额有偏差,而书信下方商量的私印也有些微不对劲,“不对!这份文书是伪造的!”
万翼定定地看着他,“不,这就是商量这数十年犯下的罪证,并且是由钱大人你,亲口指认。”
“你……”
万翼倾身在他耳边道:“你以为搜查令为什么这么快通过?商量早已打算好弃卒保帅,你不为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该……为家中上下五十四口人好好想想。”
钱畴悚然一惊,“你想干什么!”
万翼直起身,拍了拍手,身旁的随侍躬身递给他另一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文书,这次上书的则是钱畴的大名以及他真正的私印。对上他瞬间苍白如纸的脸,万翼漫不经心地扬了扬薄薄的文书,笑容美丽而残酷。
“今晚我必定要带走一份文书,你说是带走你的,还是商量的?”
寒食节后,修养了数日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性命的曾荣捏着奏折,已经完全糊涂了,“为什么不让老夫再继续上告君家一案?”擅权自用和陷害忠良这两项足够扳倒商量了!他额头上包着纱布,颤颤颠颠地再三摩挲着奏本,“难,难道到了这节骨眼上万郎你还想放过商量?他……他这是要杀了老夫啊!”
“当然不是。”万翼急步上前安抚地扶住曾荣,“曾大人先别激动,且听我一言。”
曾荣显然不以为然,他喘了口气顺势坐下,“你说。”
万翼温声问道:“曾大人希望这次商量能逃过一劫吗?”
曾荣恨声道:“必、欲、其、死!”
万翼微笑着从曾荣手中抽出奏章,“那么这张奏折,便绝不能再递上去。”
曾荣大惊,“何出此言?”
“曾大人觉得……当今圣上是何脾性?”
曾荣左右看了下,吞吐却坚定地道:“——死要面子!”
噗!
万翼差点没憋住笑,曾荣这形容实在是太精准了。
“如此,曾大人你想,多年前君敏言一案虽然是商量仗着当年的皇上年岁尚幼,加之后宫干政才得以构陷,可定下罪的毕竟是皇上本人……尤其皇上又是那般要面子的。”万翼意有所指地停下。
是啊,若他坚持以此罪名告商量岂不是让皇上自打耳光?到最后也只会让皇上恼羞成怒,庇护了商量……思及此曾荣吓出一身冷汗,可末了,摸了摸这一身伤,他还是不甘心,“这,难道就这么算了?”
万翼冷冷一笑,从怀中摸出一纸早已写好的奏折。
曾荣打开一看,只见言辞犀利,切中要害,杀气扑面而来!
他长叹一声,自愧不如,“万郎,你真是高……高啊!”
历代朝廷,官员们或多或少皆有犯错,犯错其实不要紧,纵观漫漫人生,东山再起的不在少数,但有一条雷池,是绝对不能越过的,那就是威胁到皇权的尊严!
万翼通篇奏折没有直接提到为君家翻案,但着重从侧面影射商量为首辅多年,擅权无君把持朝政,是为犯上!二则,将抄家那日伪造的文书连同钱畴的亲口指认一并呈上,彻底断绝商量起复的可能!
“曾大人可以明日一早就携子带着这张奏折面圣,”万翼意味深长地道,“趁着这身伤痊愈之前……可不能白费了这身好伤啊。”
是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君家翻案,君怜我只是被她故意推上台面吸引注意的幌子。
她拉拢曾荣,真正想对付的其实是钱畴,去掉商量这一得力助臂后,再从钱畴这个突破口击破商量……
这出连环计后,首辅之位……万翼缓缓握拳,势在必得!
翌日上朝前,商量原本乍闻钱畴被抄查一事惴惴不安的心,在看到钱畴完整无缺地站在面前时平静了下来。
“大人放心……小臣之前早就安排好了。”钱畴还是如往日一般恭谦地道。
商量满意地哈哈一笑,“你办事,老夫自然放心。”
钱畴恭敬地应,“是。”
商量招手唤他过来,唆使道:“老夫也不会让他们好过,一会儿我呈上奏章后,你也出面痛斥万翼、曾荣……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钱畴一一应是。
末了,商量拍拍他的肩,捋了下胡子,“听闻你家三郎极为聪颖,才思敏捷,下次春闱前带来给老夫瞧瞧吧。”
“多谢大人抬爱!”
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美好……啧,那一瘸一拐还要儿子扶着上朝的曾荣可真不美好!
在商量踌躇满志地与群臣递完奏章,等着皇帝下诏逐了这些碍眼的家伙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首辅商量为官多年,结党营私擅权无君……”
“什么!”
晴天霹雳!商量不敢置信,被逐的竟然是自己?!
“皇上,臣冤……”
“皇上,微臣有本启奏。”打断他的话的正是他的心腹大臣钱畴,在商量充满希望的目光中,钱畴缓缓地道,“臣,也要参商量——”
“钱畴你……”商量脸色煞白,难以置信。
一边的曾荣早已经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斥商量不满他不欲与之同流合污,屡次加害于他!说到动情处,父子俩抱头痛哭,那哭得红通通的眼睛鼻子,那脸上被冲得四散的粉脂沟壑,颤悠悠的四肢与一身伤痛,真是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万翼嘴角抽搐了一下,你们够了,别演过头了。
墙倒众人推,见皇帝已明显下了旨意,商量的心腹也带头倒戈,嗅觉敏锐的朝臣意识到风向变了,纷纷跳出来撇清关系,你一言我一语地再踩一脚……
商量面如死灰,伏倒在地,知道大势已去,冷汗不住如雨而下,直至下朝竟不能起……
还是万翼亲自扶起他,柔声道:“商首辅,再见了。不知在下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到您。”
“恭喜,先提前预祝你高升。”祁见钰奉上一杯酒,先一饮而尽。
万翼也洒然回敬一杯,“承钰郎吉言了。”
济王殿下今天罕见地穿了一身鲜亮的葱绿纱衣,头上还烧包地插着一柄红玉发笄,万翼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含蓄地问:“殿下今夜分外……光鲜亮丽啊。”
济王殿下立刻把人家给卖了,“这是薛涛的主意,他说孤穿这样的葱绿色特别有神!”
……我看根本就是一截葱吧。万翼嘴角抽搐了下,不着痕迹地道:“他的眼光……真独特。不过这葱绿还是稍嫌轻佻了,殿下英明神武,还是选些暗色压身比较威仪。”
祁见钰立刻很没节操地道:“唔……我听你的。说起来,商珝从前不是与你交好?你斗倒了他爹,有没有打算怎么对他?”
万翼听到商珝的名字,也不由沉吟下来,自从她与商量正面杠上后,便再也没见到他了。若说愧疚,她对他确实有亏欠,但若是再来一次,她也依然是同样的选择。
怪只怪,他是商量的儿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才刚起这个话题,门外便有侍人来报:“公子,府外商公子求见。”
万翼随意点了头,示意侍人将商珝引到会客厅,而后弹了下衣角起身前往,济王殿下也自动自觉地跟上。
万翼停下脚步,扭头看济王,只见他挑起一边的眉来,酸溜溜地道:“怎么,还要孤回避?”
万翼只得好气又好笑地弹了下他高挺的鼻子,“臣下岂敢?”
早一步到会客厅等待的商珝焦虑不安地频频眺望,待看见紧随万翼身后而来的还有济王祁见钰后,不由蹙紧了眉,但还是毫不犹豫,在万翼踏进会客厅的那一刻拂衣跪下。
“商兄你这是干什么?”万翼急来相扶。
商珝不动,俊秀的脸上眼眶微红,举手加额重重一拜,“万大人,我爹年事已高,仕途就此断绝,此生也再无起复的可能,只求万大人看在你我相交多年的情谊上,求您高抬贵手,放我爹一条生路。”
万翼收回手,直起身,“你误会了,商兄,我从未想要赶尽杀绝,商大人的性命也并非我等所能左右,一切还是要听凭皇上的旨意。商大人多年来劳苦功高,依翼之见,最多是罢黜归乡,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商珝没有起身,依然维持着下拜的姿势,坚持道:“在下只求万大人答应,愿意放我爹一条生路就好。”
万翼双手负于身后,沉吟了下,便应道:“好,我答应你。”
“谢大人。”商珝得到万翼的承诺,折腰再拜一次,伏在地上疏远而谦卑地道,“我相信大人一言九鼎。”
万翼心中突然一酸,到口的虚伪客套之辞竟也说不出来了。
得到万翼的亲口承诺后商珝便立刻告辞,万翼也不挽留,而是一路珍而重之地将他亲自送到门口,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这个多年来温文害羞的老友,她如今做得再多,也不过是伪善罢了。
临到府门前,商珝躬身一揖,终于第一次抬起头静静地直视她,眼中百味杂陈,“万郎,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倾慕于你?”
万翼抿紧了唇,没有言语。
“……真像场梦啊。”商珝垂下眼,背身而过,“万郎,祝你青云直上,永享富贵。”
看着商珝远去的背影,祁见钰这次罕见地没在他开口说出上一句话的时候奓毛,他看着万翼闭了闭眼,眉间一片郁色,安静地从后紧紧握住那只微凉的手。
“我没事。”万翼回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你……真要放商量一马?”斩草要除根,这是他向来信奉的原则。
万翼没有正面回答:“即便我不出手,也还有曾荣,还有其他人,想截杀商量的人不少。”
祁见钰没有再追问,只含糊地道:“还有孤一直在你身边。”
万翼勾了下嘴角,疲惫地向后倚靠在祁见钰怀中,脑中却不期然闪过一句话——
常恐秋节至……
恩情中道绝。
第十二节 置之死地而后生
商量是在一个清晨颇为凄凉地踏上了回乡的旅程。离开了角逐了半生的权力中心,他似乎瞬间苍老了十数岁,家中的金银珠宝早已被查抄干净,其余姬妾门客们遣的遣散的散,余下的家当尚装不满一辆马车……
作为一个权力角逐的失败者,他至少还能活着走出皇城,商量神情复杂地最后看了眼皇城的方向,几许眷恋,更多惊惶,而后佝偻着腰携着老妻儿子坐上一骑柴车离开了。
“爱卿当真要纵虎归山?”睿帝祁见铖遥望城门道。
万翼施施然道:“陛下也知这已不是虎,他此生无力回天,起复无望了。”“他是不可能,但他的儿子呢?”祁见铖回头睨了她一眼,“你到底不如万安,心太慈,商量正是个前例。”
万翼没有作声。
“听说商珝曾找过你?”
万翼有所保留地简短道:“前几日确有登门。”
祁见铖见她言辞多有回护,凝眉再睇了她一眼。
万翼坦然回视他。
祁见铖于是不再多言,只背身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等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祁见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不知皇上因何事烦心,可需要孤分忧?”这语调与其说是担心,倒不如说是简单的平铺直叙。
祁见铖回头,毫不意外地看见祁见钰正双手抱胸地站在殿门前,两人身量相差不多,模样却两极分化,一个阴柔秀美,另一方俊逸阳刚。
“你也是为商量而来?”
祁见铖停顿了下,肯定地继续道:“不,你是为万翼而来的。”
祁见钰不置可否,突然朗声道:“自古有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过石门,穿秦岭,出斜谷,直通八百里秦川……啧啧,足有上千里路哪。”
祁见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长声叹息,“倒也是,商爱卿的故土实在太过遥远,道路艰且阻啊。”柴车至少要走上好几个月!
祁见钰悲悯地接口,“又常闻蜀道上野兽出没,草寇横行……”死亡率很高啊!
祁见铖深感忧心,“建平年间,哀帝之纪年,其在位五年已改为‘元寿’矣……然蜀道还未知已改‘元寿’尔。”消息长年闭塞,与京城不通,就算半途出了点什么事……也不会有机会传回来。
两双眼睛同时闪闪发亮,祁见铖与祁见钰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后……各自一阵恶寒。
谁跟他心有灵犀?!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两人此刻的笑容是如此相似,他们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是兄弟,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以为在商量倒台之后将引发的朝堂动荡一点也没有爆发的迹象。
原本三足鼎立的朝局,以着超乎寻常的稳定平静地过渡到双权对立。
甚至于商量的首辅之位也暂时空缺着,凡是被提名的官员皆隐晦地推辞:“下官能力卑微,恐不能担此大任。”开玩笑,商量此次倒台背后绝对有皇帝做推手,谁不知他当前最得意的宠臣是万翼,因此若没有皇上私下属意就迫不及待地坐上去,这不是嫌命长?
时间就在内阁众位大臣们边口水滴答地巴望着首辅之位,边肉痛难忍地一力推辞之下过了一年。
这一年万翼更被召入直庐,不久又拜为文渊阁大学士。
隔年春天,以前首辅商量的心腹——参政钱畴为首,曾经的内阁中立派大力推举万翼为新任首辅。
才刚坐上文渊阁大学士这位子没多久,新科万学士受宠若惊,连称资历太浅,推辞再三,最后不得已,在朝臣们联名上奏之下,由皇帝御笔亲批上任。
啧啧,你说这又得便宜又卖乖的作风跟他爹万安真是一脉相承的讨厌。
这位二十二岁的新任万首辅也由此得了个外号——“面如千层铁甲,心似九曲黄河”。
成治十三年的夏天似乎很漫长,也似乎分外短暂,转眼间便在秋季来临前完成了新旧内阁的交接。
万翼在书房慢慢地摩挲着内阁众成员的名册,持笔耐心地在官员的名字旁边勾叉。
唔……这位是商量当初的心腹,叉了。
这位貌似几年前的科举上见过,算是青年才俊,勾选。
这位最近两年积极站队,懂得审时度势,勾了。
还有钱畴,既然对方投桃报李,就适当往上提至通政使,当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对于叛过旧主的人,她没打算像商量那般又拉又打,只想远远放出去,不碍眼就行。
盘点完前任留下的石子,将拔除后预备逐步顶替的官员名额再顺一遍,她花了数月时间梳理的名册终于初步成型。
眼下该开始审阅明日呈给睿皇的新折。
“公子,四更天了,该就寝了。”暗处的影一看着家主升任首辅之后越发清瘦的身影忍不住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