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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蓝桉跑过少年时 1(3)


  听见“折翼天使”这四个字,我和谢欣语都不约而同地笑了。可是突然联想到此时此景,我脱口喊了出来:“不要!”

  可是已经晚了,蓝桉天真的眼神中,闪电般划过一丝凌厉。他猛地扭动郑培的手臂,郑培整个胳膊被拽得脱了臼。

  郑培猛然发出惨烈的叫声。蓝桉却扔下他,捡起地上的校服和鞋子,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再没有人叫骂,更没有人阻拦,所有人都自动让开一条路,让他通过。

  卓涛在我身边,喃喃地说:“我的妈呀,以后我绝不在他两米内出现。”

  那天晚上,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睡不着。谢欣语睡在我的上铺,也在翻来覆去。她大概和我一样,心里也有无数难言的恐惧和疑惑吧?现在的蓝桉,真的是当初那个住在我家里的男孩儿吗?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他变得如此冷酷无情、喜怒无常?

  忽然,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接听,却无人说话,里面只依稀传来一阵阵低语般的风铃声。

  我愣了一下,轻声问:“是你吗?”

  可是仍然没有人回答,只有那伶仃的风铃,慢慢地响着,在暗夜中,让人格外怀念。

  我闭上眼睛,思绪仿佛随着那铃声,一路飞出窗外,飞进夜空,飞回到八年前的落川镇。

  我和蓝桉并肩躺在窗前的大床上,夜影安澜,月光如练……

  Memory 6:蓝小球和酥心糖

  在搬来这座城市之前,我和妈妈就住在落川镇上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那时我五岁。

  不真切的记忆里,依稀有座古旧的宝塔。冬天的夜晚,安静地躺在床上,就可以听见塔上叮当的风铃声。

  那一年的冬天,母亲突然收到爸爸在外地出车祸的消息,连夜赶过去看他。她留下许多饼干和方便面,然后把我和蛋黄锁在家里。

  蛋黄是一条陪伴我长大的狗。

  上帝好像在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蛋黄就在妈妈离开的五天里死掉了。它是我唯一的朋友,却撇下幼小的我,守着空房子。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害怕一个人,害怕被孤独地遗弃在世界的角落,害怕不会有人再想起我。还好,妈妈回来的时候,带来了蓝桉。

  那时他就很瘦,梳着光溜溜的小球头。他一直跟在妈妈身后,一言不发。

  记得妈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爸不在了,以后咱们不能指望他了。”

  我问妈妈:“他是不是像蛋黄那样,不能回来了?”

  蓝桉忽然开口:“你好傻,不在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从此看不见,再也看不见,永远看不见。”

  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妈妈也跟着默默地掉眼泪。

  蓝桉走来,轻轻地攥住我的手,说:“我妈妈和我说,人为一件事,只能掉一次眼泪。你今天好好哭吧,明天就不能再为今天的事掉眼泪了。”

  我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你妈是谁啊?她在哪儿啊?”

  蓝桉咬了咬下唇说:“我妈也不在了。”

  我听了,哭得更凶了。

  后来,我听妈妈说,蓝桉的父母去世了。这段时间都要住在我家里。我又问蓝桉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妈妈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吓得我没敢再问。

  这个问题从蓝桉那里是得不到答案的。他刚来的时候,不喜欢说话,也不爱哭,终日冷冰冰的,像一块凝结在海底的冻土,黑暗寒凉。他常常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把玩脖子上的一个水滴形的银色链坠,眉头微皱,好像是在思考很重大的问题。

  那一年,他也才五岁。一个五岁的小孩儿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思考呢?

  其实,落川镇上也是有幼儿园的,但像我们家这种没钱又一托二的家庭,妈妈只能把我和蓝桉锁在家里去上班。

  我想,多亏有蓝桉,那段被锁住的时光才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他成了我的另一个“蛋黄”。

  蓝桉和我熟了之后,坏主意就多起来了。他给我起个外号叫酥心糖,而我看他圆圆的脑袋,叫他蓝小球。

  妈妈一出门,蓝桉就用小刀,一点点撬开窗子上的防盗铁棍。然后拉着我出去找乐子。比如,在一间一间的房子之间,跳屋顶。或者,去镇上最有钱的谢家。

  谢家的主人叫谢金豪,从开小超市一直做到房地产,钱多得把家里的房子盖出七层高。谢金豪还十分迷信,记得是某个特别的大日子,他要在家里祈福祭祖。午后,我和蓝桉顺着他家墙边的老槐树,爬进了院子。那时大人们正在屋子里准备,外面没什么人,只有供桌上摆着猪头、烧鸡。

  对于两个天天吃白菜、土豆的小孩儿来说,这桌供品太有诱惑力了。于是,我们偷偷藏到供桌底下,揪了两只鸡翅膀来吃。我吧唧着油乎乎的嘴巴说:“没有翅膀,那只鸡很难看啊。”

  蓝桉说:“给它做个造型不就行了。”

  “什么造型?”

  蓝桉晃着鸡骨头说:“广播里不是有首歌吗?叫折……”

  “折翼天使。”我抢着说。

  蓝桉挑了挑眉毛,坏坏地笑了。他爬出供桌,掰开两只鸡腿,让那只外焦里嫩的烧鸡,扭着头,撅着屁股坐在了盘子上。

  那天谢金豪直到行大礼的时候才发现这只怪怪的“天使”。他气急败坏地跳起来,说:“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我和蓝桉一直躲在谢家的工房里等着看热闹,等到谢金豪七窍生烟的时候,我们忍不住笑出声来。接下来可就热闹了,一群人来围捕我们两个小孩儿,蓝桉拉着我飞快地逃进了谢家的大房子。

  那房子真的好大,迷宫一样,可以楼上楼下地窜来窜去。但我们最终还是无路可逃了,“追兵”分两路,从四楼和二楼围堵下来。然而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听见“吱呀”一声,走廊中间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披柔软长发的小女孩儿,对我们招了招手。

  她穿着粉色的纱裙、红色的皮鞋,光彩照人。

  我不想进去。

  我猜每个女生都懂的吧?那种天上地下的比较,让我宁可被抓住。可蓝桉却拉着我飞快地钻进了门,他反手“砰”地关起门,喘着粗气说:“嗨,谢谢了。”

  女孩儿却轻声说:“你好,我叫谢欣语。”

  没错了。她不是别人,就是谢欣语。谢金豪是她的爸爸。谢金豪不允许女儿拜神,所以她一直在房间里。

  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进谢欣语房间时的情景,到处都是垂着蕾丝的粉红色,仿佛是迪士尼动画片里出来的一样。

  蓝桉的脸上,始终带着高傲自大的神情。他一件件看着屋子里贵得要死的摆设,好像一下就找回了他曾失去的城里小孩儿的优越。

  我忍不住想,他以前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会不会也是这样生活在童话里。

  那天,我在谢欣语床头的柜子上,发现了三个漂亮的SD娃娃,一个穿着粉色的仙女纱裙、一个是黑色烟熏妆的朋克公主,最后一个穿着蓝色的晚礼裙。它们太美了,大大的眼睛像藏着一汪清澈的水。

  只是我刚想伸手去摸一摸,谢欣语却在我身后咳了一声,说:“这个屋子里的所有的玩具都可以玩,只有它们不许碰。”

  说实话,谢欣语的身上,看不到那些有钱人的骄傲与跋扈,但她依然有种温润强大的公主气。

  我讷讷地缩回了手。

  蓝桉却对我挑了挑眉毛,悄声说道:“别理她,哪天我就给你偷回来。”

  于是,我就开心地笑了。

  谢欣语问:“你们说什么呢?”

  “没什么啊。”蓝桉换了副从容不迫的表情。

  “外面的事是你们做的?”

  蓝桉瞥了眼楼下,自得地说:“你是说……那个‘折翼天使’吗?”

  谢欣语低下头,“扑哧”一声笑了。

  现在知道我和谢欣语为什么听到“折翼天使”这四个字会笑了吧?因为充满了太多欢乐热闹的记忆。

  那段时间我和蓝桉惹了许许多多的麻烦,但还好我妈是个超级温柔的人,她从来不骂我,更不会打我,她只会摸着我的头发说:“小一,你要乖一点儿。你只有妈妈一个人了。你惹下所有麻烦,都要妈妈来还,妈妈已经很累了。”

  然而那正是没心没肺的年纪,妈妈的感情牌远不如像卓涛他爸那样来一顿暴打更有用。现在想想,这些大大小小的麻烦,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和蓝桉变得越来越密不可分。

  那时我们一个星期才能洗一次澡。还是那么小的年纪的我们,总是一起洗的。妈妈会烧很多热水,倒在一只大木盆里,我们抢着跳进去。那真是最欢乐的时间了。妈妈会让我们先泡一会儿,再一起搓泥。我们会嘻嘻哈哈地打水仗,有时也会研究一下彼此身体的不同……比如,我会问他:“男生为什么会长那个?啧啧啧,皱皱的,好难看啊。”

  他会反问我:“实用就好了啊,你没有这个怎么尿尿?”

  当然,我们也不是只研究“色情”的问题。他还在我身上,发现了一条奇怪的疤痕。那条疤开在我左胸下面。

  蓝桉问我这是怎么弄的?我说:“我妈告诉我,我身体里住着个小妖怪。它很坏,总是折腾我。后来,她在这里开了口子,把小妖怪抓走了。”

  蓝桉轻轻摸着我的疤痕:“我妈妈也告诉过我一个故事。”

  那是蓝桉第二次提到他妈妈,眼神里满是柔和的温度。他说:“我妈妈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座非常美丽的花园,叫伊甸园。那里住着一个无忧无虑却很孤独的男子,后来,上帝可怜他,趁他睡着的时候,抽出他的一根肋骨做了一个女人和他做伴。”

  这就是所谓的输在起跑线上的问题吧。我妈从小给我讲的故事都是抓妖怪、打夜叉的故事,人家妈妈讲的却是伊甸园。那天,我们还特别认真地数了一下我两边的排骨。

  神迹出现了!

  我右边有十二根,左边却是十一根。

  蓝桉说:“你一定是神的孩子。”

  我说:“可我是女的。”

  蓝桉说:“一定是你出生前,基因突变了。”

  看看什么叫差距,他还没上学就懂得用“基因突变”这个词了。而我却傻傻地追问:“什么变?你是说我本来是应该长你……那个的,却突然变没了吗?”

  蓝桉拧了拧眉:“嗯……呃……差不多吧。”

  “那我不成人妖了?”

  “什么人妖啊。”他捏着我肚皮上的肉,“这明显是猪腰嘛!”

  “你找打啊。妈,蓝小球掐我!”

  “女生真差劲,就会告状。”

  “妈,他还骂我!”

  ……

  响着风铃声的电话,被挂断了。淡淡的睡意,缠上我的眼睛。

  我躺在铺满月光的床上,仿佛躺进一片记忆的湖水。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晴朗透蓝的天空下,两个疯跑的小孩儿,一个是蓝小球,一个是酥心糖。

  后来,不知怎的,蓝小球就不见了,酥心糖一边跑,一边哭着。

  世界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噬了所有的光……

  Memory 7:只说给一个人听的秘密

  一个周末的午后,我正躺在床上睡美好的午觉。谢欣语突然打来电话,想要去长草花园。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立即打了内线,动员唐叶繁。

  他问:“什么时候啊?”

  “就现在。”

  “不行,你和她说一声,我有题没做完。”

  “可是我也想去呢,戈格(哥哥)。”

  唐叶繁最怕我的“戈格”,一听就投降了。他叹了口气说:“唉,怕了你。”

  我嘻嘻哈哈地笑着:“那我可叫卓涛了啊。”

  谢欣语知道我们有个秘密花园,早就想来看看了。其实,一块没人去的大草地有什么好看的呢。可是对她来说,那里可以近距离体会唐叶繁的过去。喜欢一个人都这么古怪,即便是没办法参与的过去,也要跑去旧地缅怀。

  这一天,她带了装满食物的野餐篮子和红白方格的野餐布。她整齐地铺好之后,从篮子里面拿出自制的三明治、水果和啤酒。于是这块儿时的秘密基地,因为这位白富美的现身,顷刻改变了气质——从一个粗糙背阴的小树林,变成精心雅致的小花园。

  我们都喝了酒。我、卓涛和唐叶繁,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只有谢欣语,晕红着脸坐着。已是深秋了,微风里有隐隐寒意,没有叶子的树枝,探进如湖水般透蓝的天空。

  卓涛搂着我,说:“老婆,冷吗?”

  我摇了摇头。

  他“啪”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不冷也得让我抱着。”

  我对他翻了个白眼:“去,去,去。”心里却是温温地暖着。

  唐叶繁叹气:“唉,你们现在已经肉麻成自然了。”

  我嘴巴不饶人地说:“是啊,我们哪像你们,静静坐着就是恋爱了。真不知道你们是拍拖呢,还是修仙。”

  谢欣语的脸顿时红了,她拿起半个三明治按在我嘴上:“闭嘴吧,你们斗嘴别把我拖下水。”

  后来,我们又叽叽喳喳闹了一会儿,男生们在安好的阳光下睡着了。卓涛半蜷着身子,躺在我的腿上。他的唇上已经长了细黑的胡须,毛茸茸的,像刚刚立耳朵的哈士奇,可爱,却充满了日渐强壮的气息。

  谢欣语忽然推了推我:“嗨,你觉得我和叶繁真的不像恋爱吗?”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对我刚才的玩笑那么在意。我说:“恋爱这玩意儿,每一对都不一样吧。你们俩就是安静型的,我们俩是闹人型的。”

  谢欣语低着头笑了,悄悄拉住唐叶繁的手。

  我半仰着头,看着天空:“原来长草花园里只有三个人,现在变成了四个人。你说,将来会不会变五个人,六个人,七个人,八个人……”

  “你还要拉多少人入伙啊?”

  “啊?拉出来?小孩儿是生出来的好吧?等咱们将来生了好多小孩儿该多热闹。”

  谢欣语的脸又红了,她说:“怕了你苏一,还和小时候一样,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那是啊,你也不看我小时候是和谁混大的。”

  谢欣语停了一下,说:“可是蓝桉好像变了很多。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事没告诉过我们。”

  提到蓝桉,我就不想说话了。蓝桉的心里确实藏着个秘密,没有告诉谢欣语,他只告诉了我。

  我轻轻抚摸卓涛的头发,心思却飞回了蓝桉临走前的那一天。

  那时我们七岁,一个自称是蓝桉姑姑的女人把他接走的。她叫蓝景蝶,有一双和蓝桉一样细长的眼睛。

  我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哪里吃过栗子蛋糕了,就是那个女人带来的。她和我妈妈在院子里说话,我和蓝桉坐在屋子里,一人捧着一块蛋糕,小口小口地吃。甜甜的、糯糯的,却满是分别的味道。

  我知道蓝桉要走了,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不想放开。我觉得他才是神的孩子,陪伴我度过了两年最快乐的时光,却终归不属于我的世界。

  蓝景蝶在外面叫他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动一下。我说:“蓝小球,你姑姑在叫你了。”

  蓝桉却附在我耳边说:“酥心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咬着嘴唇,认真地点了点头。

  蓝桉说:“你知道吗,我爸妈是被谋杀的。”

  我至今都记得蓝桉离开时的样子,他推开门,阳光突兀地涌进来,消瘦弱小的身体,隐匿在光线里,只剩一小片薄薄的黑影。

  那一刻,我终于有点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倔强,如此冷冰,如此不肯轻易吐露欢笑。

  因为小小他,心里竟压着一个如此黑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