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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燕把脸埋在他怀里,手在他的腰间摩挲着,她身体发烫,有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热烈。她一边流泪,一边呓语般呢喃。

  他抱着太太上楼的时候想,这世界到底是谁欠了谁?

  来自北京的AC901次航班每次都会停靠在香港国际机场的17号登机口。下午的一场雷雨,让飞往北京的航班几乎都延误了。

  美颐在廊桥上透气,不远处的天空一团乌云正慢慢靠近,暗红色的夕阳躲在云层后面,把黑漆漆的乌云映得层次分明起来,如同油画的调色板,天空成了一片酱紫红。

  乘务长站在飞机的一号门说:“美颐,马上要上客了,咱们头等舱的报纸留了吗?”

  美颐赶忙跑回了飞机,头等舱第一排的座椅上放着三打报纸:《大公报》《文汇报》《香港商报》。妮娜在一边沉默地端详着一份《香港商报》。美颐把脸凑过去问:“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妮娜不语,将报纸翻到第一版,用食指指着头版头条的一行大字。上面赫然写着:中兴集团商业巨贾黯然谢幕。

  美颐愕然地“啊”了一声,再往下看才知道,原来包括楚泊远在内的几家外资公司都曾试图收购中兴,但最终还是被一家国企收购了。

  “叮咚”,机长给出了上客提示,美颐和妮娜回过神来,迅速到卫生间补了补口红,准备迎客。这时,一位副驾驶走出驾驶舱跟乘务长说:“机长说了,雷雨马上到,让你们抓紧时间上客,多耽误十分钟,咱们就走不了。”

  乘务长追问道:“好的,我会尽快。那什么时候能走?”

  副驾驶摘下那副酷酷的墨镜说:“您最好别耽误,一耽误就没点儿了。”

  波音777—200型飞机能容纳三百一十四名旅客,三百多人一旦开始登机对乘务员来说就是项繁重的体力劳动。大家都得知了机长刚刚通知的情况,每个乘务员都盼着早点儿回家,尽力疏导旅客,帮助旅客就座和安放行李,不敢有丝毫怠慢。

  眼看旅客已经上齐了,妮娜看看手表:下午17点50分,距离正点关门17点55分还有5分钟。她走到1号门跟乘务长说:“刚才保卫员已经数完人数了,305个,客齐。”妮娜故意没往下说,她已经把情况告诉乘务长了,决定权在乘务长。

  站在一旁的美颐和妮娜一样,等着乘务长跟机长请示关门,谁知,乘务长竟然平静地说:“不着急,再等等,刚才地面人员说咱们飞机上还有几个空座,准备把下午滞留的旅客转到咱们这架飞机上来。”

  美颐丝毫没有犹豫就反驳道:“乘务长,他们也没有托运行李在咱们飞机上,刚才机长说了,再晚一会儿就没点儿了,马上就下雨了,咱再等下去肯定会延误的。”

  乘务长道:“等等,要让能走的旅客都回北京。”说完转身跟地面工作人员商量着改舱单。

  妮娜拉过美颐道:“你傻呀?你跟乘务长这么说话,她又给你打个最低分,评个态度冷淡,你们部经理又得挤对你。”

  美颐道:“难道这就是大公司的制度?我们偌大的航空公司偏偏就要为几个人让三百多名旅客白白延误。飞机停在香港不花钱吗?延误以后加餐食加饮料不花钱吗?”

  “那都是领导的事,他们不操心,咱们下面的人该怎样就怎样。再说了,在其位,谋其政,你不在乘务长的位子上,就甭管她的事。”妮娜告诫美颐。

  果然,几位改签旅客陆续登机了,本来已经很满的机舱内更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密不透气。外面雷声大作,雨点中夹着黄豆大的冰雹,打在机窗上“噼叭”地响。

  十二名乘务员除了乘务长还能八面玲珑地张罗,其他人都开始打蔫儿。一遍遍地加水,一遍遍地巡视客舱,一遍遍地擦厕所,一遍遍地解释,一遍遍地听着旅客抱怨。

  妮娜擦着头等舱卫生间的镜子,美颐斜靠在乘务员座椅上,眼皮直打架,她怏怏地说:“妮娜你别再擦了,镜面连滴水印都没有,再擦就破了。”

  乘务长掀起帘子走过来说:“1A的旅客要吃饭,开一份鸡肉饭一杯普洱茶。”

  美颐不情愿地站起来,妮娜从烤箱里拿出热食摆在一整套餐盘当中递给她。

  刚转身,就听乘务长说:“要摆盘,一份一份摆在旅客的小桌板上,不能整个放上去。”

  美颐头也不回,理都没理乘务长,她腻歪极了:摆你奶奶的盘,大半夜的,谁看你盘子摆得像不像朵花。要不是你,早就回北京了。

  操作间的台子上放着用纸杯沏好的各种茶根,上面用圆珠笔写着:红tea、绿tea、花tea、普洱tea。妮娜左手拿瓷杯,右手拎水壶,准备冲普洱茶。

  乘务长惊呼:“哎呀,你不能用茶根给客人泡茶。延误的时候要沏冰菊普。冰糖用黄油碟子单放,一定要有菊花,菊花是普洱的药引子。”

  妮娜不动声色,也不矫情,按照乘务长说的方法沏了杯冰菊普。

  那天,妮娜也忘了到底延误了多久。乘务员在飞机上待久了,慢慢会对时间模糊起来。如果有人问一个刚从飞机上下来的空姐今天是几号,她会木讷地想半天。一个连续飞了好几天的空姐不会记得明天是星期几,只会记得明天飞不飞。

  妮娜躺在床上,双脚下面垫了两个枕头,白皙的小腿透出青色的静脉血管,腿和脚已经有点儿肿胀。她不停地寻思着《香港商报》上关于洪定峰辞职的报道,到底该不该跟他联系呢?这个时候,我又算什么身份跟他联系?情人?朋友?妮娜拼命想赶走这些念头,就像深夜从铁轨上呼啸而过的列车,越是在万籁俱静的时刻,汽笛的长鸣越动人心魄,这些想法挥不去也赶不走。

  她打了个哈欠,“哎哟”一声翻过身,腰部的肌肉酸得厉害。又想起来以前每次飞夜航回来,都跟大力挤在公寓的单人床上,只要她喊疼,大力准保拿出一副模范老公的范儿,腿疼揉腿,腰疼揉腰,还得配上一段郭德纲的相声逗她开心。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一闭上眼,往事一幕幕涌上来,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淌下——那是道不尽的心酸。

  夜漫漫,星两两,灯火阑珊处还有人不曾入眠。大力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茶几上一打各个银行信用卡中心寄来的账单。他还记得去年冬天北京那场大雪,早上自己一个人去等妮娜从洛杉矶回来,走在滑滑的雪地上时脑海中闪过一个词:如履薄冰,没想到偏偏应验了。

  他做这一切的初衷是为了妮娜,可是以妮娜那种多疑的性格是不会相信的,她肯定认为自己在编故事说鬼话。别说妮娜不会相信,就连他自己也还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当时好像鬼迷心窍一样不计后果地去了赌场,直到眼睁睁看着一堆银行账单,才如梦方醒。

  大力没想到当时被哥们儿忽悠去玩百家乐,开始小玩几次,连蒙带猜的,竟然赚了几万块。以前妮娜跟他说房子下来让大力负责装修,自己负责家电,他哪好意思真的让妮娜花钱。现如今的北京随随便便一装修就得十几万,还不是精装。就说妮娜想买的水晶灯,几盏灯买下来就得好几万。自己的父母都是退了休的普通职工,也不能把二老辛苦一辈子攒的那点儿养老钱都花了。自己要娶的又是个小资的媳妇,办什么事都得有钱。

  可能是一时急过了头,他卷着一床被子斜在沙发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半夜三点钟毫无睡意。他拿过手机,明明已经按了妮娜的电话号码,还是没有勇气拨出去。他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如坐针毡。

  北京的九月份秋高气爽。刚刚过完中秋节,天一下子转凉了,风吹着白杨树“沙拉沙拉”地响,女孩子们的脸上即刻有了紧绷的感觉。

  妮娜得了重感冒,咳嗽得厉害,到了后期竟是没有痰的干咳,半夜气喘只能半靠在沙发上睡觉,淤积了一个夏天的毒火全都发出来了。妮娜的表姑在一家医院当医生,妮娜每次生病都去表姑的医院拿点药回来吃,她觉得挂号排队特麻烦。没想到这次病得厉害,一个星期还没好。

  周二下午,美颐来电话说要去港澳中心酒店十二层的私人诊所看病,医生是预约好的,她叫妮娜一起去。

  妮娜哑着喉咙说:“算了,那地方挂个号就几百块,在医院里三十块的药到那能卖五百块,你去吧。”

  “楚总是那家诊所的老客户,他帮我约了个协和医院呼吸科的主任,要是去协和挂号早上五点去没准儿都挂不上。你不是拿药了吗,再让大夫给你看看,没事也放心了。”美颐说。

  妮娜答应了,下午两点准时到了港澳中心酒店。大厅里的人各个都行色匆匆,一角的咖啡厅也闹哄哄的,前台有一组国泰航空的机组人员在办理入住手续。

  美颐拍了一下妮娜的肩膀说:“走吧,别看了。人家外航的乘务员来北京住的都是五星级酒店,日航住希尔顿,埃航和汉莎住凯宾斯基,就咱们堂堂大国企乘务员出国不是住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镇上,就是住办事处自己盖的小楼里。”

  妮娜轻蔑地笑,略带自嘲地说:“关键是,住办事处安排的小楼也行,您别把单人间里愣给放两张单人床,厕所就像鸽子窝那么丁点儿大,两人怎么住得下。”

  “这也不算什么,赶上过年过节的,乘务员背井离乡飞到国外,办事处别老是每人就发几块巧克力了事。有一年大年初一,站长上了飞机,跟机长说给每个机组人员发十块钱美金当过节费。真是家大业大,天高皇帝远。”美颐边说边按了下电梯按钮。

  电梯里就她们两个人并肩站着,二层是中餐厅,到二层的时候,电梯门开了,进来一对中年夫妇。

  美颐先一看那男人,马上拽了妮娜的胳膊一下。

  电梯门打开一刹那,外面的光线刺了眼,妮娜眼睛先是一酸,目光落在了进来的那个中年女人身上。她穿了件咖色的针织开衫,白晃晃的脖子上戴了个翡翠坠子,翡翠水头很好,干净又通透,像是玻璃种。她脚下那双黑白双色平底鞋和手里拎的包都是香奈儿的。一张有点儿发福的鹅蛋脸,五官标致没得挑,只是颧骨上的几块黄褐斑透出岁月的痕迹,看得出,女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坯子。

  当洪定峰看见妮娜的时候,电梯门已经缓缓关上了,妮娜就站在他身后,他觉得自己的后背被盯得火辣辣的。太太握了一下他的手说:“老洪,咱们也去十二层吧?”“哎,对。”洪定峰这才看见数字按钮“12”闪着红光。

  美颐在洪太太身后朝妮娜使眼色,妮娜倒是轻蔑地一笑,她想:有什么的啊,我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有家的男人。继而她又有点儿幸灾乐祸:亏了我没跟他发生什么实际关系。

  狭小的电梯有种让人窒息的紧张空气,此刻,除了洪太太,其他三个人都忐忑地希望快点儿到十二层。那电梯似乎是开往春天的地铁,没个头。

  终于熬到了电梯开门,洪定峰先一个大步迈了出去,洪太太紧随其后。有位护士很殷勤地接待他们,径直将二人领到了一个房间里。美颐到前台一问才知道,泊远给自己约的医生是三点出诊,自己记错了时间。她和妮娜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

  妮娜心里一时缓过点劲儿来,刚才看见洪定峰和他老婆的时候,分明是不痛快的,自己却不肯承认。世界上哪里有女人看见自己中意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会不生气的?除非是阿拉伯国家,几女共侍一夫。除非,除非是根本不在乎他。她想。

  洪定峰和太太约莫二十分钟就出来了,穿白大褂的医生热情地将他们送到电梯口,寒暄说道:“您放心,洪太太身体没什么大碍,好好休息,定时吃药就行。”

  “谢谢。”洪定峰微笑着和医生握手道别,妮娜用余光扫了一眼,洪太太站在老公身边满脸笑容,无限的幸福从心底溢出来。

  妮娜将美颐拉到窗口,从港澳中心十二层向西望去,外面青灰色的天空,目之所及乌秃秃一片。她用手指着远处的建筑假装说:“喏,那个就是天安门城楼吧。”说完眼皮一垂,楼下停车场里,洪定峰和太太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别看了,毕竟人家是两口子。”美颐说。

  是啊,夫妻就是夫妻。妮娜心中无限感慨。

  看完病,两个人在酒店门口道别。妮娜没有开车来,她跟美颐说:“你不用管我了,我自己打车回家。”

  东四十条桥的十字路口,车子和行人在眼前不停轮换,没有任何停留。头上的天空像锅盖一样低沉地压下来,妮娜举目张望,突然想:偌大的城市,也总该有个家是属于我的。

  她拨通了大力的电话。

  “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大力声音颤颤地问。

  “你最近好吗?”妮娜温柔地说。

  “我,不太好。”大力支吾道。

  “大力,我觉得咱俩别再吵架了。”妮娜一直认为只要自己不变心,大力是不会变心的。就好像四季转换,黄河奔流入海不复还,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妮娜,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不能再跟我好了。”大力说。

  “什么事?你把话说明白点儿。”妮娜站在马路边急切地问,她真的想不出大力能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我不想说,你别问了。”

  “那好吧,你不说咱俩从此以后别联系了。”妮娜果断地说。

  “唉,不是,你先别挂。我说了,你不许生气啊。”大力无奈,只得将事情讲给妮娜。

  原来,大力跟哥们儿玩过几次大牌,挣了几万块钱,从此便尝到了甜头。眼见要跟妮娜结婚,装修房子、买家具、过日子样样都是钱。妮娜曾经无意中跟大力提起,自己那辆本田车是前男友给买的,大力听完心下就不痛快。后来,被哥们儿拉着又玩了几次,先前那几万块全都输进去了,他一时急了眼,乱了方寸。又想着结婚后给妮娜再换辆好车,就去了几家银行分别开了信用卡,利用信用卡的最高提现金额,提出十万块钱准备赌次大的,如果赢了,就能翻三倍,自己手里能落下二十万。谁曾想,竟然输得一塌糊涂。现在,他每个月都要跑好几家银行还钱,这种日子要持续几年,他不想耽误妮娜。

  人将要去世时的心电图,从轻微的波动,直到成为一条直线。一旦成为一条直线,就说明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欢喜哀愁,世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妮娜挂上电话就是这样平静,她想:难道今天看见老洪和他老婆还有大力告诉我这些,就是摩羯巨蟹轴线上发生的日月食带给我的答案吗?偏要应验‘一个月后将知道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那句话。

  新年到了,又一轮的日月食发生在摩羯巨蟹轴上,妮娜已经平复了伤痛,每天用繁重的飞行工作来充实自己。一天晚上,她接到了泰勒的电话,泰勒说自己被公司裁员了,想约妮娜出来见面。妮娜平和地拒绝了,她已没有了气力。

  妮娜生日那天,北京又飘起了雪花,她跟美颐说:“其实,我一直想跟大力结婚,只是我把他弄丢了。”她的眼皮一阵刺痛,一滴眼泪不听话地掉了下来,她用手拭去了一滴,没想到来了阵疾风暴雨,泪水竟簌簌落个不停。

  又过了些日子,听说大力找了个发小儿结婚了。

  妮娜浅浅一笑,望向机窗外无垠的蓝天,人算得再好也逃不开老天爷给你的安排。

  每年都会有一天,不论路途多么遥远,都阻挡不了中国人对家浓浓的眷恋。

  “小姐,还有多久到雪梨?”一位五十几岁的中国香港籍女士,站在空客330远程客机的头等舱卫生间门口,用带着卷舌音的港式发音问若希。

  刚好赶上若希值班,她正在头等舱操作间烧开水。按照规定,远程长航线飞行时,在头等舱值班的乘务员必须三十分钟左右跟驾驶舱内联系一次,确保飞行人员的安全与清醒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