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公子，这……这不合规矩啊……”r
任逍遥淡淡瞥了他一眼：“知府大人若缺家仆，改日我把府上的小童送一个过去。”r
钱捕头看了看任逍遥，犹豫了片刻，像是在权衡利弊。过不多久，他弯腰拾起银票，又看了一眼我怀里的少年，这才道：“那任公子，我们就先走了。”r
我心里暗暗纳罕，看这情形，连官府的人也惧怕任逍遥三分，看来这个人，我得非常小心。r
钱捕头一挥手，一众捕快跟在他后边走了，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r
看着少年，我却犹豫起来。虽说捕快走了，但这少年转眼已被任逍遥买了去，我不由有点后悔，这算不算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当然，任逍遥是不是一匹狼，我现在还无法下定论。毕竟……从刚才到现在，他的作风和昨晚我遇见时相差太大。r
任逍遥似看穿了我所想，悠悠地道：“这孩子和周姑娘投缘的很，周姑娘不如就好人做到底，把他带在身边吧！”r
这么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我笑道：“既然任公子出了钱，小女子自是不可强要。”r
任逍遥摆摆手：“周姑娘不必客气，我府上多的是家童，况且这孩子跟我，不见得就比跟着知府好。”r
我眼珠转了转，心里松了口气。于是道：“那就多谢任公子了，改日有机会一定请公子喝酒。”r
任逍遥笑着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什么，这一眼，却让我心里凉了一凉。r
我随意找了一家酒楼，要了一桌子的菜，看那少年吃的狼吞虎咽，心里不由叹气。这孩子不知饿了多久，若父皇看到这样的景况，心中又不知做何感想。父皇他虽然……是风流了些，他的功绩却是谁也不能抹杀的，自他即位，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短短几年把他的江山治理的风调雨顺，可谓国泰明安，就算最刁钻的臣子，也挑剔不出什么。父皇是圣明贤君，史官甚至说父皇将会成为我朝历史上名声煊赫的千古一帝。r
然而……我看了看少年，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身上沾的乱七八糟。再怎样的圣明君主，大概也有做不到的事啊……r
我挥手让小二再送一壶茶来，这少年光顾着吃，估计肚子也快要受不了。茶很快端上来，少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壶，终于擦了擦嘴，目光移到了我身上。r
我微微一笑，开始问：“你叫什么名字？”r
少年看了看我，低下头。r
展记道：“我家主子问你话呢！怎么不说？”r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笑着看他，他把头埋得更低，“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打算怎么办？”r
少年抬起头，一会又低了下去，声音细小：“我……我想回家。”r
见他开口，我继续问：“你家在哪儿？”r
“城西。”r
我松了口气，心想这孩子若是外地卖来的，想寻他父母还真不容易。但我转眼又想到另一个问题，犹豫道：“你娘……把你卖了，你还愿意回去？”r
少年看了我一眼，嘴一撇，眼泪又要下来了。我深悔说话造次，连忙补救道：“我是说，嗯……你娘为什么卖你？”r
少年干脆伏在桌上大哭起来。r
我有抽自己嘴巴子的冲动，看着这少年，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很显然他娘是因为太穷才卖的他，若是把他送回家也不是办不到，只是我担心的，他娘会不会再次卖了他，要真卖了，我不等于把这少年向火坑里推？r
我想不出好主意来，对面的少年渐渐止了哭，抬起红通通的眼睛望着我。r
我心里不是滋味，正想再问些什么，少年怯怯地道：“姑娘，你能不能让我回家看看我娘……就一眼，我娘……我娘她病了……我想，我想看看她。”r
我愣住了，不知作何反应。r
少年以为我不答应，忽然急急跑到我身边跪下，“姑娘！你放我回去看看娘，我回来一定给你当牛做马，永生永世伺候你！”r
少年不住磕头，脑袋撞在地上发出串串闷响。我慌忙把他拉住，他还要一股劲朝下磕。这少年力气大，我几乎拉不住，还是展记一把将他扯起来。r
我叹了口气，看着满脸哀求的少年：“你果真是想回去？”r
少年点点头，眼泪又挤了出来。r
我于心不忍，从袖中取了丝绢给他擦了擦脸。“我可以放你回去，并且，你也不用再回来伺候我，好好跟着你娘就是。”r
少年眼睛亮了起来，身体挣了挣又要给我磕头，被展记拉住了。r
我从腰带里摸出一张银票，这是我为了防备急用戴在身上的，没想到用在了这上头。我换过展记，把银票交到他手上，道：“你把这少年送回家，银票就交给他的母亲，嘱咐她不可再卖这少年。”r
展记看了看我，有些犹豫：“主子你一个人……？”r
“你快去快回，”我接口道，“我回客栈等你，这么短时间，不会有事的。”r
展记点点头，又连忙道：“那我先将主子送回客栈。”r
我苦笑不得：“这里离客栈就几步路，何况又是大白天，街上到处都是人，谨慎是好事，也不需要如此草木皆兵。”r
我本来想告诉他我还打算在街上转一转，想了想还是算了。r
少年睁大眼睛看着我，我笑了笑，催促展记快点。r
展记皱着眉去拽少年，少年本能地一缩。我笑道：“别怕，跟着大哥哥走，他会带你回家。”r
少年看了看我，小手颇为迟疑地攥上了展记的衣襟。走了两步又忽然回头看着我：“我……我没有名字，我娘都叫我宝贝。”r
我心里猛地一痛，勉强冲少年笑了一下：“很好的名字，回去记得好好孝顺娘亲。”r
话说我因为少年的事心情低落，本来打算在街上买些东西也只草草了事。独自回到客栈，我呆坐了一会，想着母亲此刻不知怎么样了。r
我搬出材料开始做药，昨晚的事现在还感觉心有余悸，多配一点药总归是保险一点。当时我曾经也动过习武的念头，但一来我吃不了那个苦，二来兰舟公子说我体质虚寒，练不了什么高深的武功，遂只教了我一些浅显的权且用来强身健体。r
后来他说学习制药调毒也可用来防身，学得精通起来比武功管用多了，任是什么样的武林高手，一沾毒药照样没辙。r
我听了惊叹欢喜，于是就跟了公子学。虽说是毒药，公子教给我的那些，药性却都很温和，几乎没有一样可以致人性命。公子说，毒药用在歹人的身上，它的效力方可发挥的最纯粹。r
当时我听了这句话，仰着脸冲他笑，说公子你真善良。r
公子没有理我。r
因为药材不多，我只配了简单的几味，其中“春风好梦”占大多数。“冷心散”配了一小瓶，这药虽然歹毒，效果却不很立竿见影，用来控制人可以，救急却派不上大用场。余外的药材我全配了“天女散花”，这药我多年未配，主要因为它制作起来工艺繁杂，且我在宫中也用不到。所以自我从公子那学了来，总共也只配过两次。“天女散花”杀伤力不算最强，范围却极广，向空中一洒，风一吹，落红成阵，沾上一点就得立时昏睡。用来对付大规模的追杀和围捕，最好不过。r
昨晚若是有它在身边，我也不至狼狈若此。r
配好后，我将几类药塞在腰带和袖子里，想了想，又在头发里藏上一点儿。手指触摸到公子给我的小盒子，我不由涌起一阵强烈的思念。自打出宫就没见到公子了，想到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他，我难过的胸口发疼。r
兰舟公子几乎充塞了我整个记忆，在我的印象里，公子是个温和的人，除了教我的时候，几乎听不到他说话，常常是我在一旁念得风生水起，末了公子拍拍我的头，说一句“不错。”他没对我说一句重话，永远柔若清风。r
母亲不耐烦听我说话，公子就成了我唯一的啰嗦对象。沉静而又充满着智慧，他会告诉我，绾絮，你可以聪明，但不可招摇，招摇会给你带来麻烦，而聪明，可以让你审时度势，尽量免得被动。r
我感谢公子，因为他的教导，所以我在宫里从容生活，不受宠，却也不受欺。r
有时候我真的想，公子也许真是仙人吧，他下凡保护我，伴着我从懵懂女童走过豆蔻年华。而他，始终风采卓然，仙姿不变。r
意识到自己想了些什么，我苦苦一笑，我宁愿相信公子是哄我的，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呢？r
展记一直到日落黄昏时才回来，这令我非常诧异。他的脸色也不大开心，眼圈似乎还是红的。我不由惊讶，“展记，怎么了？那个孩子送回去了吗？”r
展记的声音闷闷的，“送回去了。”r
“哦，他娘怎么样，病的如何？”r
展记手捏了捏鼻子，我见他好像非常难受，更是担心了。“见到儿子回来，他娘难道不高兴？”r
展记看了我一眼：“主子，你知道吗，若不是我亲眼看见，我都不相信会有那样的人家。”r
我越发惊疑，等他说下去。r
“他娘病得只剩一把骨头，两眼浑浊的差点睁不开。看见我把她儿子带进去，她身体一抖，险些从床上翻下来，我赶忙上去扶住。那孩子抱着他娘就哭，他娘两眼瞪着，嘴唇拼命抖，却一个字说不出来，只剩两只眼睛哭了。主子，我眼瞅着，别提多心酸……”r
展记顿了顿，像是有些说不下去。r
我明白了，心里也有点不对滋味。原本我还怀疑那孩子的娘是个狠心人，听展记说出来，家里是真的穷的没办法了。r
“他娘听见我说把儿子还给她，登时就给我磕起了头，我拦不住，那孩子也跪在他娘身边给我磕头，最后我拿出银票，他娘说什么也不肯要，说我把儿子给她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再不敢收别的，我说破了嘴皮子好容易才劝她收下，又给我磕头，还说要留我吃饭，当场拖着身子就要生火。我实在看不下去，胡乱丢下几句话就赶紧回来了……”r
展记脸上的神情叫我看着痛心，他自小进宫，虽说是奴才身份，在展风凌的照拂下也生活的养尊处优，这样的民间疾苦，他一点也不曾经受过。此番接触，想来震动极大。r
我叹了口气，也不知说什么好。这些事，只能他自己承受，是接受，是拒绝，抑或是受了感动，这些，都只能他一个人，慢慢地想。我帮不了他。r
许久展记向我道了声别，默默一个人退了出去。r
我随便吃了些东西，就躺在了床上。不管国盛国衰，受苦的，始终是百姓。地方官吏清廉尚可，若是碰上贪官污吏，那真是百姓之祸。我想起今晨的事，那个什么知府大人，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愿朝中的臣子，能有一个长长眼，在那百八十本奏折中少说些废话，参一本混蛋知府，拿出他们平时的三寸不烂之舌，最好把这知府弹劾了，剔除官场。r
我翻个身，看来今晚又睡不着了。r
忽然我耳边听到极清雅的箫声，犹如娇花照水，娴静温柔。是那天晚上听到的箫声，不同的曲调，相同的情感。我看向窗外，月色美好，竹帘被风一下下吹动，发出细碎的声响。我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动。r
箫声好听，听着便是，何需追寻吹箫的人？r
箫声奏的曲子有些耳熟，像是在那儿听过。有点像《凤求凰》，大体感觉上去又不像。我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儿，渐渐觉得眼皮沉重，箫声一下一下钻入我的耳朵，如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蛊惑，我不知不觉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