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天气。忽然下了一夜细雨，淅淅沥沥的未曾停过。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
窗外，庭院里盖了一层被风摧落的黄叶，浸在雨水中，叫人平添了一丝惆怅。
沈修寒仍旧一早起来，将功课温习了一遍。只是米官儿受了伤，不在旁边侍候着了。小词过来将煎好的药捧给沈修寒，“小四爷，先喝了药吧。”沈修寒挨了戒尺，手疼得厉害，几乎一夜未眠，心里又记挂着米官儿的伤情，又担心被长姐责罚，一时情绪极为颓败，功课温习一遍就再无心在上面了。
“小词姐姐，你看我长姐可还生着气？”沈修寒站起身，并没有将汤药看上一眼。
“姑娘不过是看了你心疼，装出生气的样子来也是叫你长个教训的。你快些喝了药吧，也疼得轻些。一会儿手上的药也该换了，姑娘也是一夜没睡好，偷偷儿地掉了好几回眼泪。”小词将一壶热水倒在盆里，“过来洗洗脸。四姑娘说了，今儿还是要上学去的。”
小词回头，看沈修寒用袖子抹着泪。
“小四爷，叫我说，虽然咱们家门庭赫奕，外人看来咱们家里头我们这样的人都是有头脸的，可深宅大院的苦处只有咱们这些在里边儿的人才明白。咱们家里事务繁杂，各房与各房之间说合也合，说合不来呢，也不过分。就拿咱们这一房来说，你和四姑娘是太太提点着长大的，这样旁人才不敢欺负咱们。可明着是不敢，暗里又有几个向着咱们说话儿的？要不是四姑娘伶俐机敏，小四爷您也用功，老太太和太太看着好，咱们这房里日子才过得太平。就是我们这些做丫头的，出了门也不至于被别的房里的人欺负了。”小词递了个帕子给沈修寒，“要我说呢，小四爷您也别气，也别恼，吃了亏就用些心思在上面儿，纵然只为了不白了四姑娘为咱们家里头这片心呢。”
“小词姐姐，这些道理我是明白的，只是我挨了先生责罚，今日如何敢再去老太太屋里呢？倘若看见我这个样儿，我又哪里来的脸回说这件事儿？”沈修寒急起来只是哭着。
“四姑娘交待了，今儿个你只管去和修栋一起上学，过会儿我们把那间放杂物的西屋拾掇拾掇，今天修栋少爷就来咱们家住了。至于老太太那儿，四姑娘会去替你圆了，这几日就不用去了，等手好了再去吧。”小词一一地交待着，心下里暗暗想，“一个姑娘家，要操持这么多的事，若不是没了双亲，又何苦受这些累呢？”
沈修寒听了修栋要来同住的消息，这才稍稍安慰了些。
小词侍候着沈修寒洗了脸，方才回去了。
米官儿躺在床上，即便敷了药仍是止不住疼。他的一双眼睛被请来的大夫治过，不让见光，便暂时蒙着。
沈修寒早过来瞧了两趟，见米官儿这副样子，一时心酸，又见他睡着，便没惊动他。要去上学了，这才又进了侧屋，再来瞧米官儿。
此时，米官儿已经醒了，靠着被子仰面呆着。听着动静，米官儿摸索着要下床，“米官儿，可不要动了，快点养好了身子。”沈修寒几步走上前，忍不住又含了泪。
“小四爷，瞧您这话儿说的，米官儿我好着呢，您只管上学去，可稍微地去晚点儿吧。我不在，别叫王习渊那老儿再欺负了。”米官儿摸索着拉着沈修寒的衣袖。
“放心，我好着呢。过会儿先生来扎针，你疼也要忍着点儿。”沈修寒嘱咐着。
“不疼。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小四爷你快去吧。”米官儿想笑一笑，刚动了一动脸就牵得疼了，一时只顾咧着嘴吸气。看他的脸肿着，紫得发亮，沈修寒又落下泪来。
“我走了。”沈修寒一路小跑着出了门。
凄风苦雨。
虽然穿了蓑衣，戴着斗笠，还是有冰凉的雨打到脸上，钻进脖子里。沈修寒脚上穿了一双木屐，是今年老太太特意找人做了来送他的，说是日日上学，风里雨里的，该有双耐雨的鞋子。
沈修寒穿着木屐并不习惯，走起路来不似以往迅速。他急着赶到修栋的家里，在雨里“啪啪”地扣门。
“咯吱——”门打开了。来开门的是修栋的嫂子。
她披着件旧了的衣裳，迎着雨急急地开了门。见是沈修寒，面上方露出一经笑容出来，“沈公子来了？快进来。”
沈修寒点点头，没说话儿进了屋。
“修栋！沈公子来看你了！”
沈修栋卧在床上，只听得床板子咯吱咯吱地响动着。
“快别动！”沈修寒几步跨过去，按住了他。
“这都怪我，嫂子，你可别生修栋的气。”沈修寒回头对着修栋的嫂子说。
“不气，不气，就是修栋这孩子心小，一时受了气，怕是有想不开的，还得劳烦沈公子宽宽他的心。”修栋的嫂子将一个茶碗捧过来。
沈修寒看茶碗破了个口子，碗底还泛着经久洗不净的一层腻黄，便犹豫了一下。他左手裹着，藏在袖子里，右手伸出来又收了回去。“嫂子，不喝水。”
修栋的嫂子也便不再强求。
“修栋，你身子可好些了？”沈修寒问着。
“本来无大碍，不过一时气闷，急火攻了心，又加之受了凉水，有些着凉。肩上绽开的口子敷了药。”沈修栋又咳嗽了一回。
“今儿个雨停了，咱们家里头人就来接你回去了。你且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些。因还未行过继大礼，所以你先住我院子的西屋里。”沈修寒急切地说着，恐怕这是让修栋感到最安慰的话儿了。
果然，修栋面露出了喜色。住进沈府便是他过继的事定下了。
沈修栋的嫂子极为高兴，高兴的一双手来回搓着，“这可好了！这可好了！”她慌忙地满屋子寻着，似乎要把修栋的东西全翻出来。
“嫂子，你可别急，我便只带了我的书去就好，冬天的衣服穿着短了，你留着给哥哥穿吧。”沈修栋说起来又透着些不舍。
“修栋，打这以后，你就是沈府的人了，别记挂着哥哥嫂子，好好儿地用功，以后考取功名给沈府长脸，哥哥嫂子也能沾了你的光。”修栋的嫂子是个老实的妇人，说着说着一时眼圈儿竟红了。
“你看，嫂子，修栋搬去我家住了，咱们就是亲戚了，以后他隔三差五的总免不了回来看看的。”沈修寒拍拍修栋的手臂，“我们家也有说不出的苦处，我和我长姐也是没有双亲庇护的，所以长姐更辛苦些，处处为着我想，以后，咱们住在一处，可不就是有伴儿了，或者，咱们二人合力，竟也能为长姐分得一分半分的担子。”
“是呢。要说这个四姑娘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修栋啊，你可别瞎了四姑娘一片心。咱们家虽穷，可做人还是要凭良心。”沈修栋的嫂子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抹着眼角的泪。
“嫂子，我记着。长嫂如母，我往后对四姑娘定如对嫂子一样的。”沈修栋鼻子一酸，想着不能日日见到嫂子了，顿时泪水涟涟。
“沈公子，今日天气这样冷，你竟没乘着马车出来？”沈修栋的嫂子忽然想起来，问道。
“没有。我上学是不用车的，就是这样的天气也不是动弹不得。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长姐也常教我在家里要谨言慎行，虽然老太太及太太时时想着我们，但祖奶奶的格外恩宠恐招人嫉妒，长姐叫我时时将自己所行收着些。”沈修寒说起话来竟无半点大家公子的戾气。
“沈公子，修栋能结识你这样温良恭俭的人，是他前世的造化，日后成了你的兄弟，更是我们一家人的福气。这我可便放心了。”沈修栋的嫂子喜极而泣，对着沈修寒深深地福了下去。
“嫂子，你看你这是做什么，我和修栋早已情同手足，他的嫂子也是我的嫂子。”沈修寒慌忙将她扶起，又叮嘱了修栋几句放宽心的话，这才起身往塾里去了。
……
沈府。
沈家长子沈家昌的三房王氏王淑珍屋内。
王氏端坐着，小几上摆着各样点心，女儿沈锦洁坐于对面，将点心挑着吃着，边吃边叹，“咱们这有人有势的，竟比不得她一个青楼女子生养的。”
“行了，渊儿此番确是惹了祸，好歹修寒是沈家的少爷，怎可就这么打起来。”王氏闭着眼睛，“她有老太太疼着，又有太太护着，咱们哪里是惹得起的？”
“要说渊儿去塾里读书，还是我求了老太太，又求了老爷好几回，才答应了的。若不是老太太念你外祖父自小服侍你祖爷爷，渊儿只是我表叔家的侄儿，虽是家里仗着咱们家的旗号开了些铺子发了财，那在咱们家里人眼里也算不得什么的。我一心想着将他过继给二房，将来你姐妹嫁出去了，家里好歹还有个照应我的。”王氏叹道，“这个孩子竟这样浮躁。”
“依我说，此事未必办不成。”沈锦洁将一块绿豆饼入了口，咽了，方才说道，“若是那个沈修栋自己消了过继到咱们家的念头儿呢？”
王氏将头侧过去，紧盯着自己的女儿。
脚下的炭炉里忽然“嘎巴”响着蹿出几颗火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