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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三一 添油加醋斗地主 釜底抽薪救人命


  有一天,王喜来刚吃完晚饭,就听得后窗有人“嘭嘭”地敲了两下。“王喜来!马上到大队礼堂开会!”态度阴森而且严厉!王喜来只觉得心中“怦怦”地猛跳起来,不自觉地应了一声:“唉!听见了。”随着,两条腿就像筛糠似的哆嗦起来。因为,到大队礼堂去开会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而且传达开会的人还是年轻人,不是和自己同类的人通知开会,态度冷酷得好像针刺的一样,让你心中阵阵作痛。平时,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都是由大队治保主任组织,在大队的会议室开会,是习惯性的,不用传达。每天晚上吃完了饭,自己拿着小板凳早早地到会议室找一个阴暗角落坐下。等到这些四类分子都到齐了,治保主任进屋“哼哼”两句,便开始逐个像和尚念经似的,讲一讲今天又做了什么坏事;又说了什么坏话;心里有什么反动念头;等等。然后,再表表态:“一定要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痛改前非!”顶多,治保主任白天听了某人对某人说了一句坏话,就会扳起他那像生铁一样的面孔,在会上对其人大声地训斥一顿,甚至给他两耳光。这是家常便饭,已经习惯了。再就是,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变更了开会地点,或者有什么新的变化,都是治保主任告诉一下他随时能见到的四类分子,让他挨家通知。可是,今天的这个会,通知得真是让人心里发毛啊!本来,大队礼堂是贫下中农开大会或是演节目用的,自己是没有资格到那个地方去开会。要去,就是站在台子上,或跪在台子上,戴着高帽,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那不是,去年秋天,因为李俅没有交出他的《四书》、《五经》,等心爱的古籍,被红卫兵抄家翻了出来,说他抗拒和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和挖毒草的革命行动,被红卫兵拉到大礼堂挨斗的地方吗?自己和其他几个地主富农也跟着陪站。想起那个场面,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啊!在批斗会上,两个红卫兵将李俅摁倒在地,两个轮换拳打脚踢,打得鼻青脸肿。然后,又跪在台子上,戴上“反动地主李俅”的高帽子,群众开始呼着口号批斗!一阵狂风暴雨般地喊声,早就使你的两耳轰轰地直响,听不到台下喊的是什么和红卫兵呵斥的什么。只能听到李俅不住地说:“我是毒草,我反动,我罪该万死……”。等批斗完了,李俅站都站不起来,是红卫兵拎着他的袄领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拎了起来,又一脚把他踢到台下。嗨,今天又不知道是哪一个要倒霉了?

  王喜来反复地检查着自己,最近一些日子有没有说错了什么,或者做错了什么事?自己思来想去,感觉自己没有什么过错,没有被贫下中农或红卫兵抓住话把的地方。这又要斗争谁哪?自己在脑子里像过筛一样,张三李四的一个一个在眼前闪过;又回过头来想想自己平时的表现……“自己的表现从来都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对组长分配的活都完成的很好啊!只不过在干活的时候,有时候也跟着别人说说笑笑;可是,过分的话自己从来没有说过啊……啊!难道自己在无意中说错了什么,被人捡了话把去?是啊!‘话说千句,必有一失;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啊!你的片言只语有一个字错了,就会被人上纲上线地说你反动哪!”想到这里,只觉得头上的几根稀疏头发像针扎地一样立了起来,脑袋上的汗水也渗了出来……怕!怕怎么了?也得硬着头皮去啊!于是,便告诉了一声家人:“今天晚上可能要回来的晚一点。”就没有像平日那样手里拿着小板凳,慢悠悠地走出家门,因为他自己知道,今天是不需要拿板凳的,所以,才空着手,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大队礼堂走去。

  进了大队礼堂的铁艺大门,王喜来抬头看了看,啊!像血一样礼堂红砖墙上,悬挂着两条像白链似的白布,上面的黑字又好像张着的血盆大口:“打倒反动地主王喜来!”“坚决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王喜来自觉得像五雷轰顶,脑袋突然炸开了!两眼金星四射,摇晃了一下,差一点摔倒地下。“预料的事,果然降临在自己头上了。”王喜来勉强站稳了身子,头也不敢抬,一步一步向着礼堂张着血红色、像虎口一样的大门走去,门前还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红卫兵。

  “快走!”一声霹雷般地呵斥声,在王喜来的头顶炸开,随后,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架住了王喜来的双臂,架空似的推进了礼堂。与此同时,礼堂内也响起了狂风暴雨般地呼喊声:

  “打倒反动地主王喜来!”

  “谁辱骂毛主席谁就是现行反革命!”

  “谁辱骂革命群众谁没有好下场!”

  “坚决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坚决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打倒反动地主王喜来!”

  ……

  王喜来在愤怒地呼喊声中被架到舞台上,他只看到自己的前边有一个碌碡,他不知道,但他也不敢看旁边有没有自己的同类在那里陪站;也不知道,台子下面有多少只恶狠狠的眼睛盯着自己;他的额头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全身像筛糠般地抖动。

  “把他捆起来!”于是,有两个人将自己的双手使劲地向后一掰,套上绳套,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跪下!”又好像有两只鹰爪似的大手,抓着自己的衣领,向前一推,后腿弯处又被踢了一脚,自己的双膝恰巧跪在前边碌碡的石楞上。由于刚跪到碌碡上抓着衣领的手又突然松开,自己失去了平衡,正好向前来了个嘴啃泥;随后,又被扯着衣领拽了起来,仍旧跪在碌碡上。嘴、鼻、额头全都火辣辣的疼,而且粘乎乎地流了满脸,身子前后摇晃。

  “你是不是跪不住啊?来,给你垫上点东西。”说话的好像是张开,但自己不敢看,只觉得自己脚脖的下边多了一块像洗衣板的东西,有楞有角的。

  “我再给你找一下平衡。”又一根木杠突然砸在自己的小腿肚上。

  “舒服了吧?王喜来,你的血脸挺难看的啊!这个样子,可别吓坏了革命群众!来,低下点头。”说着,又在脖子上挂了十块红砖,使自己自然地像烤熟的大虾一样佝偻起来。

  “说!你这个反动的家伙,为什么辱骂毛主席是哼哈二将的门神?”

  “啊?原来是这个事!自己从来没有骂过毛主席是哼哈二将啊!只是在正月初一那天,和别人说过毛主席头像不应该贴在街门上,又跟张开说了说门神的来历,那也是张开先开口问的啊!”于是,他分辩说:“我没有骂……”

  “老实点!你敢嘴硬!”“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瞬时,在没有粘上血的脸腮上又多了一片五指山的紫痕。

  “快说!”

  “我没骂……”

  “老实!你敢顽固到底?”又一记耳光,打在另一边的脸腮上。

  “快说!”

  “快说!”

  “你这可恶的恶霸地主,你为什么说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支持的革命群众都是牛鬼蛇神?”

  “这,这……”王喜来被问得蒙头转向,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说过革命群众是牛鬼蛇神了?虽然自己好说话,但在别人跟前,特别是张开跟前是从来没提过牛鬼蛇神这四个字啊!真是无中生有……”

  “打倒顽固不化的反动地主王喜来!”

  “谁辱骂毛主席谁就是反革命!”

  “谁污辱革命群众谁没有好下场!”

  ……

  王喜来终于明白今天被斗的来龙去脉,他想分辩,是谁听到自己骂过毛主席和说革命群众是牛鬼蛇神了?有谁证明?但自己一张嘴,就会被狂怒地呼喊声压了下去……你分辩有用吗?只有张开一个人证明你,就可以将你致于死地!你知道吗?不知死活的老地主,你想分辩、找证明人,休想!他恨,咬牙切齿地恨!恨不能将张开这个小人咬碎撕烂!但他又不敢恨,因为那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自己是任人蹂躏的臭狗屎。于是,任凭革命群众像疯了似地狂喊,自己只有低着头不吱声。

  “你为什么说,毛主席领导的社会主义是什么‘毛朝’‘皮朝’呢!”

  ……

  此时,在斗争现场的王忠信,和其他几位同时在正月初一到王喜来家拜年,并听到王喜来对毛主席诗词春联上边印有毛主席头像的一点评论的人;张开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并向王喜来询问了一些有关门神的典故,完了他就哼着小调走了。当时这些人都没有听到王喜来有骂毛主席,和说革命群众是牛鬼蛇神的话。听到这里,这些人就有些忿忿不平,感到张开这个小子太坏!于是,就纷纷地议论起来。

  “张开这个小子真不是东西!人家什么时候骂过毛主席是哼哈二将的门神了?给人家造这么大的谣言!”

  “人家王喜来当时说这句话本来是好意,他非要昧着良心诬蔑人家,给人家安上罪名,到这个地方斗争人家来显显他的威风!这样的人得不出好死!”

  “你们那天看到没有?王喜来在评论春联的时候,张开一进门就瞪着两个贼溜溜的眼睛盯上人家了,并马上拿话往外套人家。”

  “听到了,当时我就知道,张开这个小子又要出什么馊主意,可没想到他有这么狠!”

  “王喜来也是,都知道张开这小子太坏,他说话你接他什么话呢?”

  ……

  大家在台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今天的斗争会,并且得知,张开就是根据正月初一到王喜来家拜年时,和王喜来议论毛主席头像印在春联上的一些看法而揭发的。所以,都认为,这纯粹是张开在蓄意对王喜来的诬陷栽赃,想达到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精心策划的。并同时对他平时对自己的弟兄、街坊、邻居的恶语伤人、挑拨离间的种种表现,和平日总是瞪着两只贼溜溜的黄眼珠,专门盯着别人的缺点而夸大宣传的恶习,进行责骂。

  王忠信看着台上张开和大猫等人那种气势汹汹的样子说:“你们看到没有?张开这个小子,今天这个架势非要致王喜来于死地不行,而且一点事实根据也没有。这样继续下去,不但误导了群众,而且也给文化大革命带来不良的影响。”

  “是啊,我看张开这个小子今天太不像话了!不行,我上去,将王喜来当时议论春联的真相说出来,让大伙都知道知道。”李老二非常气愤地说,并站起来马上要到台上去。

  王忠信马上拉了一下李老二说:“不行,二哥,这样张开就会马上给你扣上帽子,说你跟地富分子穿一条裤子,认敌为友!你如果跟他分辩,就会造成会场的混乱。我看不如咱们找一找赵书记,跟赵书记说明当时的真实情况,让赵书记出头中止这场毫无事实根据的斗争。”

  正在此时,大家又被台上像疯狗似地吼叫声不约而同地向台上看去。

  “王喜来!你这个流氓坏蛋!你不但从小欺压广大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致使多少穷人被你害得背井离乡,远走他乡;而且还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多次污辱调戏良家妇女……”张开一边对王喜来控诉着,一边飞起一脚,将王喜来从碌碡上踢了下去,又抡起拳头向王喜来狂打猛砸,然后又拎着王喜来的衣领拎了起来,命令他仍旧跪在碌碡上。

  “打倒地主恶霸王喜来!”

  “血债要用血来还!”

  ……

  此时,喊口号的只有大猫、二狗、三寨、四祥,等几个带着红袖标的红卫兵和几个不明真相的年轻人。而台下的群众都默默无闻地沉着脸,紧盯着台上的事态发展。

  王忠信等人再也坐不住了,马上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到大队办公室找书记赵峰去了。

  “赵书记,今天的这个斗争会,张开揭发的材料不对啊!”王忠信走进大队办公室,马上对赵峰说。

  “噢?怎么,你知道这个事?”

  “这个事不光我自己知道,你看,我们这些人当时都在跟前。”

  “说说看。”

  “这个事是在今年正月初一,我们三四个人都到王喜来家坐了会,王喜来就提到今年上边统一印制的春联,说上边不应该印有毛主席头像。人家的意思是,在旧社会封建迷信的时候,那是贴门神的地方,毛主席的头像怎么能贴到这个地方呢?人家根本就没有骂毛主席是什么哼哈二将,更没有提牛鬼蛇神这几个字啊!”

  “当时张开在跟前吗?”赵峰问。

  “张开是后来去的,就听了后半句……”王忠信将张开当时与王喜来的对话,详细地向书记做了汇报。最后又说:“这阵更好了,张开揭发人家的事更加离谱了,说人家在过去逼得穷人背井离乡,远走他乡!还说人家在光天化日之下多次污辱调戏妇女。你说,赵书记,这是什么事呢?王喜来家的事咱村的老人都知道,并且王喜来这个人平日的表现大家也知道,现在叫张开说成是流氓恶霸地主了。”

  “呵……张开这个小子,不知道从哪个诉苦大会上听到旧社会地主老财欺压老百姓的事,凭他自己主观意识安到王喜来的头上了。好吧,我现在马上去找治保主任,让他停止这场斗争。至于其他的事,等大会结束以后,总会有澄清的日子。”

  斗争会停止了。但是,在当时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总的发展趋势、宁左勿右的思想指导下,治保主任还是肯定了红卫兵和革命群众:在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中,能够大胆地揭发阶级敌人的阴谋活动而做出的贡献,并对王喜来下达了严加管制的决定。

  王喜来被一晚上的拳打脚踢、捆绑、体罚,手脚已经麻木的站立不了。后来,被两个红卫兵架着胳膊连骂带打地拖出门外,像扔死狗一样扔到大街上。

  群众已经散尽,大街上黑得如同黑洞,什么也看不见。王喜来趴在地下挣扎着摸了摸,摸到了一个墙角,顺着墙角又向左右摸,又摸到了大门的铁栏杆。他又摸回了墙角,顺着墙角慢慢地爬了起来,自觉得脑袋像炸开似的疼痛,双腿好像绑上了石头,浑身酸、痛、麻、胀,两条胳膊也在撕裂地疼痛。他扶着墙凭着感觉一步一步地向自己家的方向蹭去,同时,脑子里也不时浮现出张开那张狰狞的面孔,“老实点!你敢嘴硬!你敢嘴硬!!!……你—敢—嘴—硬!”自觉得双耳像乱了窝的一窝马蜂那样轰鸣,脸腮火辣辣地疼“……有多少穷人被你迫害……”“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污辱调戏妇女!”……“啊!这些吼叫是朝着谁喊的呢?……明明是自己跪在台子上,并且还听到有人喊:‘打倒恶霸地主王喜来!’还能有谁?自己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这是从哪里说起?”他恨!恨张开无中生有,撒谎撂屁,不仁不义!给自己摞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但是,你敢恨吗?张开是革命群众、贫下中农,对你阶级敌人就应该坏!就应该狠!你没有罪也要给你制造一些罪名,让你永远被踩在革命群众的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他只能恨自己嘴长,“为什么要评论毛主席的头像贴在街门上的不是呢?明知道张开一肚子坏水,为什么还要接他的话呢?自己该死,罪该万死……自己死了不要紧,已经快六十岁的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怎么办?他们都快三十岁了,没有一个能说上媳妇。他娘经常托人给他们说亲,就是瘸子、瞎子、带两个孩子的妈妈也行,但都因为成分不好人家不跟。两个闺女,大闺女好歹嫁给一个已有两个孩子的爹填了房;二闺女还小,以后也得跟着她姐姐学,给人家去填房,或是嫁给一个没人跟的残疾人。不叫我这个老地主,哪会这样?孩子都六精六怪的,论个头、论人物都说得出。嗨,如今又加上辱骂毛主席、辱骂革命群众的反动地主的帽子,而且又加上了流氓恶霸;人家听到这个名声,更要和你躲得远远的了。从此,孩子们在人跟前也更加抬不起头来,在大街上走,都得低着头溜着墙根走,正眼也不敢看人家一眼……”王喜来扶着墙拖着沉重的双腿,机械般的一步一步地向前蹭,脑海里不间断地浮现出,过去、现在、将来的影子。他忘记了浑身的疼痛,他在不住地想……他想到了死,死才能解脱自己,才能让儿女少受拖累!于是,他边蹭,边寻找可以挂裤腰带的歪脖树。天太黑,伸手都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哪里能摸到歪脖树呢?他用手摸,摸到了一棵大树,伸手顺着树向上摸,树直溜溜的,哪里有什么树杈可以挂腰带?他再往前蹭,蹭到一家的门楼,摸到了街门、门摇、门穿,“哎___这是个好地方啊!既背风又挡雨。”于是,自己就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可是,自己又一想,“不行啊!明天一早,人家出来开门,一看自己家的街门上吊着一个吊死鬼,那不把人家给吓坏了啊?”自己摇了摇头,心想:“不行,不行!”他蹭出门楼,又继续顺着墙向前蹭,还是边蹭边摸索着有没有可以挂腰带的地方……“嗨,算了吧!死也死到家里,省得死后自己的鬼魂回不了家。”于是,他加快了向前蹭的速度……突然,他发现前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一闪一闪的、像鬼火似的红点……“噢,原来是小鬼引路来了。”他使劲地用早已不听使换的手抹了抹被血水粘到一起的眼皮,向前仔细地看了看,“哦!红点在向自己靠近。”渐渐地,渐渐地,越来越近,还有两个黑影在红点下晃来晃去……忽然,两个黑影向自己快速奔来。

  “爹___”随着一声喊叫,两个黑影扑向自己。

  “啊,是国兴、国盛!你们怎么来了?”

  哥俩没有立即回答父亲的问话,而是国兴马上上前搀住了父亲。王喜来被儿子那有力的手一搀,只觉得胳膊一阵剧痛,“哎呀”的一声叫了出来。国盛赶紧提着灯笼朝父亲照了照,哥俩一看,父亲的脸上血肉模糊,衣服、裤子,都撕开好几处窟窿,腿一瘸一瘸地直不起来,一只手扶摸着被儿子搀扶的那个肩膀,歪着头、咧着嘴,“哎呀,哎呀”地哼着,还有两颗门牙没有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将父亲折腾得这个样?”王国盛本想向父亲问个究竟,但一考虑,“问个究竟又能怎样?现在的红卫兵、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革命群众,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指导下,对你地富反坏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说话,都无限上纲!想找你碴,想给你加上一些莫须有罪名,那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自己明白又能如何?又能跟谁去讲理?弄不好自己也要被戴上极不老实的反动地主的兔子兔孙,为地主老子翻案的孝子贤孙!被拉出去揪斗,将自己从地富反坏的子弟中拽出来,打入被管制的阶级敌人队伍中!”他这样想着,又见哥哥搀着父亲只是唉声叹气,没有说什么,自己也就将已经冒到嘴边的话使劲地咽了下去。于是,便慢慢地跟父亲说:“才刚是俺忠信大哥到咱家去送的信,说是你受了点委屈,叫我们来接接您,没想到您叫人折腾到这样了。”

  王喜来望着两个儿子,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他不敢将真相向儿子倾诉,只是说:“没什么,是我自己摔了一跤,跌的。”

  “那您的胳膊怎么了?”

  “可能是崴了一下,不要紧,走吧。”

  王喜来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回到家中。

  国兴娘一看自己的男人被人折腾到这个样子,心中即刻有一种不敢说又不能不说的话冒了出来:“这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的?”

  “嗨!别提了!”

  “是不是又是你这个像鸭子的长嘴,到处胡乐乐,说错了话,叫人家抓住话把了?”

  “是不是那个坏蛆张开给你说坏话了?”

  “是不是?”

  “是不是啊?”

  ……

  面对自己老婆的一连串问话,自己说什么呢?说出真相,其后果又会怎样?特别是二儿子国盛,年轻、直率,在外边从来没被人欺负过;而且他积极能干,思想进步,拉了一手好胡琴,大队业余俱乐部正在重用他。说出真相,让他去找张开评理?这样不就把儿子拉下了水?所以,老婆问一句,自己只是摇摇头,表示了回答。

  “人家王忠信来咱家送信,说你受了委屈,你怎么不说话呢?”

  “嗨,别说了!”王喜来只是在心里感谢王忠信不避嫌疑,敢到自己家送信,并为自己说了句公平话,而感到内心愧疚。

  国兴见自己的父亲是怕连累自己和弟弟而不愿意说出事情的真相,就示意母亲不要再问下去了。

  二闺女国丽,早就将准备好的装有热水的洗脸盆端到父亲跟前,看着父亲满是血污的脸说:“爹,我给您先擦擦脸,一会再给你上点红药水。”说着,将毛巾在热水盆里洗了洗,稍微拧了拧,在父亲的脸上用热毛巾轻轻地洇了洇,然后将脸上的血迹擦掉。

  国盛正坐在炕角上低头想心思,听到国丽说要给父亲上红药水,就赶紧找出红药水和药棉,等国丽给父亲擦完脸后,将父亲的脸腮,脑门,鼻子上的几处碴伤都上了红药水,然后,将父亲扶到炕上躺下。

  王喜来看着两个儿子和闺女在自己的跟前忙前忙后,自己更加陷入了复杂而痛苦地沉思中,自己这样活着怎么办?不但自己要承受着一些不白之冤,让人家像死狗一样踢来踢去,随便蹂躏!而且也给儿女们带来莫大的耻辱,见不得人而感到自愧!自己死了以后,从此不但自己不再受张开这些小人不明不白的欺负,而自己的儿子也免受牵连。都快三十岁了,我死了以后,他们也能好好地表现,不管好赖成个家,立个门户……他用那像死鱼一样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儿女,叹了口气,在心里念叨:“嗨,还是死了好啊!”

  他瞅着眼前的儿女,眼睛慢慢地失去了只有一点点的光亮,像死水一样呆滞,但时而喷射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恐怖的光。

  国兴娘见自己的男人眼神有些异常,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像要死的人的光,心里就有些发毛,就赶紧嘱咐两个儿子和二闺女国丽,让他们今夜轮流看护。

  王喜来躺在炕上,时而发出痛苦地哀号声;时而发出抽抽答答地哭泣声。他要上厕所,儿子便紧随其后;他在炕上乱抓乱摸,国兴娘早有提防,让闺女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摸不着。他只有躺在炕上唉声叹气,直着眼,看着天棚……

  由于国兴娘与两个儿子和闺女的轮流看护,王喜来终于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