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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蜜月


  看着他的背影,皮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流着薄汗的香躯霎时凉飕飕的,有种被打入冷宫的感觉。难道她要嫁的人就这样变化无常么?

  皮皮踮起脚尖躲到窗边第一时间拨了苏湄的手机:“湄湄姐,昨天你的故事全部讲完了吗?”

  “讲完了呀。”

  “后来呢?”

  “什么后来?”

  “沈慧颜去世之后,几百年了,贺兰静霆是怎么过的?”

  那边似乎错愕了一下:“我怎么会知道?”

  “祭司大人难道再也没有结过婚吗?”

  “没有。据我所知,没有。”

  “他身边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了吗?”

  那边迟疑了一下:“这倒不是。他偶尔会带女伴参加party,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除了千花,其它的几位我们都不认识。”

  “那么你最近的一次见他带女伴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嗯,三十年前吧。是个挺乖巧的女孩子,白白净净的,很害羞,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看样子还不到十八岁。那女孩身子好像有病,风一吹就咳嗽,贺兰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后来呢?后来你还见过她吗?”

  “没有了。”

  “你还记得那女孩子的名字吗?”

  “嗯……她说她叫宋贻,住在北京。人挺和气的,还送了我一个毛主席像章呢。”

  “宋贻?你确信她是狐族的吗?”

  “这个……本来我一直确信的。既然你不是狐族的,那她也有可能不是。反正她的手上也戴着贺兰的魅珠,身上也被种了香,凭我们是分辨不出来的。”

  皮皮听见门外有动静,抢着问了最后一句话:“湄湄姐,那你知道贺兰最喜欢的是什么吗?”

  那边停顿了一下,说:“祭司大人么,当然最喜欢仪式啦。”

  仪式?什么仪式?皮皮不能多问,脚步声近了,她说了句“下次再聊”就匆匆地挂了电话。

  果然是贺兰静霆端着茶托走进来,辨认她的方向,准确地将茶杯递到她手中:“刚接到飞机场的电话,我们的飞机晚点两个小时。”

  机票是下午两点的。皮皮看了看表,现在才上午九点。于是说:“那我还是回家一趟比较好,出门旅行,好歹得拿点换洗的衣服。”

  贺兰静霆忖了一忖,点点头:“也好。既然回去,就顺便把户口本也拿出来。”

  “户口……本?”她一头雾水:“要户口本作什么?坐飞机有身份证就可以了。”

  他走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翠绿的窗帘半卷着,只有半边脸有光,影子印在米色的墙上,是个漂亮的剪影。他舒展着双眉,用手指抚摸着扶手上的雕纹,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还有这么长的时间,怎么打发呢?不如我们就去登记吧。”

  登记!

  皮皮的脑袋一下爆掉了:“什么登记?”

  沙发上的人对她惊讶的态度明显地不悦:“当然是结婚登记。”

  皮皮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今天惊愕的次数太多,下巴有点发酸。

  原来祭司大人喜欢仪式,喜欢的就是这仪式啊?

  这也太快了吧?还没登堂就要入室,皮皮心中叫苦不迭,天啊地啊爹啊娘啊地呼唤着。

  答应嫁人是一回事,结婚是另一回事,皮皮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个漫长的过程。具体到贺兰静霆,就是要培养深厚的感情。因为皮皮从没想过这一生除了家麟她还会嫁给另一个人。所以嫁谁她都没有准备好,嫁谁都不如嫁给家麟。既然家麟不要她了,她嫁谁也是嫁,也就不那么挑剔了。这正好说明一个人的爱情是不能受打击的,受了打击容易把婚姻当儿戏。不是么?如果她不那么荒唐透顶,怎么会连狐仙都肯嫁了呢。且不说门不当户不对,连种群都乱掉了。

  于是乎,皮皮郁闷了,跺跺脚,她嚷嚷开了:“嗳!贺兰静霆,我怎么越看你越像个骗子啊。”

  “我怎么是骗子了?”

  “你了解人类文化吗?结婚这是咱俩的事儿吗?告诉你,这是一大群人的事儿。我得先问我爸、我妈、还有我奶奶。你得找位长辈上门提亲,然后商量日子办婚礼、请客、喝酒、闹洞房、回门……这么大的事,怎么能随便呢!”

  皮皮关于是结婚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于她住的厂区。这几年她身边结婚的亲朋好友不乏其人。无论是哪一位,婚礼都办得张锣旗鼓、热热闹闹,从策划到搞定花掉几个月的功夫,不少新郎忙到结婚那天都累垮了,不得不到医院打吊针哩。最马虎的一对没办婚礼也去了丽江度蜜月。皮皮越想越委曲,她一没失身,二没怀孕,三不是二奶,从头到脚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怎么能这样偷偷摸摸地和人登记呢?

  再说,贺兰静霆又不是陶家麟,如果是陶家麟她关皮皮私奔都可以的。

  见她语气不善,贺兰静霆好脾气地解释:“这不矛盾啊。咱们先登记,然后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保证配合。”

  不管他怎么说,皮皮继续往下数落:“婚纱照总得拍吧?”

  “……”

  “伴郞伴娘总要请吧?”

  “……”

  “总要有蜜月吧?”

  “……”

  皮皮越想越多,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还有——我还没问过你的婚史呢,你这是第几婚啦?十几婚了吧!”

  “我未婚。”

  “真的假的?九百多岁了你还未婚,是棵树都结婚了!”

  “我甚至是处男。”

  皮皮窘倒了,咽了咽口水,有气无力地说:“难怪你功力那么高,原来你练的是童子功啊。”

  “所以我要今天登记。”贺兰静霆说,“你好不容易答应了我,万一改主意我就惨了。”

  “改主意?才不会呢!我说话算话。贺兰静霆,我可以嫁给你,但不能这么随便就嫁啦。就是这样!你耐心点!”

  她还要慷慨陈词,面前的人忽然站起来,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低声请求:“皮皮,九百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做你的合法夫君。我还不够有耐心吗?你能体谅我的心情吗?”

  什么是柔情似水,什么是佳期如梦,这个就是啊。皮皮被他的声音蛊惑了:“人家不是答应嫁你了吗……”

  然后,蛊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强硬:“你现在就得嫁给我。马上。一分钟也不能等。”

  他们坐着出租回到皮皮家,家中无人,连奶奶都出去买菜了。皮皮一脸黑线地偷出了户口本,和贺兰静霆一起去了她们那个区的婚姻登记处。

  好在是周一,排队的人不是很多。

  “你不怕婚检么,”皮皮心里烦,一张口就冒酸水,“万一人家检查出来你是一只——”

  “现在不婚检。我有个同事上周刚刚结婚。他说,只要证明我们既不是直系血亲,三代以内也没有旁系的血亲关系就可以了。”贺兰静霆微微一笑,回答得头头是道。

  “我们当然没有啦,别说三代之内没有,一千代之内也没有。”皮皮冷笑。笑了一半,嘴被贺兰静霆捂住:“嗳,在结婚登记处的门口拌嘴,这不吉利吧?”

  “我都没有告诉我爸妈……”皮皮捂着脸直想哭,“他们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的。”

  “怎么会杀你?最多杀掉我。”某人居然嗤嗤地笑了。

  工作人员上来给她们发了两份表格:“你们填一下。”

  皮皮碰碰贺兰静霆的手:“咱们还得填表。”

  “什么表?”

  “《申请结婚登记声明书》。”

  “那就填呗。”

  皮皮领命,将两人的证件摊开,三下五除二地填好了。自己的那份签好字,想到贺兰看不见,签字不方便,问道:“表填好了,需要你签字,要不要我替你签上?”

  贺兰静霆认真地摇了摇头:“签字这种事是很慎重的,事关你我一生的幸福。怎么可以冒充呢?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好心当作驴肝肺。皮皮翻了翻白眼,递上一只笔,将落款之处指给他。

  摸了摸那只笔,贺兰静霆眉头又是一皱:“请问,这是什么笔?”

  “圆珠笔。”

  “我要毛笔。”

  就这一只圆珠笔还是皮皮借来的,她环视四周,莫说毛笔,连只铅笔也找不到:“这哪有毛笔啊?”

  “我就要毛笔,还要一得阁的墨水。”某人严肃地说。

  皮皮没好气地说:“哎,是你吵着闹着要登记的,你别没事找事,行不?”

  “干嘛这么大嗓门?”

  “为什么一定要今天呢?”终于找到时机发泄,皮皮立即发难,“既然你这么看重形式,又要这种笔,又要那种墨水,我们何妨三思而行,过几个月再来?”

  那只是个街道办事处,很小的屋子,里面站着十几个人,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皮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很焦燥,只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她找贺兰,明明只想要回自己的头发,说着说着,忽然间就答应嫁给他了;又说着说着,忽然间又登记了。恋爱都没开始谈,忽然间就成了别人的老婆。等那红本本一到手,法律保障都有了。再要闹翻就得离婚了。皮皮觉得贺兰静霆今天是得寸进尺,而自己则是一败涂地。平时她既不胆大也不爽快,除了被狐仙大人施了魔法,没别的解释啦。

  旁边一位干部模样的男人笑了,过来说:“别吵,别吵。这种时候都容易激动。姑娘,小区里有个文具店,就在这楼背后的一条街上。一定有毛笔,我去替你买。”

  没等皮皮来得及拦住,那人顷刻间已出了门,不到五分钟就拿回一只毛笔一盒墨水。皮皮一看,还真是“一得阁”的。

  “不好意思,太麻烦您啦。多少钱,我给您钱。”皮皮惭愧地掏钱包,那男人连连摆手:“不值几个钱,就当我送你们的吧。新婚快乐!”

  “那——太谢谢您啦。”皮皮真诚地道了谢。见毛笔上有胶,跑到水池中将毛笔化开,蘸好墨递给贺兰静霆:“签字吧,大人。”

  祭司大人优雅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哇,好漂亮的行楷。”那人赞道。

  贺兰静霆摘掉眼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谢谢你。”

  那人说了句不客气,回到自己的队伍中。

  皮皮这才发现他站的是另一条队,往前一看,队伍的前面有一个牌子,“离婚登记处”。和他一起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很时髦的打扮,大约是他的妻子。那人对妻子毕恭毕敬,妻子对他却爱理不理。

  皮皮捏了捏贺兰静霆的手,悄悄说:“刚才你瞪他一眼作什么?人家明明帮了你。”

  “我没干坏事,只是帮他解决了一个身体上的问题。”

  “什么问题?”皮皮没听懂。

  “男人的问题。”贺兰静霆淡定地摸了摸她的光头,很晦涩地说:“放心吧,我没问题的。”

  结婚证当然是大红色的。

  合影很周正,男左女右,贺兰静霆笑得雄心勃勃志得意满,一旁的皮皮却只象征性地弯了弯嘴角,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这是什么相机啊?怎么没把你的原形给拍下来呢?难道光线也会骗人?”皮皮不失时机地损道。

  “我的原形也挺英俊的。”某人面不改色的顶了一句。

  在飞机上,贺兰静霆满意地抚摸着上面凸凹的钢印,破例喝了两杯威士忌。

  在他醉醺醺的时候,皮皮趁机问道:“喂,贺兰,宋贻是谁?”

  “你怎么知道宋贻?”他立即清醒了,“谁告诉你的?”

  “打听出来的。”

  这话触到了他的心思,他有十来分钟没说话,也不理她。

  “嗳,我问你,”她推了推他,“宋贻还活着吗?现在也该有六十多岁了吧?你不去看她吗?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你们结过婚吗?”

  “她去世了。”他说。

  “是生病吗?”她记得苏湄说过宋贻的身体不好。

  “和同学出去游泳,溺水。”

  “对不起,”她小声说,“你一定很难过吧?”

  他点点头,将手中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哪一年的事?”

  “二十二年前。”

  “你看,如果她及时投胎的话,也就跟我一样大了。”她笑了笑,笑到一半,面容僵住了,口里好像吞进了一只苍蝇:“我的天啊!”

  直到下了飞机,她的心情还是阴沉的,走路都不禁要回头看一眼,生怕身后多了一道影子。贺兰静霆搂了搂她的肩,笑道:“干嘛这么崩着脸?别想太多了。这些人都和你没关系。——你根本不认识她们。”

  “她们都是我的前世吗?”

  “是的。”他半笑不笑地说,“如果你相信有前世这么一回事的话。”

  “你没和我的任何一位前世结婚?”

  他摇头。

  这个答案简直是令人大跌眼镜:“为什么?”

  “皮皮,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吗?”

  “再大也不过是个地球。我总不会跑到冥王星上去吧?”

  “总之,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找到你。每次找到你时都晚了一步。你已经爱上了别人。”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办法吗?”

  “皮皮,你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女人。”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帝王将相才意志坚定,”皮皮举手反对,“我特容易转弯,真的。”

  “那就是我的魅力不够。”

  “你?魅力不够?”皮皮怀疑地看着他,“怎么可能?”

  皮皮暗暗地想,祭司大人仪表出众风度翩翩,居然还有人没看上他,难道就因为他是狐狸吗?转念一想就更郁闷了。为什么大家都没看上,偏偏自己就看上了呢?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的冤大头?

  “或者说你越变越傻,终于傻到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了。”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光头,“我要好好地谢谢陶家麟,一定是他把你变成这样子的。”

  下了出租,进了贺兰静霆订的一家宾馆。在路上他说他对陕西的很多县市都熟,西安也来过很多次。皮皮则完全没到过西安。她家穷,从小到大没怎么旅游,心里很是兴奋。

  因为一直有皮皮牵着手,贺兰静霆没用盲杖。到了宾馆的前台,皮皮交出身份证,正准备订房间,贺兰静霆忽然说:“请问这里有蜜月套房吗?”

  皮皮暗地里拧了一下他的手,又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贺兰静霆不理她,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当然有。”女服务员说,“不过,我们要看结婚证。”

  红本子递过去,鲜红的大印,崭新的日期,墨迹尚未干透。皮皮窘了窘,见那服务员扫来怀疑的目光,又镇定地笑了笑,还故意将身子往贺兰静霆的身上靠了一下,作亲密状。

  宾馆从进门到前台要经过好几处台阶,长短高低各不相同。皮皮牵着贺兰静霆,走路不能太快,上台阶时还要先停下来提醒他一下,告诉他台阶的数目,拦杆的位置。大厅的客人不算多,见这对情侣中居然有一位盲人,不免纷纷侧目,打量皮皮的目光多出了一份同情。皮皮暗暗地想,今后的白天便是这样过了,出门在外贺兰便要这样依赖她,心底顿时升出了一种庄严的使命感。是啊,她喜欢这种感觉,胜过家麟扔了她远走高飞。

  她听见服务员笑道:“唉呀,两位今天刚刚结婚,恭喜恭喜。”

  拿了钥匙正要离开,服务员忽又附耳说道:“浴室的镜橱里备有新婚用品。进口的牌子,放心用吧。”

  她愣了一下,不知所指何物,见服务员一脸暧昧的笑,回头看贺兰静霆,脸上没有笑,顿时明白了。

  “电梯间往右走。”服务员说。

  “不用,我们上楼梯。”贺兰说。

  皮皮只好带他去了楼梯间。她依稀记得贺兰静霆喜欢走楼梯,还以为他有幽闭恐惧症。唉,皮皮望着茫茫的楼梯,对自己说,既然嫁了祭司大人,就要习惯祭司大人

  套房在六楼,早有人将他们的行李送了进去,爬到三楼时,皮皮终于忍不住说:“楼下明明有电梯,干嘛不用?有人追杀你吗?”

  “节约电。”

  “这是宾馆,又不用我们付电费。”

  “那还是要节约。”他依然抓着她的一只手,跟着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爱护环境,人人有责。”

  好吧,爱护环境。皮皮只好带着他往上爬,“六楼到了,这是最后一步台阶,前面没有台阶了。”

  他轻盈地走上来,忽然将她堵在墙边:“皮皮,今天的洞房怎么过呢?”

  “什么怎么过?我们是不能那个的,对吧?”皮皮说。

  他的手滞了滞,脸靠上来,顶着她的额头:“可是,皮皮,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呢。几百年了呢。”

  “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皮皮年纪虽然不大,在报社跟着记者们混见多识广,“用双层的,可不可以?”

  “我没试过,不过一定管用。”

  她不由自主地推他。

  “别担心,我预先吃了药,现在我的功力很弱,不会伤害到你的。”

  “你吃了什么药——”

  “别问。”

  “贺兰,我喘不过气——”

  他不肯放过她,牢牢地将她揽在怀里,仿佛将一只蚕塞进了蚕蛹,口吐丝线将她层层封住。她企图抓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很硬,而且很短,她只好用力拧他的耳朵。

  “轻点啦——”她叫道。

  “好吧。”

  打开门,他们直奔卧室。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终于停下来,她已累得没有半分气力。踉踉跄跄地到浴室洗澡。水有点冷,她还是不清醒,猫在他身上叫痛。他轻轻地抚慰她,帮她清洗、帮她擦净身子。温存体贴、柔情款款。她忽然想,《聊斋》不就是这样的么?一见钟情,日日盘桓,狐狸精一点一点蚕食着人的元气,直至干涸。也许她也是这个结局吧?他将她送到床边坐下,披上睡袍,从行李中找出盲杖,问她冰箱和饮水机的方向。她又迷茫了,觉得这一切不过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幕,晏尔新婚,乏累了,丈夫给妻子倒杯水,如此而已。

  在陌生的屋子里他完全找到不到方位,只能沿着墙走。倒了水,一只手摸索着送到床边。她一饮而尽,喝得太快,几乎呛住,他轻轻替她拍背。

  “还要喝吗?”他问。

  “不要啦。”

  “好点没?”他说。

  “挺好的。”皮皮觉得,在祭司大人面前也不能失掉了气度。自己刚才的表现太哀怨了。明明想要,到最后都是自己缠着他,却摆出一副受虐的样子。

  “这么说……”他坐到她身边,“你很享受?”

  “那个……啊?……”

  皮皮想说,当然不是啦。又怕祭司大人自责技术不好,要改进。技术还是挺好的,就是很折腾,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地折腾。贺兰解释说,若不是为了她的头发,其实也不必用这么长时间。皮皮左思右想,没想出合适的回答,一抬头,黑影又压了下来。

  半夜,皮皮忿忿地说:“那一盒是不是被你全用光了?”

  “还剩两个吧?”

  “那你是不是吸了我很多的元气?”想着自己的头发,皮皮欲哭无泪。

  “你吸了我的还差不多。”他说。

  “为什么我的腰很痛呢?”

  “我给你按摩。”

  他用指在她周身的穴位按压。她原本已累得昏昏欲睡,给他一按,就像点了火一般,身体又开始发热。他像瑜伽师那样用手掰动她身上的每一个关节,过了一个小时,她已完全清醒了,不知不觉满脸通红,尤如喝醉了酒一般。

  “看你,脸色多好。”他幽幽地笑道。

  他轻轻地将她的身子一拨,让她面对着自己。将牡丹的花瓣洒在她身上。

  “我饿了,要吃夜宵了。”

  什么是故事?

  故事就是这座宾馆,四平八稳的建筑,年深月久地站在那里,风雨无阻地等着你进来,进来扮演一个角色。

  你进入了角色,心灵千变万化,你倾泄了欲望,忘了承载这个故事的房间。

  你走进不同的房间,你走进不同的故事。

  皮皮和家麟之间的是不需要故事的。他们曾经如此亲密,他们拥有共同的童年、记忆、和伙伴。可是,从一开始,皮皮与贺兰之间就有一个巨大的空隙,靠着强大的故事来支撑,强大到你除了相信,无法置疑它的真相,强大到你不自觉地陷入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

  可是,自从家麟离开了皮皮,在皮皮的心中,另一样东西同时也垮掉了。

  信任。

  每当一个人企图靠近她的时候,她变得非常疑心。

  天亮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雨。雨声很大,夹杂着雷声。

  皮皮听见自己包里手机的铃声大震。她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贺兰静霆,他还在熟睡。头压着枕头,长长的睫毛偶尔闪动一下。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打开手机。

  “皮皮!”

  “啊,奶奶?”

  “你妈说你去西安了?”

  “是啊,您没看见我写的条子吗?”

  “皮皮,别怪奶奶迷信,你能赶紧回家吗?”

  “怎么啦?”

  “今天早上我到金福寺门口给你算了一卦。师傅说,你这几天有大灾。”

  皮皮奶奶每天早上都去金福寺晨练,有段时间和门口算命的老头子混得厮熟,经常可以免费咨询包括股票、健康、婚姻、子孙乃至如何找到丢失的钥匙之类的信息。

  “唉,奶奶,您知道我不信这个的啦。奶奶我还有事,挂电话啦。”

  “喂喂,你等等。我们关家就你这一根独苗,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你奶奶怎么活呀!”

  “您又来啦。上次不就是您听信哪位大仙的话硬让爸买了个什么股,结果把全家的钱都套进去了?您还信哪?亏还没吃够吗?”

  “这不是上次那位师傅。这是一位新来的师傅,人人都说他算得准。皮皮,人家说‘纯阴不生,纯阳不长’,你八字纯阳,命硬克夫。今年是阳年,这个月是阳月,你是金命,今年土旺,土旺埋金……”

  “好啦好啦,”皮皮打断奶奶的话,“我这几天过马路小心点,总可以了吧?”

  “好好的你干嘛突然要旅游?是学习太紧张了吗?”

  “是啊,奶奶。”

  “那你万事小心,天天给我打个电话报平安吧,奶奶惦记着呢。”

  “好哦。”

  皮皮挂了电话,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按了几个从来不用的功能键。

  手机上有万年历,她查出了这一周的天干地支。

  计算机就在手边。皮皮立即上网查询。

  今天是“戊戌”日,纯阳,到了黄昏就是“丙戌”,再次纯阳。

  她的脑中乌云密布。

  多米诺骨牌忽然间倒向另一个方向。疑心发动,细节开始了新的组合。

  天天接触新闻的人都知道故事的背后还有故事。同一故事从不同的嘴里说出来,会有不同的版本。

  那个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苏湄,为什么会碰巧出现在舞厅?那个九百年前的故事她为什么知道那么多的细节?

  是偶然相遇,还是刻意安排?

  祭司大人和她结婚,是为了更快地拥有她吗?

  昨夜他那么卖力地“调动”她的情绪,是为了让自己想要的东西到达最佳状态吗?

  还有,还有慧颜的故事是真的吗?

  起码第一次听时,皮皮很感动。因为这是个煽情的故事。皮皮在这方面缺乏免疫力。她是那种看动画片都能感动得涕泪滂沱的女人。如果是佩佩,她可能会说这不过是某个玄幻小说的知音版。如果是小菊更要嗤之以鼻。

  想到这里,皮皮从心底打出一个寒噤,全身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难道今天就是她的末日?

  她进入百度,打了一句关键词:如何杀死一只狐精。

  百度里跳出几万个相关琏接。

  狐精最怕三样东西:雄黄、狗血和死掉的喜鹊。

  她关掉了计算机。

  冰凉的硬木地板,令她觉得足冷。她到衣橱找来袜子正要穿上,一抬头蓦地在墙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是她吗?

  苍白的脸,泛青的额,眉间一道笔直的黑气。瞳孔发暗,眼白冒着血丝。双眼上各有一个可怕的眼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画了烟熏妆。

  她木然地看着镜中人。

  一双手轻轻地按住了她的头。她身子猛地一抖。

  “吓倒你了?”身后传来贺兰静霆的声音。

  心咚咚乱跳,她强自镇定:“没,没有。”

  他的个头并不小,为什么总也听不见动静。他从身后揽住了她,将脸贴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摩挲着。胸前满是他的呼吸,甜美中荡漾着情欲。她感到一阵恐惧,想避开,却被他搂得更紧。帘外雨潺潺,秋意阑珊。水珠划过树叶,点点滴滴,发出轻脆枯燥的响声。那不是雨,是生命的钟摆。她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镜子,幽微朦胧的光线肆意地切割着镜中纤弱的魅影。身后的贺兰尤自不觉地吻着她的后颈,手从背后伸过来,解开衣带的花结。她被挑逗得轻哼了一声,身子一倒,扑到镜上,仿佛扑进了一潭深渊。镜中的人影拼图般地拆碎了,道道的呼吸勾起一团薄雾,顷刻间又被汗水化去。她像一道雨刮被他推来推去,镜中人揉搓得变了形,身子绞着汗,如一道暖风掠过冰凉的湖面。他的身子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舒适,她一次又一次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他们像孩子一般嬉戏玩耍,在镜中消磨了短促的晨光。

  是啊,一切都可能是假的,但彼时彼此的欢乐却是那么地真实,令她贪婪不舍。她一次一次地索要他都无私地给予。

  他们紧紧拥抱,静静等待呼吸的平静。

  过了一会儿,他问:“外面下雨了?”

  “是啊,很大的雨。”

  “我去洗个澡。”他松开手,拾起地上的睡衣,给她披了回去。

  “我去看看外面的花店里有什么花卖。”她飞快地换了衣服,佯装镇定地向门外走去。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别走,就在这里陪着我。”

  他的语气很轻,孩子气地乞求着。

  “我会怀孕吗?贺兰?”她忽然问。

  “当然不会,”他能轻易嗅出她身上荷尔蒙的含量,“今天不是日子。”

  “你去洗澡吧。”她说。

  “浴室在哪个方向?我记不起来了。”他伸出手,摸了摸门沿。

  贺兰静霆白天什么也看不见。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刚才太紧张,忘了这一点。

  “在这边。”她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浴室的门边。

  “你知道吗,皮皮,”他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供应热水会耗掉家庭用电的百分之二十五。”

  “不,不知道。你是指……你想洗冷水澡吗?”

  “不是。我是指将来我们的生活要有环保意识。”他笑了笑,说,“如果我们一起洗,就会节约很多水,就对保护环境做出了贡献,对不对?”

  “不,你自己洗。”皮皮面无人色地说,觉察到自己的口吻太冷漠,怕他起疑心,又呵呵地笑了两声。

  他果然有点尴尬,顿了顿,又问:“皮皮,今天是几号来着?”

  “三十号。”

  “哦。”

  “为什么要问这个?”

  “约了人谈生意,怕误了时间。”

  水声一响,皮皮拿着随身的小包就往外跑。

  外面大雨倾盆,她到对街的小店里买了一把伞,叫了个出租向火车站开去。

  这个月是旅游的旺季,火车站人山人海,人多气杂,贺兰静霆很难找到她。

  她去了售票厅,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知道开往C市的火车票三天之内的已全部售空。正在着急,手机忽然叫起来。她一个哆嗦,差点把手机掉到地上。

  果然是贺兰静霆的号码,她不敢接。手机一遍又一遍地响着,眼看着电池就要被耗光了,她只得接了。

  “皮皮,你在哪里?花店吗?”

  “我……我……贺兰静霆你别来找我啦!”

  那声音立即警惕起来:“出了什么事?”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立即明白了,沉默了一下,镇定地说:“皮皮,不要相信那些。我不会伤害你的。”

  “只要你别来找我,你就不会伤害我。”

  “皮皮,我正在找你。”他的声音很冷,夹着一丝怒火,“这是个陌生的城市,到处都有危险。无论你在哪里,呆在原地不动,我很快就能找到你。”

  她蓦地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回答很自信:“我知道。”

  她的心猛地一沉,随即瞥见手腕上那颗贺兰送给她的魅珠,一阵慌张地掏出钥匙环里的瑞士军刀,用力一割,拔腿向邮局跑去。她将魅珠塞进一个结实的纸袋,写上贺兰静霆的住址,寄了特快专递。

  然后她关掉手机,站到候车大厅的正中央,看着漩涡般的人群在自己的周围缓缓移动,仿佛她是银河系中某个不知名姓的小行星。

  她慢慢地吁出一口气。

  贺兰静霆,现在你找不到我了吧?

  一个小时之后,皮皮从车站后门去了南街,那里有几排密密麻麻的小吃店。她找了好几圈才找到一家声称卖狗肉的火锅馆。花了十块钱她向师傅要了一瓶狗血,又去药店称了半斤雄黄,将这两样护身符放到随身的小包里。

  长途汽车站离火车站不远,买不到火车票,皮皮打算坐汽车回家。出了街口,她在大雨中等绿灯。

  大风将她的伞吹翻了过来。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将她淋了个六神无主。旁边有个行人好心地帮她将伞翻过来,她道了谢,再回头时,就发现了街对面的贺兰静霆。

  他穿着件纯黑的风衣,戴着墨镜举着黑伞,领子竖起来,遮住了半边脸。

  他的右手拿着一根盲杖。可是他的样子不像个瞎子,更像一个杀手。

  隔着马路都能感到波涌而来的杀气,皮皮紧张地在雨中凝视,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魅珠不是寄走了吗?怎么贺兰静霆还是能找到她呢?她的身上会不会安装了电子跟踪器吧?

  或者他其实并没有找到她,只是路过这里?

  红灯在闪,秒表一点一点地变化。

  7-6-5-4-3-2-1-0

  这条街是去客运站的必经之路。她是过,还是不过?

  正在这当儿,贺兰静霆的头忽然朝她的方向偏了偏。虽然大雨冲刷了一切痕迹,他还是迅速觉察到了她。皮皮本来打算装作陌生人和他擦肩而过,又怀疑被他种下的香气会暴露自己。就在红灯变绿之际,她果断转过头,疾步向另一条街走去。

  一阵猛然刮来的大风将她的伞吹到几米之外,仓皇中她顾不得去捡,顶着大雨,快步向前走,像一只猎物逃离猎手的射程。

  在途中她数次回头,都看得见贺兰静霆以同样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

  他的盲杖偶尔在路面上轻敲几下,可是他走路的样子令她觉得这只不过是为了让行人让路的一种伪装。

  这时迎面走来一大群人,皮皮迅速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可是贺兰静霆却被他们挡住了,不得不停下来让路。他们的距离迅速拉开。抢在红灯之前皮皮又过了一条街。那个红灯却正好将贺兰静霆拦住。皮皮终于将他远远地甩在了另一条街上。

  她折进一个商场,坐在洗手间里喘气,吓得忘记了冷也忘记了哭。她不敢逗留太久,商场里充足的暖气会令她的气味迅速散发。她果断地出了门,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贺兰静霆,便沿着一条小街向前走。没多久她发现自己折入了一条小巷。小巷又深又长,还有众多的岔道。她在里转了几圈,立即迷失了方向,不得不向行人问路。有人指着一条街口,说出了那里再向西走五百米就是长途客运站了。

  她像一只亡命之徒在风雨中奔逃。全身透湿。北方的深秋,冻得她牙齿咯咯地打颤。

  拐过一户人家,眼看出了小巷,忽然不知从哪里闪出一道人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猛然止步,只觉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

  人影慢慢向她走近。

  她连退几步,忽然举起那瓶狗血,大声道:“你别过来!”

  他站住了。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是怕那东西的。

  “听见了吗?贺兰静霆!请你立即在我面前消失!”她挥舞着那个瓶子向他尖叫。

  她说些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见。眨眼间他就已鬼魅般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本可以在一秒之内夺走那个瓶子,可是他一只手举着伞,一只手拿着盲杖,根本没有碰她。

  他究竟是怕,还是不怕?

  她恐惧地盯着他,紧张得大声喘气,见他的脸上一片漠然,她大声叫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别过来!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动手!”

  他缓缓地取下眼镜,用一双空洞的眸子看着她:

  “皮皮,听我说——”

  “我不听!我什么也不听!我知道你想什么!你骗我!你,还有家麟,全是骗子!”

  “慧颜——”

  她立即打断他:“贺兰静霆你听好,我是关皮皮,不是沈慧颜。我既不认得她,也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无论你想要我的什么,我现在都不能给你。我在这世上有太多未了的事,我不可以因为一个故事相信你,把自己最珍贵的生命送给你。你没有资格要求我这么做,我暂时也没有那么高尚。我只是个小人物,是你漫长人生的一个匆匆过客,你放了我。”她哭着说,“求你放了我!”

  他默默地“看”着她。过了很久,说:“对不起皮皮,我不能放你走。请相信我,我想和你在一起,只有好意没有恶意,我只想尽量多给你一些……幸福。”

  “不,我不相信你!我不要你的幸福!”

  他的表情很奇怪。但他的眼中并没有恐惧。

  “既然你这么想,也许你是对的。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没有半点好处。”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想要杀掉我,一瓶血远远不够。如果你想看一看狗血洒在我身上是什么效果,现在就动手吧——”

  他将盲杖一扔,向前走了一步。

  她打开了玻璃瓶盖,眯起眼睛,豹子般看着他。

  “听着,我不想伤害你!请你不要逼我!我知道你很需要我的……那样东西,我真的不能给你!”

  他停住了。手一松,伞立即被风刮走。

  “我什么也不要你的,皮皮。”他说,“我只想找一个地方,在那里躺下来,休息。”

  “告诉我,那地方在哪里?我帮你找!”

  他沉默,没有说话。

  “告诉我!”

  “皮皮,你就是那个地方。除了你,我无处可去。”他垂下头,“我会到你想要我去的任何地方,——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