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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西安古城


  她耳边有很多嗡嗡的声音。

  很杂乱,像到了一个工地。然后有个引擎发动了。她的身子飘浮起来。

  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

  她陷入无边无际的睡眠,和沦陷的意识作战。她试图睁开眼,努力掀动眼皮,却什么也看不见。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很久,她的肌肤忽然有了感觉。

  她掉进水里,冰冷的水像刀子一样切割着她。

  猛然睁开双眼,她发现自己坐在浮满了冰块的浴缸里。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丝气力。有人从背后扶住她,防止她滑入水中。

  她不能说话,喉咙好像被堵住,只能大声地喘息。

  过了片刻,那人将她从水里捞出来,裹上毯子,抱到床上,盖上厚厚的被子。

  是贺兰静霆,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会有那种深山木蕨的气味。

  这么说,她还是落到了他的手中。

  她在床上一言不发。没过多久,身子就迅速发热,热得口干舌燥,五脏六肺都似在炉膛中烘烤。贺兰静霆量了量她的耳温,同时叹了一口气。

  “口渴吗?要不要喝水?”他低声问道。

  还是那间套房,卧室宽敞听得见回音。

  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呆呆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去客厅给她倒了一杯水。她一饮而尽,同时发现自己的头上放着一个冰袋,有半个枕头那么大。贺兰静霆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握着她的一只手。不是很用力却给人以依赖。皮皮看了他一眼,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只听得见若有若无的呼吸。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忽然问。

  卧室里只有一点微光。这是贺兰静霆的习惯:任何时候不喜欢很亮的照明。他给她看手表,夜光的,十一点二十分。

  “要吃东西吗?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他说,语气很平淡。

  她有点饿,又觉得不该麻烦他,就说:“我不饿。”

  卧室里垂着厚厚的窗帘。偶尔有车灯从帘缝中闪进来,好像一只笔在他脸上涂抹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光亮令她感到如在人世。她没再说话,浑身滚烫,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汗。

  床单很快就汗湿了,她翻了一个身,换到干燥的地方。他立即觉察了,拿起毛巾帮她擦汗,换了睡衣,又换了床单。他的举动没有任何亲昵,却还是小心翼翼。她像个婴儿一样被他抱来抱去。

  “屋里真热。”她说。

  “你在发烧,四十度。”他拿出电子耳温计,“嘀”地一响,为她测温,“如果再过一个小时还降不下来,我只好送你去医院了。”

  “对不起。”她轻轻地说。

  他的腮帮子动了一下,没说话。

  “我……没伤到你吧?”她怯怯地说,不记得那瓶狗血究竟泼了没有。

  “伤到了。”他说,“伤到心了。”

  然后他们之间就冷场了。

  在漫长的冷场中,皮皮郁闷地睡着了。

  身体强健的皮皮第二天已全面退烧。天亮醒来,头清目爽,她觉得脑袋发痒。手一摸,惊喜地摸到一层软软的毛茬。奔到镜前细看,真是头发!像非洲人那样微微地打着卷儿。

  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发现了熟睡的贺兰静霆,愁眉紧锁抱着一个枕头,听见响声动了一下,没醒,翻了个身,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她轻轻走过去将茶几移了移,挡住沙发,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心尖柔软充满了怜惜。目光成了春水,一点一点地化开了。她悄悄地拿了张毯子搭在他身上。以前夜里贺兰静霆不怎么睡觉,至多是练完功,乏累了,躺两个小时就起来。可是到了西安,他的生物钟却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转弯,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皮皮什么时候上床,他也什么时候上床,缠着她在床上玩耍,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醒得比她还晚。

  整个早晨他们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互相只说最简单的话。比如:“楼下有免费早餐,你去吃吧。”“借下房卡,我的弄丢了。”“没零钱,借我十块钱。”“手机充电器呢?”

  其间皮皮殷勤地说:“我去花店给你买把花,顺便买点蜂蜜。”话一出口脸就红了,想起他们曾用这两样东西干的事。结果惨遭祭司大人的拒绝:“不必了。”

  有点受伤害哦。她将脑袋一缩,惨兮兮地想到。

  当然,昨天她连杀他的心都有,人家这点反应还是可以理解的。

  祭司大人没好眼色,她只好独自下楼吃饭。

  早饭中西合璧,还有粤式早茶。皮皮这才发现自己一整天没吃早已饥肠辘辘,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还和对面的一位大姐聊了起来。反正也不急着回去,回了房间贺兰静霆也是爱搭不理。

  最后,她端了喝剩的半杯咖啡,慢慢腾腾地上了五楼,却发现房间里根本没有人。只有一位打扫清洁的大嫂。她一阵心慌,连忙跑去看卧室的壁橱,祭司大人不会一怒休妻了吧?

  还好,还好,两人的行李都在。

  她连忙给他打电话:“嗳,贺兰,你在哪里?”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传来他不冷不热的声音:“我在一楼大厅。”

  “等等,我马上下来。”

  她拎着包,以第一速度冲出房间,嫌电梯太慢,几乎是三步一跳地走下楼梯。

  满大厅地找贺兰静霆,发现他站在一个办公室的门口,手里拿着盲杖,双眼茫然看着前方,好像在排队。

  犹犹豫豫地蹭到他身边,不敢冒然地牵他的手,她期期艾艾地问:“这里……卖什么?你,你在排队吗?”

  “我在申请导游。”

  “不是有要紧的生意吗?”

  “谈生意的人被急事耽搁了,我们改在明天见面。”

  她的神色愈发凄惶,咬了半天嘴唇,说道:“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别请导游啦,浪费钱。何况这西安你应该来过很多次了吧?人家会有你知道得多吗?”

  “我不要人家的历史知识,只需要一个人带路。”

  她讪讪地说:“我给你带路不行吗?”

  他坚定地摇头:“不行。——和你在一起我有生命危险。”

  “嗳……人家已经向你道歉了啦……”

  他的脸还是板着,不理她,继续排队。

  一位服务小姐接待了他们:“先生想去哪条线?我们有东线一日游、西线两日游,还在华山专线……”

  皮皮觉得,这位服务小姐够专业。明明看见贺兰静霆拿着盲杖,还把一叠花花绿绿的小册子往他手里塞。东线、西线、人家这时候分得清东西吗?

  “我只需要一位导游帮我带带路,”贺兰静霆倒是不介意地拿了一张小册子,“就在市里逛逛就可以了。”

  那小姐连忙说:“对不起,我们公司的导游都是和旅游车绑在一起的。如果您需要单独的导游可以试试南二环路上的天鸿旅行社。不过他们的收费可能比较贵。我有名片,想要吗?”

  贺兰静霆刚要张口,皮皮抢着说:“不要不要。谢谢你。”

  说罢硬拉着他出了大门,拍了拍他的肩,笑语殷殷:“说吧,想去哪儿我带你,保证服务周到、任劳任怨。”

  闷了半天,他终于说:“我想去看古城墙。”

  “没问题!小心,下面有三级台阶。”她自然而然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也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

  古城墙是在旧墙的基础上修建的。只要游客能摸到的地方,砖头多半是新的。虽说站在上面可以看到钟楼、鼓楼、清真寺和城隍庙,但也得看得见才成啊。

  她们从南门进入,在瓮城里转了一下,发现城墙之大,超过了想象,徒步走一圈,至少要两个小时。皮皮觉得自己的腿肯定会酸掉。可是贺兰说喜欢,两个小时就两个小时吧。

  一路上贺兰静霆倒是很安静地跟着她,听她没完没了地唠叨:“你别看空气挺冷,其实今天是个大晴天,有太阳,不过太阳光很冷。没办法,深秋的西安就是这样啦。摸摸这里,这就是南门,也叫永宁门,据说是城墙里最老的门,建于隋代。……这是箭楼,窗子是方的,摸这里,古代的人就躲在这里射箭。”

  冷不防祭司大人从口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袖珍相机,对着前方按了一下。皮皮觉得好笑,这人什么也看不见,还拍照呢,肯定没对准。可是他居然拍上了瘾,只要她说哪里的风景好,他定要按一下。

  “南门的夜景也很好啊,你若喜欢,咱们晚上再来,你可以痛快地拍个够。”话毕,她觉得有点心酸,眼中不禁蒙上了一层湿雾。

  “对我笑一个。”他浑然不觉。

  她大大地咧了一个嘴,不料一滴眼泪滴出来,快门“咔嚓”一响。

  “会不会没照着?”

  “多照几张晚上回去拼一下。”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常这么干,反正是数码的。”

  她释然一笑,帮他调好角度。

  “那,是这样啦,对准这里。可以照到那个大灯笼。”

  有人骑车从他们身边路过。大约是印度人,很兴奋的样子,对她叫道:“杜米帕罗!”

  皮皮琢磨了一下,说:“我觉得他说的不是英语……”

  “是孟加拉语。”贺兰静霆说,“他问你好。”

  皮皮惊悚了:“你懂孟加拉语?”

  他轻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承认又像是不承认。

  “假如陈寅恪先生还在世的话,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她兴致勃勃地说。

  她还想说,那些死去的语言,那些甲骨的残片,那些敦煌的写卷,也都愿意见到你。可是她没有多问。她很知足。在贺兰静霆漫长的人生中,她只愿意占据一个小点。除此之外,别无奢求。

  “既然你来了西安,我倒真要向你推荐向达先生的一本小书:《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写得非常好,通俗易懂。就连陈寅恪先生对他也是佩服的。”他认真地说。

  皮皮歪着头,盈盈地看着他笑。贺兰静霆终究还是个学院派,喜欢掉书袋子。他家书架上一排一排的书,九百年的狐狸,那得有多少学问啊。而这么多的学问又不能显摆,那是多大的损失啊。祭司大人真是太淡定了。

  “如果你来写的话,一定写得比他好,肯定的!”她由衷地说。

  “我吗?”他摇头,“我只看不写,述而不作。”

  “那么,看了那么多书,你最喜欢哪个故事?”

  他想了想,说:“我最喜欢的是一个法国人写的故事。”

  “你最喜欢的故事不是中国的?”皮皮有点吃惊。

  “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中国的故事?”

  “你不是中国的狐狸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中国的狐狸了?我又没国籍。”

  皮皮傻掉了,瞪大了眼睛:“不要告诉我我嫁给了一位外国狐狸,那我去你的家乡不是还要签证了?”

  “唔……我也不是外国的。我出生的地方至今没有国家。”

  “那你是……沙漠里的狐狸?”

  “干嘛紧追不放?在哪里出生很重要吗?”

  “那你最喜欢的故事是什么?”

  “西西弗斯的神话。”

  “没听说过。好看吗?什么时候我也去借一本来看看。”

  “对你来说不好看。很闷。”他拍了拍她的头,“你还是不要看了。”

  “说一句故事里让你印象最深的话。”她假装采访,“贺兰先生!”

  “嗯……”他想了一下:“西西弗斯是西腊神话里的一个神,他犯了错,诸神处罚他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到了山顶巨石又滚下来,他又得推上去。如此无效而无望地重复。可是写故事的人却不认为他是个悲剧或者荒谬。他认为他是幸福的,因为他热爱这个世界,命运是属于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一切的一切,尚未被穷尽。”

  “哇,这么深奥,这么哲学,很难懂哎!”皮皮夸张地说。随即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头顶上:“摸摸看,我长头发啦。”

  他摸了摸,皱皱眉:“不是很多嘛。”

  “那你今晚上再帮我一下?”皮皮的声音里有点嗲,像是勾引人的样子。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也可以这么性感。

  “不行,我得保镖。”他故意说,“万一我不小心被人暗杀了呢?”

  “求你啦——”

  “那你向我发誓,从今往后,天天带着我的珠子,哪怕你死了,也得带进棺材里。”

  哦,那颗魅珠。

  皮皮很内疚地说:“那珠子啊?嗯——是这样的:我昨天一害怕,把珠子装进信封里给你寄回去了。所以现在没有珠子了。”见他的脸又板上了,她赶紧说:“我寄的是特快专递,最贵的那种,肯定不会丢的。我一回家就戴上它,就像宝哥哥的那块玉那样,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他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哼了一声,说:“好吧,暂且不追究你。对了,不是说这附近有个角楼吗?”

  “就在前面。我带你去。”

  角楼看上去像个两层楼的小亭子。四角的飞檐挂着灯笼。她带着他上了二楼,还未站稳便被他突然拖进一个黑黑的角落。她吓得差点要尖叫,嘴立即被他堵住了。

  “贺兰——”结结实实地被他抱着,她一动也不能动。

  “放心吧,周围暂时没有人。”见她在腿还在蹬,他索性将她抱起来,曲起一条腿,让她坐在自己身上。

  他热烈地吻她,先是嘴,然后是耳垂。口中呓语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噢”了一声,压低嗓门,惊慌失措地说:“贺兰,这是公共场合!”

  “这是野外。”

  他的唇停留在锁骨上,自我陶醉地吸吮着她身体的气息,逗留片刻,移向肩头。他的呼吸很慢,深长而平缓,带着幽幽的花气和森林草木的清香。

  皮皮暗暗叫苦,今天明明这么冷,她偏披了个披肩。披肩非常保暖,所以里面只穿了一件紧身露肩的针织衫,前面有拉琏。

  “不要啊……”她凌乱了,“我听见人声了。”

  “……”

  “快点,行不?”她惊恐地抱着他,他的头仍然缠绵在她的胸口,“这里到处是游客,影响多不好。”

  “没够。”

  “嗳,楼底下有人……真的有人!”

  “路过的。”

  “我觉得有人进来了。”

  她听见脚步声,接着有人上了楼梯,她的脸正对着楼梯口,慌张、羞怯、尴尬、惶恐,急得满头是汗。可是贺兰静霆的唇又移了回来,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她唯一能做的是紧紧抓住自己的披肩。

  是两个大学生,大约也是情侣,手上还拿着旅游团的小旗子。刚刚上楼,突然看见这一幕,面面相觑,嘴张得老大。

  贺兰静霆回过头去,镇定自若地说:“两位,介意吗?”

  那个男生会意,忙说:“不,不,请便。我们马上消失。”说罢拉着女生一溜烟地不见了。

  皮皮恼怒地踢了他一脚:“你就不能停一下,等人家走了再说?”

  “不能,”他又缠上来,笑咪咪地吻她,“下次一定注意。”

  “等会儿去骑自行车,好吗?”

  他怔了一怔,随即说:“行啊。你去骑,我在这里等着你。”

  “傻子,有双人自行车。我带你兜风。”

  双人自行车,贺兰静霆坐在后面。皮皮在前面用力地蹬着,挥汗如雨,感觉自己是个三轮车工人。

  “需要骑这么快吗?”

  “你帮我蹬一下行吗?为什么我骑得那么累呢?”

  “这会不会是上坡?”

  “不,平地。”

  “我蹬了,真的。”

  “你没用力,这是双人车,两个人都得蹬。”

  “主要是你蹬。”他说,“你在前面。”

  “嗳!人家的腿都酸了。”

  “锻炼一下也好。”

  皮皮带着他骑了一个小时,围着古城墙走了整整一圈。贺兰静霆在后面怡然地坐着,好像坐在三轮车上。

  “下车吧,到了。已经一圈了。”皮皮一条长腿着地,累得大口地喘气。

  “皮皮,坐你的车真舒服,骑得又快又稳。”贺兰意犹未尽,“再来一圈好吗?”

  “难得你今天高兴,姑娘我就再带你一回,坐好了。”皮皮喝掉半瓶水,又带着他上了路,这一回她骑的是逆时针,有一长段下坡,风在耳边呼啦啦地吹着,差点吹掉她的披肩,她快活得直叫:“啊——好爽啊!贺兰!”

  后面没人搭话。

  “贺兰?”

  “别回头。”他说,“我现在是原形。”

  “啊~喔唷!”

  她连人带车撞上了城墙。额头上撞出一个大包。顾不得痛,双手蒙住眼,颤声问:“贺兰,你变回来了没有?”

  清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他说:“哪有什么原形,只是开个玩笑。”

  “吓死我了。”她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对不起。”他的神情有点怪,“你的头出血了。”

  “没关系,就破了一点皮。”她的钱包里有创可贴,立即找来贴上。

  “这么说,”他的语气有点僵硬,“你很怕我的原形?”

  敏感话题。

  “不,我不怕。”她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我只是忽然想起聊斋里的故事。”

  “什么故事?”

  她沉默了一下,回答不上来。他们之间的气氛霎时凝滞了,一种可怕的张力紧绷着,当中隔着千山万水。而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像银河中的一道天桥,正一点一点地变冷。

  “不记得具体的故事,”她苦笑,“只记得现了原形之后,就是生离死别。”

  “你觉得,我们也会是这样吗?”他说,“你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不是。如果没有生离死别,故事怎会打动人?我们之间又不是故事。——我只是从没见过真的狐狸。如果刚才骑车的时候我突然变成了一只兔子,你也会吓一跳的,不是吗?”

  “我不会。”他说得很肯定,“无论你变成什么,我都不会吓一跳。”

  和祭司大人争辩是徒劳无益的,皮皮看着他,苦笑片刻,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顿了顿,贺兰静霆又说:“忘了告诉你。这次来西安就是来看狐狸的。——真正的狐狸。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