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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宽永之死


  整整二十天,皮皮既没见到贺兰,也没见到家麟。她花了很多时间陪家麟的父母,安慰他们,告诉他们家麟正被一位“气功大师”收治。毕竟在新闻单位混过,皮皮编起故事来活灵活现。她说这位大师曾经救过多位绝症患者,求他的人太多,不得不行踪隐秘。

  到了第二十三天,皮皮突然收到贺兰静霆的电话。

  “嗨,皮皮。”那边传来的声音有点嘶哑。

  “贺兰?”

  “是我。”他说,“你们报社附近有家上岛咖啡你知道吧?”

  “知道啊。”

  “我已经把家麟送到那个咖啡馆里了,你去接一下好吗?”

  他自己不去吗?

  皮皮的心呯呯乱跳:“贺兰,你没事吧?”

  那边停顿了一下,说:“嗯,我有一点事,是狐族的内部事务。我需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你放心,家麟已经没事了。可能还需要休养几个月。但他已经完全康复了。”

  他的口气越放松,皮皮反而越是有了不祥的预感,她立即说:“贺兰,我要见你。”

  “办完了事我会来找你的。”

  “要办多长时间?”

  “两周左右吧。”他顿了顿,又说,“皮皮,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什么事?”她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我会来找你。但你千万不要来找我,不要给我打电话,更不要来闲庭街,好吗?”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你,可是——”

  她还想问,那边,电话突然挂了。她拾起小包,飞奔去了咖啡馆。

  上岛咖啡在一幢灰色高楼的二层。楼下是本市最大的一家新华书店。皮皮以前经常来这里帮家麟买书。到了咖啡馆的门口,她有些迟疑。站在门边,身子一阵发软,半天迈不动步子。她开始莫名其妙地担心起了贺兰静霆。

  “小姐是要进来喝咖啡吗?”门口的服务员上来招呼。

  她笑了笑说:“是啊。”一壁走进去,就在屏风的后面看见了坐在绒布沙发上的家麟。他还穿着去闲庭街时的那件蓝格子衬衣,瘦得露出了锁骨,连胳膊也是细的,脸丰满了一些,但双眸仍然像病时那样眍着,只怕是要养几个月才会现出一点肉色吧。他一直默默地看着那道绣花屏风。桌上有一杯茶,茶袋的绳子掉出来,还是满满的,没有喝。

  “嗨,家麟。”她走过去,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他的笑容有点空洞,目光像极了贺兰静霆白天的样子。皮皮在心底微微纳罕。家麟果然长得像贺兰,尤其在笑的时候。他们的身材也是一般高,甚至连骨架看上去都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贺兰长得比家麟要精致。在所有的细节上都要精致三分。鼻子更挺,眉毛更浓,唇峰更满,腮线更硬。他是一副经得起挑剔的工笔画,意态浑然、细节到位。可是,打起交道来,这人就不像他的外貌那样清晰明朗了,神神秘秘,难以捉摸,心思谁也猜不透。

  相比之下,家麟是写意山水,该浓的浓,该淡的谈,也许不是很完美很性感,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纯和安静。像月下的湖弯,像远山的晨雾,自然而然地给人以亲切和信赖。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爱上贺兰是因为自己无法定义这个人,无法定义就没有安全感。她拒绝相信他的本质是只狐狸,拒绝接受这个与她完全不同的异类。一直以来家麟都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是她欲望和尊严的延伸。可是当她发现家麟与田欣相爱的那天晚上,顷刻间,家麟不也成了一个让她切齿痛恨的异类吗?

  念头瞬间闪过,家麟远了,贺兰近了。工笔的还是工笔,写意的却失了意,成了一团胡乱涂鸦的墨迹。

  “你喝咖啡吗?”家麟问。

  “一份奶,不加糖,谢谢。”

  他站起来去要了咖啡,给她端过来。见他身手敏捷,步伐有力,皮皮知道他的身体真的恢复了。

  “最近我的脑子有点乱。”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明明记得我躺在医院里,一醒来,却发现自己坐在一个陌生的咖啡馆里。皮皮,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这样……你病得很重。”她眨眨眼,“我正好认识一位神奇的气功大师。是他治好了你的病,但找他的人实在太多,所以你不要追问他的个人资料。”

  “他救了我,我总要谢谢他啊!”

  “该打点的我已经打点了,你不欠他任何人情。”

  他看了她一眼,思索片刻,笑着说:“皮皮,你变了很多。以前你说话做事从没这么果断。”

  “怎么没有?我果断地打断过你的鼻梁。”

  就这么一句调侃,令他一时变色,以为是故意挖苦,细细观察,明白不过是个笑话。

  伤心的往事,肝肠寸断的痛,现在终于能一声轻笑了之。

  笑的还有她的眼神,她渐渐远离的心情和关注。

  “对不起,忘了恭喜你,”他迷惑了,第一次发现皮皮的目光竟也难以捉摸,“我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那位贺兰先生……他是做什么的?”

  “他在博物馆工作。”

  家麟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以前她的话很多,他说半句,她会讲一箩筐,现在她也知道了保留,知道了含蓄。他不禁呆住了,半晌无言。

  过了一会儿才说:“皮皮,将来你的生活若有不如意,我会等着你。你病了,如果没人照顾你,我会照顾你。”

  说这话时他有点激动,声音都是颤抖的。看得出他有很多话要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好啊。”皮皮笑着说,随即假装要喝咖啡,将手抽开了。

  他的脸僵了僵,为了掩饰自己,看了看手表,起身说:“我得去看看我的父母。”

  “那是当然。快去吧,你爸妈可着急了。”皮皮说着,却没有站起来。

  正要离开,他的身子忽然一顿,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回头对她说:“皮皮——我和你——”

  “我不再爱你了,家麟。”她立即打断他,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总之,声音有些大、听起来有点陌生,好像不是自己说出来的,“不过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说罢看着他,泰然地笑了。

  他身形一滞,随即也笑了,似乎同意她的话。然后他没再说什么,很快消失了。

  几年来堆积在心头的痛忽然间不见了。她觉得一阵轻松,赶紧拨通小菊的手机。

  “哇哈哈!小菊——抢购季节来到啦!陪我一起去抢购吧!新婚大采购!”

  “先说清楚,谁是新郎谁是旧郎?”

  “什么新的旧的?新郎从来只有一个,贺兰静霆。”

  贺兰、静霆。

  多么美的名字。

  贺、兰、静、霆。

  每个音都在舌尖跳跃。

  一定要到失去才会珍惜吗?郝思嘉直到故事的最后几页才明白自己爱着白瑞德。

  皮皮觉得,自己比郝思嘉强太多了。

  一周很快过去了。

  皮皮买来的被子、床罩、枕头、和全套的高级杯具已堆满了小菊家的柜子。她暂时还不敢宣布婚礼的事,琐碎的前期准备都在地下进行。方针已定,余下的不过是一样一样地来。从周一晚饭时间开始,皮皮向家人介绍了自己的“男朋友”。从长相身高、讲到经济基础,从道德品质讲到职业前途,每一条都让妈妈和奶奶称心如意。妈妈说,有房有车有存款,这样的女婿也找得着,可贵的是年纪也相当,只大个三、四岁,这样的年轻人有后劲。奶奶说,别的都不要紧,只要他能对皮皮好,能逗着皮皮笑,互敬互爱,互相扶持,就是个好男人。至于贺兰静霆的日盲症和狐仙身份,大家太高兴,皮皮不提也没人细问。倒是一直插不上嘴的皮皮爸搕了搕烟斗,说了句:“不论怎样,人总得来一趟,家长们得见见,对吧?”皮皮赶紧说:“当然当然,他最近出差了,一回来就会来看你们。”

  自从皮皮有了称心如意的男朋友,家里配合着安静了很多。大家都在期待着见到这个未来的女婿。

  又一周过去了。

  皮皮仍没收到贺兰静霆的电话。她不敢打他的手机,也不敢去闲庭街,生怕坏了他的事。但打听贺兰静霆的去向她还是有办法的。

  她去了千美医院。

  修鹇和宽永,不会不知道贺兰静霆的行踪。

  在医院的一楼她听见了一件可怕的事。

  “我找赵院长。赵宽永先生。”她对接待小姐说。

  “您是哪一位?”

  “我姓关。曾经是这里的病人,也是他的朋友。”

  “赵先生去世了。”小姐低声说。

  皮皮吓了一大跳:“赵先生?你确信是赵宽永先生吗?”

  “当然。”

  “什么时候去世的?”她问,预感到大事不妙。

  “两周之前。”

  “为什么去世?得病了?”

  “心肌梗塞。”

  皮皮疑虑重重地看着接待小姐。她清楚地记得贺兰说种狐没有内脏,只有生殖器官,通常情况下是不容易死亡的。可是,一旦被人夺去真元,他们就会像一具空壳那样倒下,像一只气泡那样消失。所以,宽永绝不会有什么“心肌梗塞”。种狐,尤其是像宽永、修鹇这样血统纯粹、修炼多年的种狐,是狐界最凶猛好斗的一类,能杀掉他们的狐仙屈指可数。就是贺兰本人对他们都很礼待。

  这么一想,她的腿肚子一阵发软,差点站不稳。难不成是青木先生出山了?难不成是赵松到了C城?难不成又是一个真永之乱?她越想越怕,顿时心乱如麻,不自觉地将那接待小姐的手抓得紧紧的:“那么,请问,修先生呢?修鹇先生?”

  “他现在是院长。不过这一周他送赵先生的棺木回乡安葬去了。说是家乡的规矩,葬礼一定要在家乡举行。我们这边正赶上旺季,病人流量大,人手不够,到现在连个追悼会都不来及安排。不过赵先生就这么突然地去了,我们都是很伤心的。”

  回乡?安葬?皮皮越听越糊涂:“你知道赵先生是哪里人吗?”

  “天水人。”

  没听过这地方,她怔了怔,接待小姐补充了一句:“在甘肃省。”

  她要来了修鹇的手机号,跑到门外给他打电话。话机响了几声,语音提示,对方关机。

  接下来她方寸大乱,开始给一切认识贺兰静霆的人打电话,询问他的踪迹。贺兰静霆深居简出,认识他的人本就不多,和他往来的人就更少。皮皮急得一筹莫展,很后悔那天观音湖之会没带一本通讯录,哪怕找那些狐狸们要些名片也是好的啊。

  ——博物馆的人说,贺兰静霆请了一个月的长假,至今未归。他们也在寻找他,发给他的邮件没有回音。

  ——养殖场的人说,自从贺兰离开了西安,就再也没和他们联系过。

  ——花匠说,他只负责管理花园,不知贺兰的去向,也没见他在自家的花园里出现。

  ——花店的人说,贺兰已经很久没来买花了。

  无奈中,她突然想起了苏湄。

  “我也好久没见到贺兰了。”苏湄说。

  “那你听说了赵宽永的死讯吗?”

  那边沉默了一下:“听说了。”

  “他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这可是我们狐族的事,你千万不要介入,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可是我已经和贺兰结婚了啊,我也算半个狐族吧?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她大声说。

  “结婚?”苏湄呻吟了一声,“天啊!”

  “怎么啦?”

  “皮皮,”那边哀叫了,“你这就把贺兰独占了。你能学刘德华不?给我们这些粉丝留点活路好不?”

  “唉,我又活不到一百岁,我死后他不又是你们的了吗?”

  皮皮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不忘记调侃。

  “皮皮,你知不知道你和贺兰一结婚,第一个想灭掉你的人是谁?”

  “谁?”

  “赵松。如果你和贺兰结婚,生下了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将是狐族的下一个首领。”

  左祭司赵松!皮皮心头一凛,马上说:“奇怪,狐族的人长生不老,首领又不会死,怎么会还有继承人之说?”

  “谁说我们长生不老?谁说我们不会死?我们活得可艰难呢!”

  被打击了。难道有常识性错误?皮皮怯怯地说:“你们不都有几百岁了吗?不是说可以活到几万岁的吗?”

  人类的文化也就是上下五千年而已。

  “我们的生存仰赖人类和自然的精气。如被褫夺真元,我们立即会回到修炼前的状态,变成一只自然界的狐狸。到那时我们的寿命连一年都不到。几万年的狐仙是没有的。一万年的倒有一位,就是贺兰的父亲。他是目前地球上存在的年纪最大的狐仙。真永之乱以后,他的身体和功力都受了重创,一直在深山中隐居,几百年来不曾露面,手头的事务早已全部交给了赵松。”

  皮皮的心倏地沉下去:“褫夺真元?怎么褫夺?”

  “就是直接夺走狐仙体内修炼的元珠。在我们这儿,地位高的可以拿走地位低的;修行年限长的可以拿走年限短的。种狐不论年限高低随时可以褫夺非种狐的元珠。”

  “可是,贺兰他是种狐吗?”

  “种狐有两种。首领的子女天然具有种狐的能力。其次就是宽永、修鹇之类血统纯良世代遴选出来的种狐。赵松也是这一类。”

  皮皮的脑中一团乱,心里开始计算:赵松比贺兰年限高,贺兰比赵松地位高,他们全都是种狐,究竟谁可以褫夺谁?一道逻辑题,半天解不出来。急得低低地喘了几口气,干脆问道:“湄湄姐,这世上有谁能夺走贺兰的真元?”

  那头沉默了片刻,皮皮的手心却紧张得出了汗。

  只听苏湄说:“除了他自己的父亲,大约只剩下了赵松。那些年高德劭的长老们是不会与他为敌的。论地位赵松比贺兰略低一些,论修行他是千年天狐,比贺兰不仅要多一百年,而且还高一个等级。他比贺兰具有更强的功力,最近一段时间与贺兰也不断有摩擦。——皮皮你要小心哦!你八字纯阳,肝质上乘,是赵松捕食的对象。他饥饿的时候一夜采女无数。被他碰过的女人,不出半月就会精气枯竭而死。”

  若在平日听见这话,皮皮肯定会觉得五雷轰顶大难临头。可是现在她顾不得想自己,心里头只关心一件:贺兰静霆究竟在哪里。

  “湄湄姐,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贺兰?”

  “如果他真要藏起来,”苏湄说,“你是不会找到他的。”

  她的脑子转得飞快:“你怎么知道他藏起来了?”

  “皮皮,我听说——这只是听说——宽永的死与赵松有关。宽永是贺兰的亲信,他若出了什么事,贺兰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修鹇则更不会干休。”

  电话这头的皮皮,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蓦然抬头,看见乌云压城,风雨欲来。

  ——原来是要打起来了。

  见她半天没吱声,苏湄又说:“你不用担心。如果真地和赵松动起了手,贺兰不会吃亏的。青木先生都被他整得躲在深山里几百年不出来,他又岂会惧怕一个赵松?”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皮皮立即觉得有根针直插进了自己的头顶。

  忽然间脊背冰凉,浑身上下都不能动了,急得直想咬自己的舌头!

  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让贺兰替家麟治病!!!

  挂掉电话,皮皮果断地去了闲庭街。

  走得急,一路都在跑,像长跑运动员那样大口喘气,仿佛背后有只手在推。

  如她所料,贺兰静霆不在家,门前一把铜锁。她用钥匙开了门,细细查看家中的摆设。桌上落了一层薄灰,手指一抹,清晰见到指纹。可以看出贺兰静霆曾经回来过,并且住过。因为每次离家他都会顺手关掉门口的一个红色按钮。按钮很小,藏在隐蔽之处,却是这套房子的总电源。关掉之后的屋子是彻底的黑,连燃气炉上的定时指示灯都不会亮。只因贺兰常说,一只手机充电器仅有百分之五的电量耗在充电上,其余则全浪费在待机状态。与此类似的还有空调、计算机、微波炉、音响等等,节约用电,就一定要消灭这类“待机”电耗。若是别人进来,不会记得关上这个不起眼的总开关。

  床上被子有些乱,有人睡过的痕迹。她在床头柜上看见了一件家麟的汗衫。显然贺兰静霆是在这里进行治疗的。她转身去了书房,发现他的计算机不在桌上。桌上有些残留的信件,一封封地检查,大多数是他订的考古杂志和简报。还有一些公函、信用卡帐单等等,没有可疑的私人信件。皮皮知道贺兰静霆与外界的联络主要是通过电脑进行的。他桌上本来有本厚厚的通讯录,通讯录不在了。

  她去了厨房。冰箱的下层有一些鲜花,放的时间过长,已全然变色。上层冰柜里装满了冰块,不知作何用途。看样子冰箱他也很久没动过。这时的屋子忽然有一道穿堂风。她抬首望去,发现通向花园的那道门没有锁,开着一条小缝。

  她径直去了花园。

  五月的鲜花竞相盛开。花丛中牡丹怒放,落英满地,无人采摘。

  她还记得他手拿刀叉帝王般优雅地吃着水仙花的模样。还记得当时的自己觉得他滑稽可笑又有趣。

  如今,花犹在,种花之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贺兰静霆若有个三长两短,她不会原谅自己。

  远处的松林传来箜篌般的风声,空中变幻着流云。独立花间,她眼泪狂涌,伤心欲绝。

  贺兰静霆,你在哪里?

  花园的后面有条小径直上后山,她去了山顶。

  她找到了那个井,发现井盖已经合上,关得严丝合缝。井栏边新开了一个小小的苗圃。她记得西安临别时贺兰曾说,有空去看看他的苗圃,春天的时候风景很美。她却只来过一次,黝黑的泥土中只有几排刚刚发芽的绿叶,看不出是什么花。她急着复习考试,也没放在心上。

  现在花儿全开了,是紫色的郁金香,一株株聚在一起,排成“心”的形状。

  她没有告诉过他所有的花中她最喜欢的就是郁金香,紫色的郁金香代表着永恒无尽的爱。那朵朵绽放的花蕾在风中摇动,仿佛无数只手指拨动了她的心弦。她站起来再次向山间远眺,盛午的阳光在山岭上洒下一道金辉,她觉得刺眼,背过身去,赫然看见贺兰的屋顶上竟有六个黄漆大字:

  “关皮皮,我爱你。”

  她失魂落迫,如被雷击。

  某个孤独的月夜他曾在爬上房顶,一笔一划地刷着她的名字。

  原来他早已准备了这个时刻。

  好花好景好时节,却被她粗心地辜负了。

  她泪如雨下,失声痛哭。

  阳光从正午一直移到黄昏。

  暮色四合的时候,皮皮终于站起来,擦汗眼泪,离开了这里。

  她去药店买了雄黄,去狗肉店要了狗血,将两样东西放进包里。然后她去了花鸟市场。

  找到最大一家鸟铺,她劈头就问:“请问您这儿有喜鹊卖吗?”

  老板是个中年汉子,一脸的麻皮,不过声音浑厚得像练习过美声:“有。十四块一只。家里有了倒霉的事儿是不是?喜鹊不好养,这鸟儿活着呢,不肯老实呆笼子里,饭量也大,笼子老是不干净,要不您考虑买只鹦鹉吧?”

  “就要喜鹊。”

  那人拿给她一只鸟:“笼子算你八块钱,你给二十二块吧。”

  那鸟果然活泼,在她的手中便“嘎——唧唧唧唧!嘎——唧!嘎——”地叫开了。

  皮皮想了想,将鸟笼还给他:“你有死的喜鹊吗?我不要活的。”

  “死的啊?”他愣了一下,随即说,“死的活的都是这个价。”

  皮皮点头。

  那人从笼中掏出喜鹊,将它的脖子一拧,塞进一只塑料袋子里递给她:“这只是死的了。”

  那鸟没有立即死去,在塑料袋里挣扎着,微小的身体,不断地颤抖。皮皮愤怒地看着他:“你——怎么可以虐杀——”

  “十四块。”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看来你不需要笼子。”

  贺兰曾经告诉过她,所有的狐精都怕三样东西:雄黄、狗血和死掉的喜鹊。她将这三样一一收好,装进包里。然后,她坐车去了堂叔家。

  皮皮的三叔关建军是个做服装生意起家的个体户。也是皮皮所有亲戚中最有钱的一位。他开了一个宠物店,皮皮曾在那里打过工。三叔的儿子关小华毕业于是华南农业大学畜牧兽医专业。大学一毕业就开了个兽医店,和自家的宠物店挨着,生意兴隆。不过皮皮爸因为下岗困顿时曾找这位三叔借过钱。三叔是愿意的,可是三婶死活不答应,大约觉得这个口不能开,开了就会没完没了。兄弟间便有了不愉快,从此两家就不甚来往了。但皮皮和小华年纪相当,只有一岁之差,倒还一直很亲近。

  小华很大方,皮皮一开口,他二话不说,便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寻血猎犬“大龙”借给了她。

  夜晚八点,皮皮带着大龙坐出租回到了闲庭街。

  如果要追踪贺兰静霆,只能从闲庭街56号开始。她从耳朵上摘下那颗魅珠,放到大龙的鼻前让它嗅了嗅。大龙甩着两只长耳朵伸开双爪扒了扒大门。

  皮皮眉头一皱,心忖:她下午明明来过这里,确信无人在家,莫非这个时候,贺兰忽然回来了?

  可是门前一把铜锁还是她离开时关上的,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将房里的灯开得通明。带着大龙进了院子。一路上大龙十分安静,却是步伐坚定地带着她向卧室的方向走去。快到卧室的时候,它突然一折,转向地下室。

  皮皮的心咯噔一下。

  她突然想起桑林之会后,贺兰静霆带着她从千美医院回来,便是从地下室的一个门进入了一个通向井底的密室。她还记得那条路很是曲折,路过几道甬道、几个小门,密室内无一点灯光。

  通往地下室的门是锁着的。那门原本隐蔽,藏在一座书架之后。这种老式的四合院通常没有地下室,若不是皮皮曾经走过一次,一定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她将大龙带到花园里锁起来。从包里拿出一个手电,独自回到地下室中。

  门是铁皮的,非常坚固。皮皮四下一摸,没摸到锁,也没摸到任何机关。她又仔细地摸了一遍,发现右手隐密之处有个棋子大小的凹槽。电光一照,凹槽里面有一排盲文。共有十组,排成一圈。

  她知道,那是密码。

  考完试后皮皮曾经自学过一点盲文。一来是好奇,二来也是为了更好地进入贺兰的世界。她还处于最初级的阶段,但盲文的数字,从一到十,她倒是全能背熟。

  经过简单地换算,她按动了贺兰静霆银行卡上的密码。

  机簧“喀”地一响,门弹开了。一股幽凉的冷风迎面吹来。面对着她的是一道幽长黑暗的甬道。

  这里不是没来过,次次都是贺兰抱着她。如今脚沾了地,顿时有一股阴森的湿气。她害怕了,浑身上下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牙齿也跟着咯咯作响。

  脱下背包,她拿起手电,鼓起勇气向前走。甬道很深,却无岔路,空气又湿又闷。她不记上次进来时是这样的情况,大约自己一直被贺兰静霆馨香的气息笼罩着,对井底的空气反而懵然无知了。她硬着头皮往前走,不断地上着台阶,仿佛沿山而上。穿过几道朱漆小门,终于看见了最后一道通往密室的门。

  门是虚掩的。

  与此同时,传来细微的呼吸。她的心蓦地一暖,正要将门推开,里面忽然有人说:

  “关掉手电,皮皮。”

  那声音如此熟悉,令她刹那间热泪盈眶。她忙将手电关掉,轻轻叫了声:“贺兰。”

  井底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向躺椅的地方摸了摸,那手立即被贺兰静霆挽住了:“皮皮,你得立即离开这里。”

  “不!”她坚决地摇头,“我不离开你!”

  他的声音很虚弱,他的手也没什么力气,身子一直躺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你受伤了吗?”她急切地说。

  井底原本不大,向前走一步就被迫坐在躺椅上了。她先摸到他的手臂,手臂果然有伤,上面缠了纱布。他的身上也缠着纱布,腿上也是。

  她不顾一切地打开了电筒,将光线调到最暗一级。

  “关掉手电。”他轻呼了一声,几乎是乞求的。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样子。或许他已经不能维持人形,或许他是半人半兽。

  “贺兰我不怕你变原形,你变成什么我都是你妻子。”她的声音很低,却是固执的,“让我看看你的伤,让我帮你。”

  他已用光了手头上所有的纱布,有些伤口仍没有包住。那是一种野兽的咬伤,手臂、腰部、大腿各有一处。皮肉撕裂、血肉模糊,包过的地方不断有血渗出来。

  他的脸上倒没有伤口,看得出很痛,他一直牙关紧咬,额上满是豆粒大的冷汗。

  在这关头,她已完全冷静下来。思索片刻,迅速将自己的一件棉布内衣脱下来,撕成一道道的布条,将他腿上的伤口裹起来:“我得送你去医院,你失血太多,伤口发炎得厉害。”

  她摸了摸他的额,滚烫的,连他的呼吸都是滚烫的。

  “送医院?”他在黑暗中哼了一声,“只要一验血一查心跳他们就知道我不是人类。我从不去医院,除非是自己人的医院。”

  “那我送你去千美医院。”

  “我不想连累太多的人。已经死了一个宽永,你不想让修鹇也死掉吧。”

  “那怎么办?你不能就这么躺着等死啊!”她着急了,嗓门不知不觉地高了八度。

  “我只是……”他咬了咬,忍过一阵闪来的疼痛,“需要一点时间养伤,如此而已。”

  “就这么躺着能行吗?”

  “能行。我需要月光。”

  “你饿吗?”她说,“我去花园给你摘点花来。”

  他没有回答。

  “贺兰?贺兰?”她推了他一下,发现他昏迷了过去。

  黑暗中,她听见了滴水声。拿出手电一照,一地的血。他的血从帆布椅上渗下来,刚刚包住的伤口已然殷红一片。她急得没了主意,以为他背上还有更大的伤口。便将他身子用力一推,让他侧过身去。

  他的背虽浸了血,却没有伤。最大的伤口在腰部,绷带已全被血浸透,仍然有血不断地渗出来。

  她垂首沉思,有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他醒了,说:“别担心……”

  “是谁伤了你?是不是赵松?”她问道。

  没有回答,她推了推他,他又昏迷了过去。

  她去了花园,采下一大把牡丹,在厨房中调了水和蜂蜜,打成浆子。又用一个密封的塑料袋盛了一大袋冰块回到井中。

  冰块敷在他腹上,希望可以止血。花汁却怎么也喂不进去,他不仅昏迷而且疼痛,牙关咬得很紧。

  皮皮觉得,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他也要吃一点东西。

  万般无奈,她再次奔出,到花园里给那位作兽医的堂兄打电话。

  “小华!”

  “哎,皮皮。”

  “我有位朋友出了点事,被……狗咬伤,流了很多血,你过来帮我一下,给他看看伤好吗?他的血怎么也止不住。”

  那边的人听糊涂了,正色劝她:“皮皮你急傻了吧?我是兽医!狗受了伤我治。人受了伤得送医院。尤其是这么重的伤。别是疯狗咬的,要打狂犬疫苗。”

  “他的情况很特殊,请你务必过来!带足够的药来。拜托了!他住城西的渌水山庄,闲庭街56号。”生怕他会问更多,皮皮干脆挂掉了电话。

  就凭她和小华的交情,这一番,他肯定会来的。

  果然不出半小时,她在门口等到了关小华。他开一辆破旧的二手吉普,停了车,从里面背出一个沉沉的药箱。

  “你朋友——”

  “他不方便去医院。”皮皮隐晦地说,“他是……嗯……黑社会的。”

  关小华怔了怔,打量了她一眼:“黑社会?你怎么会和黑社会的人混在一起?这种人不能交往你知道吗?沾上了甩也甩不掉。”

  “一位朋友,我欠过他很大的人情,现在是报恩的时候。”皮皮不管他喋喋不休地数落,拉着他进了客厅,“在这儿等着,我去扶他出来。”

  皮皮想,贺兰静霆隐身之处是不能轻易暴露的。当下只能将他弄醒,然后扶他出来给小华检查。

  不料回到井中时,贺兰静霆已经醒了,躺在那里问道:“有人进来了?”

  “是的。我的堂兄。”

  “你的堂兄?”

  “他是——听着,贺兰——我知道你要反对。但这只是权益之计。我的堂兄是一位很有经验的兽医。毕业于名牌大学,他——”

  “送他回去!”他暴燥地打断了她,“我不要见兽医。人医兽医都不见!”

  皮皮闷了闷,继续劝说:“他可以看你的伤。如果不严重,他可以帮你处理伤口。他可以替你止血、缝针。贺兰,这种时候你别无选择,一定要让他帮你。”

  “让他回去。”

  “不!”

  “让他回去,不然你就和他一起回去,再也别到这里来了。”

  “像这样流血你会死的。”她尽量放低嗓音,“放下你的尊严,让他看看你的伤。我保证他不会知道你是谁!算我求你行不行?”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把拉住她,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一字一字地说:“人妖有别。我不会在这种时候让我不信任的人碰我。皮皮,你若执意要送他过来,我只好当然着你的面把他吃了。”

  皮皮瞪着眼在黑暗中绝望地喘了两口气,祭司大人的威胁起了作用。

  蔫头蔫脑地回到客厅,皮皮对等在那里的小华耸耸肩:“小华哥,你说得不错。不能和黑社会的人混在一起。你看,他都不肯见你。你回去吧,把药箱留在这里。”

  她向他详细地询问了急救常识:如何给伤口消毒、如何给伤口缝针、如何包扎、如何敷药、如何清洗伤口。找不到笔记本,就用录音机将他的话全部录下来。

  回到井底时贺兰静霆又昏睡了过去。皮皮给他打了一针青霉素。解开伤口上的纱带,开始用生理盐水清洗伤口。小的伤口她涂上腆酒和消炎软膏,用绷带缠好。大的伤口只有两个,一个在腰上,一个在腿上,都有很大程度的撕裂,需要立即缝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戴上消毒手套,望着那乌黑的伤口,怔忡不安,半天不敢动手。

  “皮皮。”他忽然叫了一声。她吓得一抖,差点把针掉在地上。

  “痛吗?”她轻轻问,“我正在给你清理伤口。来,先吃下这几片土霉素。”

  他还算听话,乖乖地吞下了药片,就着她手喝了半杯花汁。

  “外面有月亮吗?”他问。

  “没有。今晚是阴天。”借着电筒微弱的光线,她开始摆弄针线,鼓起胆量将钢针刺入肌肤。他的身子痛得抽动了一下,皮皮连忙按住伤口,暗红色的血从指间渗出来,粘粘地,发出一股说不出的腥味。

  她的心扑通扑通得乱跳,呛人的腥味令人晕眩,更令她窒息的是心中的恐惧。她咬咬牙,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奇怪的是,她的手竟然很镇定,像决斗前的剑术高手那样镇定。

  一时间,皮皮对自己超常发挥的素质几乎要钦佩了。

  “你在干什么?”他的手在空中摸了一下,摸到她的脸。

  她轻轻地说:“你看不见吗?”

  “只看得见一点光。”他咳嗽了一声,“能送我回卧室吗?这里气味不好。”

  血腥气太重,他自己都受不了了。

  “你很需要月光吗?”她说,“不如我送你去花园吧。不过,让我先给你缝一下伤口。”

  “你会吗?”

  “不大会,不过看过我堂兄干过。我还给他打过下手呢。以前他给狗缝针,还要剃掉狗毛,”她摸摸他的头,尽量把口气放轻松:“你就不需要了。”

  “你把我……当狗治呢?”他失笑。

  “反正你是犬科的,对吧?”

  “我身上哪块地方像犬科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去替我收拾一下卧室。缝针的事儿我自己来干就可以了。”

  皮皮吓到了,吞吞吐吐地说:“你……自己给自己缝?妈呀,你当你是史泰隆么?”

  “以前受伤我都是自己缝的。”他说,“只是这些天我力气不济,手指头提不上劲儿。你来看我,我一高兴,力气就有了。”

  “你不是看不见吗?”她说。

  他的声音一下子沮丧下来:“对,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那你咬咬牙,我会缝得很快。这线很高级,会自行溶解,不需要拆线的。”

  手臂和腿上的伤只是撕裂,她很快就缝好了。贺兰静霆也很配合,一下也没动弹。他拒绝打麻药,连局部的麻醉也不同意。

  皮皮拧亮电光,再次查看腰间的伤口。她很快发现那不是一般的撕裂,是很深的伤,当中有一个指头大小的血洞。血不停地从洞里渗出来。她明白了。这一地的血,都是从这里流出来的。

  “别缝了。”他按住她的手,“被天狐咬伤,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治好的。”

  “你在这儿呆了多久?”

  “大约两周。”

  她心算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贺兰静霆一定是在治疗家麟的时候听见了宽永的死讯,他不得不提前送走家麟,去找赵松理论。然后就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两强相遇,贺兰本来不会吃亏,如果他有足够的元气皮皮越想越多,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她企图询问更多的细节,但贺兰静霆已不再谈论此事。她几乎是半背半抱地将他拖出了井底。

  来到卧室,换了干净的床单,她扶着贺兰静霆躺下来。随即按照小华的叮嘱将青霉素的粉剂洒在他腰上的伤口,用纱布缠好,外面敷上冰块止血。

  终于觉得舒服了一些,他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皮皮爬进被窝,挤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抱紧我,贺兰。我的阳气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