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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青木先生的诅咒


  皮皮在闲庭街的住宅里照顾了贺兰静霆两天,他的伤势没什么起色。手臂和腿上的伤渐渐愈合。但腰上的那个“洞”仍然不停地渗血,无论想什么办法都不能止住。贺兰静霆的脸越来越白,白化病人一般,脸上淡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而且他的心跳也很快,是往日的三倍。

  阳气,阳气,皮皮对自己说,贺兰静霆需要阳气!

  头一天上午她出去买了一辆轮椅,带着贺兰坐出租去了火车站,陪他在人声鼎沸的候车大厅里“修炼”了四个小时。下午她们去了体育馆,看完甲A又看男篮。晚上混迹于摇滚演唱会和迪斯科舞厅。一句话,凡她想得出来的人多势众的公共场合就带他去。可是贺兰静霆却提不起精神,懒待说话,大多数时间便在轮椅上昏睡。

  第二天是本地文化节,有个盛大的游行。皮皮推着贺兰,举着宣传小红旗,跟着游行的队伍从头走到尾。在路上她不断地问自己,还有什么地方人多,还有什么地方人多……她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文革,红卫兵小将的阳气该有多旺啊。想到这里,她灵机一动,将贺兰带到C城大学的一号学生食堂。正值午餐时间,食堂中人头攒动,声如潮涌。但学生们吃饭太快,不到两个小时若大的食堂就空荡了下来。回头再看轮椅上的贺兰静霆,头歪在一边,显然没什么效果,他仍然处于半昏睡状态。

  路过一家医院,买了一些绷带,消炎药,皮皮饿了,在路边买了几个包子,坐在花坛边大口大口地吃着。

  “嗳,贺兰。”她推了推他,他醒了。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伤口不能愈合,你会不会死?”

  他低下头,继续迷糊:“不会。”

  “你骗我。你的脸白得跟纸似的。”

  “嗯……”

  “昨天晒了一晚上的月亮也不见起色。”

  “别心急……”

  “一定还有更快的法子!”她说,“我有个朋友认得很多人,我去问她认不认识外科医生。你知道肝脏是可以再生的。我想……如果把我的肝脏切一部分给你,应当没什么问题。网上说,健康的肝脏就算切除了三分之二,还可以长回原状——”

  话没说完,贺兰静霆的手忽然伸过来,掐住了她的脖子。

  “噢——”

  “皮皮,到我耳边来,我有话对你说。”

  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她将头凑过去。

  “这种愚蠢的念头不许你再提,不然我就消失,让你再也找不到我。”他摘掉眼镜,一双空虚的眸子怔怔地看着她。

  她被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到了。

  他捧着她的脸,额头对着额头,一字一字地说:“你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她的眼睛红了红,“可是,你受伤两周了,为什么看上去还是那么虚弱,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她望着医院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筹莫展,“我真的很担心你,真的!”

  “你不是一直在照顾我吗?我会好起来了。”他轻轻地说。

  黄昏时分,他们回到了闲庭街。出租司机帮着皮皮将贺兰静霆扶下车。他的伤口仍在流血,有几滴滴在干净的台阶上。一路了他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司机离开了。皮皮掏出钥匙开了门,将贺兰静霆送进院子。

  进门时她吓了一跳。

  巨大的芭蕉树下,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他的脸是颓唐的,衣上灰尘杂着酒痕,裤腿打着皱,像是刚坐了一趟拥挤的火车从远方归来。

  最奇怪的是他的眸子。

  他一直盯着这道门,看见了贺兰静霆,顿时眯成一条小缝。

  “嗨,修鹇!”皮皮高兴地叫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的笑容很快消失了。修鹇的脸色很可怕,他没理她,只是看着轮椅中的贺兰静霆,一步一步地逼上来,嘶声问道:“他在哪里?”

  贺兰静霆没说话。转头吩咐皮皮:“我和修鹇有几句话要说,皮皮,你到书房去等着我。”

  “我不离开你。”皮皮从修鹇的话音中嗅出一丝危险,反而在他身后站定。

  气氛有点紧张。

  沉默片刻,贺兰静霆忽然抬头对修鹇道:“现在你去找他,是以卵击石。——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在哪里?”修鹇杀气腾腾地吼道,“他受伤了,不是吗?告诉我他在哪里,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即使他受了伤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贺兰静霆低低地咳嗽了一声,“你没有机会。”

  “这不关你的事!”

  “这件事,等我的身体恢复了以后再说。”贺兰语气很平静,平静中含着威严。

  “你恢复了,他也恢复了。我们很难找到他。趁他现在受了伤,不能掩饰他的气味,你可以立即找到他。或者,”他继续逼近,“你已经知道他藏在哪里?”

  “他就在这个城市。”

  “这个城的哪个区?”修鹇的身子倾下来,双手拧住轮椅,脸上的肌肉颤抖着,几乎变了形。

  “我不能告诉你,你镇定一段时间再说。”贺兰静霆从容地站起来,淡淡地道,“我累了,需要休息。你先回去吧。”

  他扶着皮皮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走了几步,修鹇忽然道:

  “要么你告诉我他在哪里,要么我告诉她那个诅咒。”

  “诅咒”二字子弹般地击中了他。贺兰静霆的身子蓦然停顿,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道:“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

  皮皮怔怔地看着他们。

  贺兰静霆的脸色很奇怪。他显然在掩饰着什么,同时,目中隐含杀机。

  修鹇视而不见,继续施压:“我只要知道他在哪里。我自己去找他,无论是什么后果,都不关你的事。”

  地上有一条狗琏,原本是拴在走廊边的围杆上的。皮皮忽然问:“我的狗呢?”

  “我把它吃了。”

  “你?把它吃了?”皮皮后退了一步。

  “我一进门,它向我扑来。小姐,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这是我堂兄的狗——”皮皮怒道。

  “皮皮,”贺兰静霆说,“请你回避一下。我和修鹇有话要说。”

  “回避可以,”皮皮凌厉地说,“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什么诅咒?是关于是我的诅咒吗?是你亲口告诉我,还是由修鹇来告诉我?”

  原来他们之间还有更多的谜团。她屏住呼吸等待他们的回答。

  修鹇微微一哼,看着贺兰:“告诉我他在哪里,我立即消失。不然——”

  贺兰静霆冷笑:“你想威胁我?”

  “我要报仇!”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你怎么知道我会死?”他狠狠地向廊边踢了一脚。

  人影一闪,贺兰静霆扑了过去,一掌扣住他的喉咙,将他按到廊柱上。修鹇用力挣扎,脸憋得通红,几乎不能喘气。

  “嘿嘿!自己人别打起来啊!”皮皮赶紧去拉。

  贺兰静霆的指骨正在收缩,“喀”地一声,放开手,冷冷地道:“你连我都对付不了,又怎么是他的对手?他的伤没有我这么重,连我都还要躲着他。”

  修鹇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猛地跳起来,将院子里的一丛牡丹拔出来,放到地上踩。然后他又疯狂地去拔玫瑰、月季、海棠、玉兰、山茶、樱草……然后他的人影就不见了。

  皮皮看着他的背影,颤声道:“他去了花园,他会不会拔光你所有花?”

  “当然会。”贺兰静霆轻哼了一声,“不过,拔光了还可以再种。”

  说罢,他头也不回独自去了自己的卧室。

  皮皮赶上去敲门,里面传来清冷的声音:“别进来,我正在料理伤口。”

  她转身去了花园。

  花园里果然一片狼藉。所有的花都被连根拔起,扔到路上。连藤科植物、不开花的小树都不放过。

  皮皮心疼的是贺兰静霆钟爱的那几株白牡丹和名贵的兰花,便俯身将委坠一地的花朵摘下来,放进篮子里收好。随即去了厨房。

  她在冰箱的旁边遇到了修鹇。

  看着他失神落魄的样子,她只得轻叹:“你想吃点什么吗?这里有一些速冻饺子。”

  他摇了摇头,白皙的脖子上还留着贺兰静霆的指印。

  皮皮在心中叹气,这狐族与黑社会也差不离了,动不动就打架,还是肉搏。

  她径直拿了一杯可乐,拧开瓶盖,仰头灌下一大口。

  “你不爱他。”他突然说。

  她的身子僵了僵,脸色苍白地转过身:“这不关你的事。”

  “如果你真地爱他,我很愿意帮你动个手术。”他望着窗外,淡淡地说:“我保证你会死得很舒服,没有任何痛苦。”

  她忽然笑了。

  他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无论我爱不爱贺兰,谁都没有权利让我轻易交出自己的生命。你不能,贺兰静霆更不会。”

  “这么说,你就打算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她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握住。

  “他说,”她舔了舔嘴唇,仿佛在说一句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他会好起来的。”

  “他不会好起来的。在西伯利亚的时候他已经和赵松干了一场。回来找你,你让他救人。他不是上帝,濒死的心脏病人,就算上帝也束手无策。他只能拿自己的真元去换他的命。现在,他剩下的元气连个五百年的狐仙都敌不过,赵松就蛰伏在四周。你知道被天狐咬伤是什么后果吗?他身上一定有个洞,对不对?”

  冷汗湿透了全身,她点了点头。

  “如果没替你去治那个见了鬼的病人,那个洞只消三天就会愈合。现在,三年之内都难说,除非你肯帮他。”他再一次凝视她的脸,“难道你真的相信赵松找到他需要三年的时间吗?”

  他的目光充满了压力,皮皮说:“我愿意献出三分之二的肝脏,向他提过,他不同意。”

  “不是三分之二,是全部。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步步逼近,“这要求听起来很残忍,如若你真的明白其中的因果,你会感谢我。真的,我其实是在帮你。”

  “说说看,是什么因果?”皮皮不怒反笑,“就算我真的想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对不对?”

  随手从流理台上拾起一个苹果,修鹇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贺兰不让我说。不过,你是个聪明人,你可以猜……”

  皮皮想了想,道:“这么说,在我的身上有某人的诅咒。”

  他的眼睛眨了两下。

  “比如说,诅咒我永远也不会爱上贺兰静霆。”她想了想,摇头,“这不可能。”

  “这可能。你不爱他,因为你不愿意为他而死。”

  她也不耐烦了,扬声道:“修鹇,让我们先说清楚这件事:你的动机再明显不过。你需要报仇,所以你需要贺兰静霆。为了他能帮上你,你劝我贡献肝脏,这样他的伤立即会好,你有更多胜算。我完全明白你的逻辑,但是,有三件事我需要你明白。”

  他的眉头抬了一下。

  “第一,我不是傻子,不会轻易为谁去死。第二,贺兰静霆不会要我身上的任何东西: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永远也不会。第三,你想说服一个人去死,还要她相信你说的理由。你的脑子很愚蠢,你的动机更肮脏。就算我愿意配合你,也请你不要像隔壁家的老婆婆那样,动不动就拿道德来说事儿——”

  他不理这茬儿,直直地打断她:“你听说过宋贻?”

  “我的前任?”

  他点点头:“她死于火灾。”

  “不,贺兰告诉我她是溺水。”

  “那不是真的。他不想你知道她死得有多惨。那一天停电,有人睡觉忘了灭烛。她住的大楼烧了起来,她是被活活烧死的。”他说,“那一年她二十二岁。”

  “这是意外。”

  “宋贻的前任叫秦露,她死于车祸。二十三岁。不是不小心,红灯过斑马线,被一个赶路的卡车司机撞了,拦腰撞成两段。”

  她的脸一点一点地变白。

  他继续说:“秦露的前任是田婉婷。有一次她和贺兰在雨中散步。空中一个闪电,她被雷击中了。那一年她才刚刚二十,认识贺兰不到两个月。你还想听更多的例子吗?”

  她浑身流汗,一言不发。

  “据我所知,你所有的前任都死得很惨很离奇,去世之前都没有超过二十五岁。关小姐,你认为你比她们更幸运吗?或者说,你能创造一个活得更长一点的记录?”

  不知不觉,她的嗓音开始打颤:“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回避她的眼睛:“老子要教训儿子,办法自然很多。但父子之间如此深仇大恨,还真不多见。”

  “是贺兰的父亲在沈慧颜的身上下了诅咒?诅咒她所有的转世必将夭折,死于非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也许他恨贺兰为了一个女人和自己的亲人分裂。也许他只想看看贺兰的意志有多么坚决,对这个女人的爱,究竟有多深。”他看着手中的苹果,“如果由我来给你手术,虽然也是夭折,至少你会死得很舒服,没有半点痛苦。你说说看,我这样做是不是在帮你?是不是一举两得?”

  他将那个苹果像一只蓝球一样在手中抛来抛去,等待她的回答。

  皮皮颓然坐倒。

  她突然忘记自己是哪一年出生的,今年有多大,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皮皮一家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以至于每次填表的时候,她都会问自己的父母:“爸,您哪年生的?”;“妈,您生日是哪天。”

  一个数字突然冒出来,她忽然意识到无论是虚岁还是实岁,她今年都已经过了二十三。

  于是,皮皮很快就做出了选择:要么,她相信这个诅咒,意味着相信自己最多只能再活两年。要么她不信这个诅咒,这样自己多少还有个未来。尽管可能是打着引号的未来。

  她甚至不愿意相信这世上存在着狐仙、或者人生还有来世。

  “你说——”她又打开一杯可乐仰头灌下,“贺兰会不会找错了人?他凭什么肯定他找到的那个人都是慧颜的转世?”

  “灵魂是有气味的。”修鹇说,“你所爱过的人,当她下一世从你身边路过时,你会发现她。而且你的身体也有记忆。你曾经因他而死,每当你的身体碰到他,都会产生强烈的排斥,提醒你不可以接近这个人。”

  灵魂是有气味的!这是她第二次听见这句话。

  她不禁想起自己遇到贺兰静霆的第一天就是没完没了地呕吐。难道她的身体真有记忆,真的会排斥这个纠缠了她几百年的狐仙吗?

  想到这里,她忽然苦笑:“修鹇,你那么远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故事?告诉我这些发生在我生前的事?作为贺兰的朋友,你为什么不劝他放弃寻找我?让我们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怎么没劝过他?从我知道这件事的第一天起我和宽永就开始劝他。他这样做既荒谬又无效,只能加深自己的痛苦和仇恨。他曾经靠毒品麻醉自己、他曾经自杀、他一刀一刀地划自己的手腕。他跋山涉水地寻找你,他发疯地报复自己的父亲……你想象不到这么多年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一次又一地消失,他一次又一次地寻找。试图接近你,找机会认识你。他不知道你哪天会死去,只能寄希望于早点找到你,力所能及地保证你离世之前的日子是幸福的。然后,他一次又一次地接到你突然的死讯,亲手埋葬你,踩实你墓地上的最后一把土,拍拍手上的灰,开始下一个旅程……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你不认为你应当帮助他结束这荒谬的行为吗?你不认为他漫长的一生应当还有别的风景、别的意义吗?”

  皮皮望着他,见他说得胸潮澎湃,半天没有吭声,末了,她问:“你让我结束这件事。说说看,怎么结束?现在我立即去死就可以结束了吗?这个诅咒就解开了吗?”

  “诅咒只有两个法子解开:一,发诅咒的那个人死掉了,诅咒自然就消失了。二,你满足了发诅咒的那个人的要求,诅咒也会自然消失。”

  “要求?什么要求?”

  “只要贺兰静霆服用了你的肝脏,整个肝脏,他不仅有希望恢复视力,你以后的转世他都将无法找到你。找不到你,年深日久,他会渐渐忘掉你,开始新的生活。——你不认为这是一个很美好的结局吗?”

  “那我呢?就算他找不到我,我还是会在二十五岁以前死于非命吗?”

  “是的。青木先生认为这是你应得的报应。除非他死了,身上的真元破灭了,这个诅咒才能彻底解开。”

  “所以我下辈子的死活就不关你们的事了。”她已经荒谬得产生了幽默感。

  “人狐有别,各安天命。”

  “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她说。

  他一把拦住她:“你打算什么时候手术?”

  “哦。”她见他仍然在抛那个苹果,一把将它抢过来,“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打算手术?不。我不捐献我的肝脏。”

  “慧颜的每一个转世都比她要自私,到了你成了极致。”

  皮皮直直地看着他,目光炯炯:“不是你的青春,不是你的爱情,也不是你的命运。修鹇先生,你凭什么判断我,凭什么说我自私?”

  从洗手间出来她径直去了贺兰的卧室。

  他安静地睡着了。仿佛很痛,身子蜷成一团。

  床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团纱布。大约怕她看见可怖的伤口,他自己摸黑换了药。

  她坐下来,握着他的手。

  可能是动物的本能罢,往常的这种情况贺兰静霆会非常警觉。夜半有任何异响他都会从床上一跳而起,四处检查。而皮皮突然进房握住他的手,就像从地上拾了一段树枝,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呼吸很烫,胸口也是烫的。她到厨房取冰块,发现修鹇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夜幕悄悄降临。

  贺兰静霆仍在沉睡。皮皮去清扫了花园,将一地凌乱的树枝扫到一边。她在石椅上冥思片刻,决定给苏湄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

  她告诉苏湄贺兰受了伤。问她有什么办法。她说:“皮皮,你得去找千花。千花可以帮助他。”

  皮皮连忙问:“怎么帮助?”

  “狐狸精之间的事,皮皮,你还是不要问了。”

  “那行,给我千花的电话,我马上请她来。”

  那边迟疑了一下:“千花没有电话。贺兰一定很少向你提起千花吧?”

  皮皮愣了愣:“是,没怎么提起过。”

  “千花是个很奇怪的人,谁也摸不透她的心。她是狐界中唯一的一位两栖狐。”

  “两栖?”皮皮想起了两栖动物。

  “她大部分时间住在动物园里。想出来玩或者散心了,才会变成人。你若要去找她只能是你自己去,晚上。她不是很好说话。”

  “那她会愿意跟我来吗?”她隐隐有些担心。

  “当然你要送她一点东西。”苏湄说,“别告诉她是你送的,就说是贺兰送的。”

  “是些什么东西?”

  “衣带、蜡烛、胭脂、戒指、枕头。质量一定要好。”

  放下电话她跑回到房间。在贺兰静霆的衣柜里找出一件他的睡衣,从上面抽出一根衣带。蜡烛和枕头都是现成的。胭脂山下的商场里有卖,只有戒指一时找不到,皮皮一狠心,便将奶奶送给自己的一只金戒指摘下来。

  虽然从小很调皮也很胆大,皮皮其实很怕黑,也很怕陌生无人的地方。

  C城动物园在城市的西南角,有直达高速,离渌水山庄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皮皮到达时,动物园的大门早已关闭。她毫不费力地翻过一道院墙,向园子的深处进发。

  她已经有大约十年不曾来过这个地方,小时候倒是经常光顾。不过动物园显然不是C城建设的重点。十年来样子没什么大的改变。这是一片依山傍水的湖区,靠水的地方是珍禽馆、猛禽馆和百鸟园。当中一弯小岛里住着几只黑天鹅。一溜往北,穿过爬行动物区,再向西折,过了狮虎山、熊猫苑和猩猩馆,便到了犬科动物区。

  夜晚的动物园远比她想象的要安静。大多时候,她只听见骆驼安静咀嚼的声音,老虎在笼中散步的声音,以及猴子在树间跳来跳去的声音。犬科动物被安排在一条马路的左面,很高的围栏,每种动物的栏前都有一块牌子,详细地说明动物的来历。

  皮皮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赤狐”

  别名:南狐、草狐。

  寿命:约12年

  食物:主要以喜马拉雅旱獭及鼠类为食,也吃野禽、蛙、鱼、昆虫等,还吃各种野果和农作物。

  生理特征:听觉、嗅觉发达,性狡猾,行动敏捷。喜欢单独活动。在夜晚捕食。

  保护级别:低危。

  现存情况:在西藏分布较广泛,70年代其数量较多,近年来,随着猫科动物的锐减,赤狐皮愈显贵重,据调查,西藏经常有赤狐皮张贸易,致使赤狐的数量在急剧减少。为自治区二级重点保护动物。

  凭栏而望,皮皮并没有看见里面的狐狸。路灯很暗,铁笼的那一头黑魆魆的,几个可疑的阴影,打开手电一照,是草垛。

  参观过养殖场皮皮知道养狐狸的笼子通常还会在后面开一个暖箱,给怀孕的狐狸生产之用。

  电光在暖箱的门口闪了两下。果然有了动静。一个毛绒绒的家伙从箱口探出头,是只红色的狐狸,长长的尾巴,一对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幽光。

  皮皮举起手电,伸长脖子想看个仔细,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背。她吓了一跳,手电失落在地,人也几乎跟着跌倒。

  她的身后有股玉兰般的幽香。一回头,看见千花站在自己面前。再看那只红狐狸已不见了踪影。

  “你找我?”千花说。她依旧穿着件孔雀罗的旗袍,和上次所见不同的是她有一头火红的头发,盘起来,当中别着一只海棠珠扣。

  皮皮吓得半天说不出话。回过神来,连忙点点头。

  她将准备好的一个布包交给她,说:“贺兰想请你帮个忙。他受了伤,比较严重。”

  千花看了看皮皮的脸,研究她说话的诚意。将那个包拿到手中,掏出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翻看。

  然后,她将那只戒指挑出来,往草地上一扔:“戒指不是他的。”

  说罢,一声冷笑,将包袱掷回去,抬腿就走。

  看来她识破了她的用意,不肯合作。皮皮心中一凉,连忙道:

  “等等!”

  她扔给千花另一样东西:“这个送给你。”

  千花的手在空中一抓,抓到一颗红珠。于是戏法般将红珠放到指间转来转去,又将它放在脸上摩挲,一双凤眼斜睨着她:“这个——你舍得送我?”

  皮皮咬咬牙,然后,用力点点头。

  她下死劲地瞅了她一眼:“那你可别后悔。”

  “不会。”

  樱桃小嘴突然张开,将那颗珠子吞了进去,好像吃了一颗糖。

  “呃——”皮皮扼腕轻呼。

  千花拿起她手中的包袱,挎在腕上,轻快地说:“我们走吧。”

  在车上皮皮偷偷地瞄了一眼千花高耸的乳峰,她有一张古典的瓜子脸,却有一副玛丽莲梦露的身材。头仰得很高,姿态矜持,一路都不怎么和她说话。

  下了车,皮皮像随从一样跟在她身后。她隐隐猜到千花要帮的这个忙将会让她很尴尬。

  “修鹇也在这里?”在走廊里她忽然问。

  “他曾经来过,后来离开了。”

  “不会的。”千花说,“贺兰受了伤,他应当就在这附近。他和宽永一向都是他最信任的亲信。”

  “宽永刚刚去世。”皮皮说。

  千花不由得停了步:“宽永去世了?”

  “你不知道?”

  “不知道。”

  “这么说,是赵松?”

  “我想是的。除了赵松还有谁能伤到贺兰?”

  “当然有。”她冷笑,“你。”

  皮皮闭嘴。

  她们去了卧室。贺兰静霆仍在昏睡。皮皮将毯子掀开一角,纱布又浸湿了。床单上都是血。

  千花从书橱边取下一个吉它,从小包里取出一柱香在床头点燃。然后,她对皮皮说:“你出去回避一下。”

  门关了。

  皮皮坐在门外的沙发上,她想走得更远,又忍不住想听一听千花究竟要在里面干些什么。

  过了片刻,屋内传来一阵优美的和弦。一个女声低低地唱道:

  裙裁孔雀罗,红绿相参对。

  映以蛟龙锦,分明奇可爱。

  粗细君自知,从郎索衣带。

  一道急促的过门,声音低了一度,却不知为什么,更加清晰入耳:

  为幸爱风光,偏憎良夜促。

  曼眼腕中娇,相看无厌足。

  欢情不耐眠,从郎索花烛。

  皮皮不由得想起《射雕》里郭靖和欧阳克比武招亲那一段。这千花的歌声就像黄药师的箫音,铁丝般强硬地往耳里钻,无论你怎么捂住耳朵也挡不住。

  君言花胜人,人今去花近。

  寄语落花风,莫吹花落尽。

  欲作胜花粧,从郎索红粉。

  直到这时皮皮才猛然明白这几首歌便是那次桑林之会狐仙们所说的《十索》。大约是狐族里人人会唱的情歌。唱之时还需要一些仪式和衣带、花烛、脂粉、指环、枕头一类的信物。果然千花继续唱道:

  二八好容颜,非意得相关。

  逢桑欲采折,寻枝倒懒攀。

  欲呈纤纤手,从郎索指环。

  她心头一痛,捂住耳,飞跑着出了房门,一径向山顶奔去。顶着一轮皓月坐在郁金香下。她忽然明白千花所谓的治疗指的是什么。肌肤之爱是狐族输出真元最便捷的途径。解带点烛之后就当同床共枕了。千花那么好看,贺兰一定是喜欢她的。而且她吞下了魅珠,贺兰更会喜欢她。皮皮在第一时间郁闷了,伤心欲碎、妒火中烧而又无可奈何。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那袅袅余音偏不放过她,穿山度岭地飘到耳边:

  兰房下翠帷,莲帐舒鸳锦。

  欢情宜早畅,蜜意须同寝。

  欲共作缠绵,从郎索花枕。

  歌声到此,嘎然而止。她的联想却没有停止,顺着歌词暗示的方向一直往前想,往前想,想到大脑发烧、一片空白。

  她突然后悔认识了贺兰。是的,她不属于他的世界,她不是他的同类,除了去死,她也不可能救他。她若有事,贺兰随叫随到,甚至不叫都到。贺兰若是有事,她只能束手旁观,爱莫能助。

  她一直以为贺兰是不朽的。

  原来这世上没什么不朽,不朽的也终将消亡。

  斗转星移,她不知在山顶坐了多久,忽听见山道上树叶哗地一响,有人低呼:“皮皮。”

  她循音而望,见是贺兰静霆披着睡袍走上来,忙站起来迎上去:“嗳,贺兰,你……好些了?”

  月光下他的脸还是苍白的,走路也不是很有力气。手上的盲杖用力柱着地,几乎成了半根拐杖。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说,“我四处找你。”

  魅珠不在身边,难怪他找不到。

  地上有块石头,他没看见,忽地踉跄了一步。皮皮及时抓住他:“啊,这千花果然厉害。下午你还没力气走路呢,现在都可以爬山了。快坐下来歇歇,坐这里,这块石头我刚坐过,是暖和的。”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他坐下来。

  她也挨着他坐下,伸出胳膊挽着他。他垂头靠着她的肩,呼吸吹到颈间,依然是滚烫的。

  她微微一惊,摸了摸他的额,说道:“怎么你的头还是这么烫?你还在发烧吗?”

  接着,她忍不住又说:“狐仙也会发烧吗?你都烧了一整天了!”

  “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他喃喃地说。

  “山风这么冷你也不多穿点。”她替他结好衣带,紧紧地搂着他,“千花已经走了吗?”

  “走了。”

  “你们……嗯,那个……”

  “你找千花,是谁的主意?”

  皮皮想,这时候她得保护苏湄:“没有谁,我自己想出来的。你们这么熟,你向她借点元气,她应当不会吝惜。”

  他的头耷拉着,不说话。

  她轻轻地又说:“如果不够,我……嗯……我也可以帮你。”最后几个字声如蚊蚋,低不可闻。

  话刚说完,她的耳朵就给人揪了一下:“瞧你这头发好不易长出来,我绝不能让它再掉了。何况你的元气太少,真的帮不上我。还不如每天带我去看足球来得快呢。”

  “我是说……我是指……我可以请修鹇替我动个手术。我知道你这伤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可是,我担心这段时间里赵松会来找你。”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身子微微发颤。

  “皮皮,不用担心。我受了伤,赵松也受了伤。他暂时不会来找我。”

  她知道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她。

  见她半天不吭声,他忽然又说:“皮皮,我曾经对自己发誓,只要你还活着,我会尽力找到你,会让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感到幸福。如果你为了我而受到伤害,我绝不能原谅自己,绝不能!”他的声音环绕在她耳边,气息里充满力量,他一字一字地重复,“你听清了吗?皮皮?我宁死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她的眼泪一下子滴出来:“都是我害了你。如果你没有救——”

  “嘘——”他掩住了她的嘴,“戴上这个。”

  他的掌心里多了一样东西。

  魅珠。

  还是他的那一颗,在夜色中泛着隐隐的红光。

  她赫然变色:“你的魅珠?”

  “嗯。我送给你的东西不可以随便送人。”他的表情好像是一个家长在批评做了坏事的孩子,“我的魅珠,除了你,几百年来还不曾沾染过第三者的气息。皮皮啊皮皮,你就这么大方地送人了,你真是我的劫数啊。”

  她一下子就急了,敢情动物园她白去了么:“那千花她……究竟给你治了病吗?”

  “没有。”

  她顿时气结:“没有?她什么也没做吗?”

  “没有。”

  “这么说,你的伤她没治?”她几乎带着哭腔了,“千花长得不错呀,歌也唱得好,她是喜欢你的,你和她……也不必客气,对不对?贺兰,我不介意,只要你能快些好我真的不介意。”

  她将头埋在胳膊里,呜咽出声。

  “你胡说些什么?”贺兰静霆抚着她的背,慢慢地说:“我也不能随便失身啊,我守身如玉几百年,这清白岂能毁在她身上……”

  她窘到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将他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耳垂上:“耳洞在这里。”她捉住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耳垂间轻轻地摸着,“发现没?这里有个小洞。”

  他什么也看不清,所以不是对得很准,金环穿进去时有一点点刺痛。她怀疑他穿错了方向。但在这个时候,她有点期待疼痛。疼痛可以转移她的焦虑。

  “这珠子你是怎么拿到的?”她忽然问,“我亲眼看见千花将它吞进了肚子里。”

  他沉默了一下,说:“那我猜想,她可能是吐出来还给我的。”

  “呃——”

  “不干净,我知道。所以我洗了很久,还用牙刷用力刷来着——”

  “那千花会不会生你的气?”

  “你不该找她的。”他叹了一声,“她当然会生气。”

  她还想继续问,见他一脸倦态,便不再说了。

  他们互相拥抱着,坐在月亮底下。

  很快他又睡着了,均匀温暖的呼吸吹到她的颈窝。

  山雾春水般地涨起来,月光暗淡,远处的星辰像一粒粒的扣子镶在天边。

  夜半时分,他睡得很沉。山风袭人,他咳嗽了一声,有个亮晶晶的东西从他的口中飘了出来。

  皮皮吓了一跳。

  那是一颗水晶般透明的珠子,龙眼大小,在他头顶上悬浮,幽幽地闪着淡紫色的荧光。她轻轻呵了一口气,那珠子随着气流的变化,像只气泡一样飘来荡去,并不走远。

  除了魅珠,原来贺兰静霆的身上还有别的珠子。

  皮皮觉得很好玩,伸手到空中抓了抓,那珠子似有所觉,她微一抬手,它立即上升,悬浮到了半空。怕它跑得太远回不来,她从地上拾起贺兰的盲杖,想把它捞下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喝:“别碰它!”

  她急忙缩手,看见修鹇坐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个石墩上。

  “这就是他的真元。”他淡淡地说,“只有在最绝望的时候他才会让它跑出来,直接暴露在月光下吸收月光的精华。除了水晶,它不可以接触任何东西。任何东西都会让它立即像个肥皂泡那样破灭、消失。而他会立即变成原形,恢复到修炼以前的状态。”

  庆幸自己没干蠢事,皮皮问道:“你呢?是不是也有一颗这样的珠子?”

  “我们和他很不一样。我们没有原形。如果这颗珠子毁了,我们会立即死去。”他冷冷地说,“所以我们绝不会像他这样轻易让元珠跑出体内的。”

  皮皮不禁唏嘘。

  直到现在他还在说“我们”,好像宽永仍然在世。

  她将贺兰静霆往怀里拢了拢,喃喃地说:“希望他能快些好起来。”

  “珠子跑出来了,他现在没有任何意识。不过,他的处境非常危险。”修鹇双眉紧蹙,“赵松一定潜伏在这一带。他与贺兰同时受伤,估计一周之后就会来找贺兰。他的伤虽不一定比贺兰轻,功力却比他高,恢复起来也会比他快。”

  他停顿了一下,抬眼看着她。

  大厦将倾,即在眼前。

  “告诉我怎样才能帮助贺兰,”她定了定神,觉得自己的嗓音很奇怪,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告诉我怎样才能杀掉赵松。”

  一阵沉默之后,修鹇说:“你听说过燕昭王的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