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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疠风白处


  夏彦立于阶前,看着那个不曾见过的男人,穿着薄单衣,在墙角瑟瑟发抖,虽然已是四月底,但夜晚仍旧有些凉意,特别是在这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里,更是觉得遍体生凉。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宫舒裴的眼睛微含怒意,他径直奔过去,单手拎起了他的衣襟,男人被迫从墙角站了起来。这时候,钱母也是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儿子的头埋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是怎么回事?”萱草站在夏彦的身边,望着屋子里慌乱的场景。钱信守从钱母的怀里微微抬了抬眼,却被钱母一下子又摁到怀里。

  宫舒裴抓着瘦弱男人的衣襟,看看钱信守,又看了看他,有些不解地挠挠后颈:“你又是谁?”

  男人低着头,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看起来,倒像是个落魄的道士。”说话的人是夏彦,他优雅的走进房子里,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落魄的江湖道士?宫舒裴瞅了瞅这人的衣着,的确不像是个得志的人。他不客气地皱了皱眉,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挖钱信守的心?是为了……”

  “我没有!”宫舒裴的话还没说完,这个瘦弱男人就猛地抬头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眼中,全是慌乱与紧张,看起来倒不像是在说话的样子,可当宫舒裴进一步问其理由的时候,他又低下头,好像刚才的那声辩白就不是出自他自己的口中。

  夏彦走到钱母的身边蹲下,他看了钱母一眼,对方也是眼神复杂地望了自己一眼,他试着将钱信守从钱母的怀里拉出来,却只见钱母的双臂力量更紧,好像一个不小心,自己的儿子会遭遇不测一般。

  夏彦摇了摇头,让萱草将临走前自己交与她的那包东西拿出来,交到了钱母的面前,这才又开口说道:“你是担心自己的儿子得了疠风被发现,会被处死吧?你放心,钱信守得的,并不是疠风。”

  听到这样的话,钱信守不由得又在母亲的怀里动了动,仿佛想要探出头来。可是,钱母依旧环的很紧,她不相信地盯着夏彦,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夏彦的嘴角,露出一个狭长的笑,缓缓道:“疠风是一种很强的传染病,如果他是得了疠风,你和那个男人每天与他相处在一起,怎么会没有被传染呢?”他说着,抬起头,又望着宫舒裴和萱草:“《黄帝内经》中有记载:‘疠者,有荣气热腑,其气不清,故使其鼻柱坏而色败,皮肤疡溃。风寒客于脉而不去,名曰疠风,或名曰寒热。’钱信守虽然色败症状与疠风有些许相似,但他的皮肤没有溃烂,精神也较好,所以,他得的,并不是疠风。”

  直道听到这里,钱母和钱信守好像才微微舒了一口气,钱母的手臂稍微松了松,使得钱信守的脸从她的怀里抬了起来。那么,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呢?

  夏彦但笑不语,将手中的药包交到钱母手上,又看着钱信守,替他号了号脉,这才略一思索,淡淡的回答:“是白处。”

  白处,面及颈项,身体皮肉色变白,与肉色不同,亦不痛痒,谓之白癜。治疗方法:矾石、硫黄分等,末,酢和,敷之,即可痊愈。

  夏彦指了指交到钱母手中的药,继续说道:“治疗的药我已经调配好,回家以后,你只要涂在变白的部位,大约半个月,便可痊愈。”

  钱母激动地看着夏彦,又看了看手中的药包。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之前还错怪人家不愿帮助自己,没想到,夏彦已经洞察了一切,想来,这段时间,他都是为了自己儿子的病潜心配药,一时间,钱母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歉意。

  听到这一番话,宫舒裴和萱草虽然很高兴,钱信守不用再躲躲藏藏,钱母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不过……两人的目光同时望向了那个陌生男人——这个人,又是干什么的?

  显然,除了他们,钱母也有些不解,夏彦站起身,走到陌生男子的面前,缓声道:“这次算你走运,如果他患的真是疠风,恐怕,你这次着难逃一死了。”

  陌生男人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做任何辩解。夏彦从他的身上搜索到一个钱袋,稍稍掂了掂,交到钱母手上:“下次出了事,可别再这样莽撞了。这都是你平日起早贪黑的辛苦钱,可不要再叫别人骗了去。”钱母接过钱袋,一边应者一边连连点头。直道自己再也不会了,多谢夏子的救命之恩。

  夏彦云淡风轻地摆摆手,钱家的事情解决了,接下来,就是送这个男人进官府了。可是一想到要向官老爷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夏彦又犯了愁,毕竟,钱信守现在的症状很像是疠风,若是被那些不明所以的杂役捉了去就更加麻烦。他歪着头想了想,一个好办法油然而生。

  几人将无名男子捆了起来,丢在府衙门口,又在他的胸口处插了一封宫舒裴亲笔的认罪书,接着,几个人就驾着马车回家了。

  事情虽然圆满解决,可宫舒裴的心里还有有很多疑问,这不,刚坐上马车,他就一个接一个问题,喋喋不休地问起来,面对好友的唠叨,夏彦一脸从容,不急不慢地向着两人解释起来。

  首先,那晚钱母顶着夜风前来寻药方的时候,夏彦就知道,钱信守得的,肯定是一种不能轻易见大夫的病。一种病,不好意思去见大夫,无非是有两个原因,第一,病在****,大夫不便诊断。而钱信守是个男人,不存在这个问题,那么就意味着,第一种可能不成立。第二,他得的是危险的传染病。秦国有法,患有五大疫的人,不管轻重,不问是否可医,一律处死。从那晚钱母紧张的神色来看,这样的可能性会比较大。那么,问题就是,钱信守患的是哪种病了。

  一是为伤寒。四时皆有痢疾,春时有痟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所谓痟首疾,就是头痛。看钱母精神抖擞,可不像是有头痛的样子。那么,便不是伤寒。

  二是为疟疾。但疟疾多发于秋天。《周礼》中认为“秋时有疟寒疾”。因为,如果秋天气温偏高,即所谓秋“行夏令”,传播疟疾的蚊虫繁衍就会变得密集,继而便会暴发疟疾。但现在不过春初,也不太可能。

  三是为痨病。《黄帝内经》中记载:“大骨枯稿,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内痛引肩项,身热,脱肉破腘”所述症状钱母均没有,那么,也就不是痨病。

  四是为虏疮,比岁有病时行,仍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戴白浆,随决随生,剧者多死。而钱母,也没有发疮的症状,因此,也不是虏疮。

  最后是为疠风,正如刚才所说,钱母也没有被传染的迹象。如此说来,其实钱信守得的,就不是五大疫,很有可能,是这五大疫当中一个极为相似的病情。无奈钱母拒绝受诊,夏彦也就无法判断。

  之后偶有一天,夏彦走在路上,听说钱家出现了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心中便料有七八分,那日和宫舒裴一起从钱家出来后,他从撑起的窗户里往里看,正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钱信守,那时,他便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只不过一直没有替钱信守看过诊,因此也就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照着白处配了药,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宫舒裴和萱草听着夏彦的解释,不断点头。没想到,他懂得的,竟如此之多。不过,刚才在屋外,他说屋里的男人是为了挖去钱信守的心肝献与秦王,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只见夏彦挑挑眉,一脸得意的说道:“我若是不这么说,钱母怎么会让我们进去呢?”

  原来竟是这样!宫舒裴和萱草不禁舒了口气,原来,这不过是夏彦的权宜之计,还以为真的是有这样的事情呢!夏彦看着二人的神情,面上不禁滑过一丝苦笑。嬴驷为了续命,的确正在大肆使用活人的心做药引,只不过,遭害的百姓还只限于咸阳,从遥远的巴蜀之地挖了心肝献与他,只怕会当成有意弑君而被处死吧!只不过,这件事,他没有细说,这样残忍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宫舒裴将萱草和夏彦送到书馆门口放下,便又驱使车夫向着自己家驶去。二人站在门口,目送宫舒裴的车子转进路口不见了,才并肩走进了书馆里。

  “夏子,”夏彦正准备沐浴更衣,却听到背后传来萱草的一声轻唤,他缓缓回头,只见对方羞赧地一笑,语气恬淡:“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吗?!夏彦不禁一愣。突然想到了萱草话中的意思,她应该是说,自己先救了她的父亲,现在又救了钱家母子性命的事吧。他的神情,有些蓦然,是啊!最近,好像插手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的脑海中,想到了那个挂着憨厚笑容的黑衣男子。宫舒裴,原来这一切的源头竟是你啊!夏彦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迷人的笑。

  “夏彦,我会一直看着你,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突然,这游魂一样的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惊觉地抬头,院子里,一株盛开的木芙蓉花就像被利器切断了一般,整朵,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