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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入秋之后,翰林院亭堂里外均是落叶,微卷的叶片,短硬的直梗,青红棕黄纷纷漫漫。

  里面厅明几亮,举袖不沾尘。

  孟廷辉坐在书案后面,身前案上堆着丈余高的卷簿,显得她人分外娇小。

  这些书中大多是前朝旧志,有些已是破旧不堪,书脊线角都散了开来。

  她埋着头,看得仔细,宽宽的官服袖口被她自己挽系在臂上,指间紫毫飞快地在面前册子上点记着。

  皇上年前有旨,着翰林学士承旨方怀衔领诸学士并修撰、编修,承修前朝诸国史录。

  这份差事翰林院里不知多少个编撰都在眼红,不少居翰林院三四年的年轻进士都没能被方怀看中,而她因拿了太子的手谕便轻易进了在翰林院二堂东面的编检厅,因而更是兢兢业业,不敢犯丝毫差错,就怕她费尽心思得来的这份差事也没了。

  方怀虽不似张仞那般严苛,可性子生冷,因才华横溢、经纶满腹而受诸多学士尊重仰慕。此番她在他案下治事,虽只得了个协录地方志的枯燥差事,也足以让她在翰林院稍松一口气了。

  外面秋阳静好,微风略凉,透过窗棂吹进来,轻轻掀起她眼前平铺的几张纸。

  她抬手压住,抬眼向窗外望去。

  额前碎发被风撩起,眼瞳中倒映着院外一地秋色,嘴角轻弯。

  不管怎么说,是好是坏,她到底是坐在这里了。

  她既是坐在这里了,那便无论是谁都别再想将她赶走,除非……是她自己想走。

  正欲回头时,忽见外面来了个女官,裙袂翩跹地朝里面走来。

  孟廷辉方一起身,就见沈知礼的头从门后探进来,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道:“什么风将你吹来了?”

  沈知礼看看编检厅内此时并无旁人,便放肆地快步走到她案前,低眼看了看她身前那堆卷册:“怎么这么忙,一整日还没顾得上吃东西吧?”

  孟廷辉点头,伸手去揽那些摊开的破旧史册,眯了眼笑:“沈大人这可是逾矩了。”

  沈知礼口中轻轻地“嗤”了一声,瞥她道:“我爹当年的那本野史写得才叫好,前朝旧事我自幼便当枕边故事听,谁还想看你身前的这堆前朝秘籍?”

  孟廷辉抿唇不语,只将书册笔墨都理放整齐,才冲她道:“找我何事?”

  沈知礼从袖中摸出一小包宫饼,丢到她案上:“孟大人还是先吃些东西吧,免得饿坏了身子,更不好著史了……”

  孟廷辉忍不住笑出来,知道她是在恼自己,也便不多言,拿了那饼轻咬起来。

  沈知礼半晌没吭气,终还是没憋住,又开口问她道:“我今晨在兵部瞧见人在拟写去北苑骑射的诸臣黄帖,怎么没见有你的名字?”

  孟廷辉慢条斯理地吃了小半个宫饼,伸指掠过唇角,才轻声道:“我去北苑观骑射做什么?”

  沈知礼挑眉:“朝中多少女官,哪一个不盼着这一年一度的北苑骑射大典!偏你倒不愿意去?”

  孟廷辉不由得苦笑,指着案上丈余高的书册对她道:“我这儿你也不是没瞧见。方大学士派我做的事儿岂是轻松的?我近日来连觉都睡不够,哪还有心思想那骑射大典一事?”她把没吃完的宫饼重新包好,又道,“一来我不会骑射,二来我对殿前司的诸班直、侍卫亲军司的诸将校都没兴趣,我何必浪费时间去观那劳什子的骑射?”

  沈知礼弯唇:“太子殿下亦是要去的,到时定会纵马射箭与诸军将校一较高下,你也没兴趣?”

  孟廷辉眼睫轻轻一颤,没料到她会说这话。

  已是近四个月没有见过他。

  自那一夜从皇太子宫离开,次日回翰林院,便一直没得机会再见他一面。

  这四个月来,方怀多次奉令夜入禁中批答制词,依例可带一至二名修撰同往,翰林院的同僚们被轮流点名随行,可她却从来不曾得到过这个机会。

  有一回,她不卑不亢地去向方怀询问此间原因,而方怀目光矍铄地看了她一阵儿,答亦坦荡:“太子将你的名字从可入禁中的翰林院诸臣名单上涂抹掉了。”

  得到答案的她谢过方怀,再没提过此事。

  想来她那次是真的得罪了他,比她自己所想的还要更深。

  而她在他心中,恐怕也变成了一个不知好歹、不堪重用的人了。……

  沈知礼在一旁盯着她。

  孟廷辉轻笑,抬手抚平耳边乱发,转神答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也无妨。”

  沈知礼笑得诡异:“我还一直没问你,当时为何只在东宫留了一日便回了翰林院?”

  孟廷辉抬眼,一副惊讶的神色:“我还不是照你说的,给太子告了一状,说这翰林院的朝臣不屑与女子共事。太子一怒之下便将我遣回来了,张大学士看见太子的手谕,再不愿意也得奉谕。”

  沈知礼看了她两眼,脸色微妙,却没再接话,只是退后将她打量了一番,道:“想你也没骑装,不如我明日遣人给你送套我的旧衣,你也省得再为了骑射大典而添置了。”

  孟廷辉受沈知礼这一番好意,也怠于虚伪客气,干脆道:“多谢。”

  骑装……

  脑中闪过的是那一日他披挂薄甲、高坐马上、身带轻汗的模样。

  不由得微微一笑。

  乾德二十四年十月初八,京郊北苑宝津楼下数十丈内人声鼎沸,各色彩旗迎风扬展,诸军百戏呈于楼下,偌大的一片空地上满是长鬃骏马,又有柳条立靶围在场中。

  满朝文武京官齐至,男子均是跃跃欲试,女子则是兴奋不已,除了在朝的女官,不少京中勋贵府上的千金闺秀也在不远处廊间置了座,看这一出盛大骁悍的骑射大典。

  北苑本是平王为皇上所造,因皇上心念旧都西苑风貌,平王便特意在新都建成后于北郊择了块地,着人造成与当年遂阳西苑一样的宫苑来。

  自乾德五年北苑建成至今,平王每年都会于此行骑射大典,与臣下一较骑射之术,然自皇太子十四岁参与朝政之后,主持北苑骑射大典一事便交由太子主理,平王不再过问。

  朝中女官多是在光禄寺、鸿胪寺这样的地方任差,平日里哪里能见到京畿诸军的年轻将校,因而都盼着这骑射大典,恨不能在北苑骑射之日撞上个如意郎君,自此辞官嫁人。

  孟廷辉站在一大群女官之中,目光未像旁人一样注视着那一群群年轻彪勇的将校,而是远远地投向高坐在宝津楼上的那一人。

  隔了这么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庞,可记忆是如此鲜明,单那一件墨色骑袍就足以令她在心中描摹出他的模样。

  那么英俊。

  那么挺拔。

  那么……令她为之心折。

  远处忽然传来三声响亮的箭啸之声,有数骑人马纵驰奔来,其中领头一人银甲耀目,在这碧天灿阳下甚是引人注意。

  身旁的女子们一下子激动起来,纷纷朝前挤去,有人大声地叫道:“是神卫军的狄校尉!”

  “哪个哪个?”挤作一团的女官急着去看。

  先前说话之人又道:“最前面那个便是!我听我堂兄说了,此次骑射大典,可是太子殿下专门着人将他从神卫军召回来的,想必这狄校尉定是骑术非凡!”

  孟廷辉听了,不禁好奇,也抬眼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

  马上男子笑得明媚,脸庞清瘦,一杆长枪握在手中,直擦场边众人速驰而去,却冲另一头一个站着的女子屈身示意。

  她愈发好奇,探身去看,就见那女子正是沈知礼,下一瞬便听见沈知礼微带羞怒的声音传来:“好你个狄念,怎的如今越来越放肆了!”

  孟廷辉不知那个在马上光芒夺目的年轻校尉是谁,可听沈知礼的语气,二人竟像是熟识多年的旧友一般;又念及方才身旁女官所说的话,料想此人身份定是不凡,否则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种举动来。

  周围的女子眼中放光,脸色潮红,看着他纵马朝场中驰去,言语之间皆是赞不绝口。

  沈知礼却跺了跺脚,目光如飞刃一般地盯着他的背甲,半晌才撇眸,小声啐道:“当真可恶!”

  孟廷辉挪过去两步,扯扯她的袖口:“此处太阳刺眼,要不要同我去那边廊下坐着看。”

  “不成!”沈知礼忙在后拉住她,“那边哪里能看得清?再者,半个时辰后还有专门让女官骑玩的打马球子,赢者可有重赏的!”

  孟廷辉拗不过她,只得站在她身旁,朝不远处望去。

  宝津楼下横门大开,已有数帜明黄大旗旋升了起来,殿前司诸班直骑着高大骏马,护拥着一人,列队缓缓行出。

  身后有人兴奋地叫:“是沈大人!”

  沈知礼抿着唇笑,眼不眨地盯着那边最前方的男子,就见那人两手空空,不持缰辔,只用脚轻踢马肚,便催马儿一路走了过来。

  孟廷辉这些日子来检修前朝诸史,遍读新旧通典,因而知道这是骑射大典上的“引马”之人,待他驭马行过之后,骑射才正式开始。

  而大典“引马”之人,非皇太子身边近臣不可为,又因听见旁边几人唤他“沈大人”,她立时便反应过来,此人正该是沈知礼的双生哥哥沈知书。

  沈知书的大名京中谁人不知?她甫一入翰林院,便经常听见同僚闲来议论馆阁里的那些年轻人,其中以沈知书的名字出现得最多。除此之外,朝中女官更是常在私下谈论这位沈家大公子,其风流之性人人皆知,只是不知将来哪个女子能收得住他的心,嫁得进那沈府大门。

  孟廷辉看着他骑马走近,轻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一双眼明亮湛澈,那一张脸——

  她瞬间愣住,这人分明就是当日在冲州府严馥之家的酒楼中见过的那个嬉皮笑脸的年轻男子。

  难怪……难怪她第一次看见沈知礼时,就觉得沈知礼甚是眼熟。

  她其实早就该想到,当日跟着皇太子一同微服北上潮安的,除了沈知书,还能是谁。

  沈知礼向前迈了小半步,仰头轻轻叫了声:“哥!”

  男子在马上回头,望见她,脸上笑容变得极是灿烂,晃得这边一众女官眼角发酸,纷纷挪开眼,不再盯着他不放。

  他的目光扫过来,看见孟廷辉,眉头不由得一挑,勒着马缰停了停,才又笑起来,口中高吁一声,急急策马而去。

  沈知礼拽了拽她的袖口,炫耀似的道:“我哥俊吗?”

  孟廷辉淡笑,脑中浮过那一日沈知书一脸轻浮的样子,口中应道:“正如传闻中的一样俊。”

  沈知礼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娘也说,我哥比我爹当年俊了何止千百倍,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想嫁给他。”

  孟廷辉亦笑,却只抿唇不语。

  沈家旧事,她入翰林院后亦闻一二。

  当年的沈无尘是皇上登基亲政后的第一个状元,三元及第,风光无限,人道天下文章第一人,历任大理评事、著作左郎、太常丞、右司谏、太常少卿、秘书监、吏部侍郎、左丞、工部尚书,以三十二岁就拜尚书右仆射,成为朝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相。可谁曾想到这样的一个男子,数年来不闻其风流逸事,直到三十七岁那年才娶了夫人曾氏。

  沈夫人曾参商亦是奇女子一人,大历九年女扮男装举进士,以二甲第三十九名入礼部主客案下,后因机缘得见皇上,被擢为卫尉寺少卿;大历十三年皇上御驾亲征,曾参商随驾出征,在军中建功无数;至天下承平,皇上以其护驾有功而昭其女子之身于朝,许以女装上朝,授枢密都承旨,使她成为了朝中有史以来第一个能够列居枢府高位的女子。然而这样一个雄心壮志的女子,却也会因所爱之人而辞官退朝,自嫁人之后再不问政。

  若无当年的沈夫人曾氏,怕是朝中无人会议开女子进士科,国中诸路不会兴建这么多的女学,而朝中更不会有数以百计的女子为官。

  可当年的沈夫人曾氏一定想不到,自她之后便没有女子能再入主二府,而这么多年来朝中女官多为摆设之用,便是今科女状元能入翰林院一事,也成为了朝中老臣闲来无事时的谈资。

  是幸非全幸,是悲非全悲……

  孟廷辉自顾自地想着,全没发觉自己已走神许久,直待被沈知礼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沈知礼笑着奚落道:“是不是我哥太俊了,让你想了这么久?”

  孟廷辉抬头,看向宝津楼上,一本正经道:“沈大人再俊,能有太子殿下俊否?”

  沈知礼哑然,没料到她口出之言竟然如此露骨大胆,不由得被她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蓝天如幕,细云如丝,秋风洗空,吹透根根金芒,远处宝津楼上那硕大的黄盖下坐着的人,仍是挺俊如斯。

  他遥望着下面的一切,看她站着,看她微笑,看她同身旁的人说话,看她一个人出神,看她……抬头看向他。

  隔了这么远,可她眼底的笑意却那么明显。

  衣带将她的身子勒出好看的曲线,她的胸脯又挺又翘,一头黑发束在软弁之下,耳边落出的几根发丝荡在一旁,愈发衬得她脖颈白皙柔嫩。

  他微微闭眼,不禁回忆起当初在殿试上、其后在皇太子宫中,自己的目光总是像现在这样不自觉地追逐着她。

  而她一如此时此刻这般,不自知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已是近四个月未见。

  却不料再见她时,竟无一丝一毫陌生之感。

  虽是刻意避开她,连随翰林学士承旨入禁中批答制词的机会都不予她,可他依然知道,她在翰林院做得极好。

  编修前朝诸史一事由他总纂,方怀每隔十日便会将典志一类的簿册拿来让他过目。记修地方志的那些细密小楷,熟悉而又耀眼,每一字都写得极认真工整,就像她当初的那篇策论一样。

  他知道她一定会做得好,她一门心思想要出人头地,又怎么会不珍惜这样的机会。

  而她纵是因幸臣之名被同僚排挤,却也依然能够在翰林院如此顽强地一步一行,又着实令他觉得没有看走眼。

  倘若她不是这样的孟廷辉,他倒要失望了。

  轻风拂沙,迷了人眼,入耳一声轰隆战鼓之音,远处场中有数匹披甲战马飞速驰出,当中一人手擎一只大红绣球,用红锦索击球掷地,随即又有响箭划空声响起,周围数骑纷纷尥蹄,诸军将校持弓追逐射之,就见那绣球亮红如火,在这色泽暗黄的土地上飞速奔滚,瞬间便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统统吸引住了。

  骑射大典方始开。

  左边的将校单脚踩蹬,抬臂射球,右边的则是俯身扯弓,两手合力,那一颗大红绣球被箭擦射得飞奔乱跳,随着牵锦索之人的力道而跃起落下,足有丈余高,引得旁观众人连连赞叹出声。

  这一群将校彪悍精勇,身上透着戾气,在马背之上、举手投足间都显现出其不同于朝中文官的阳刚一面。

  在场外观骑射的女官已是兴奋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唇齿之间只留赞叹的啧啧声,一束束目光追随着那些奔驰纵跃的身影,久久不收。

  孟廷辉也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睁大了眼睛,望着远处那一骑骑的高人壮马,心中只觉天下再壮魄的景象也不过如此。

  真男儿,当如是。

  怔迟间,耳边只听沈知礼凑近了问她道:“之前叫你来观骑射,你还说不来,此时可不后悔了吧?”

  她笑眯眯地点头,身子同其他女官一样往前靠了靠,想看得更清楚点。

  沈知礼挽了她的胳膊一道上前几步,指着远处对她道:“这才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

  话音将落,就见那边又有数骑驰出,个个都是薄甲散缨,英挺非凡,最前面的一人正是方才让沈知礼又羞又恼的那个狄校尉。

  女官们瞧清,顿时纷纷躁动起来。

  擂鼓声再一次响起,那边数人齐齐三声高喝,驱马驰散开来,然后便以令众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表演起骑术来。

  有人自鞍上起身,右脚离镫,屈身轻挂坐骑身上,左脚踩蹬,左手同时探前抓着马儿长鬃,右手持缰绕场驰行;有人弯身下去,两手抓住马镫,用肩膀顶住鞍桥,人在马背上倒立起来,任马儿疾驰慢行,都自岿然不动;还有人只用一脚踩镫,整个身子都横在鞍桥一侧,一手握鞍、一手把鬃,另一脚顺着马身直直地挺着,当真是令人惊诧咋舌。

  沈知礼在旁轻轻道:“‘献鞍’‘倒立’‘飞仙膊马’……”

  孟廷辉看得目不转睛,知道沈知礼自幼定是由其母教习骑射之术,想必是精谙此间诸道,便微笑着听她一个个解释。

  众人表演过后,那个身着银甲的狄校尉才驭马行出,然后将缰绳随便一松,整个人跃身下马,口中急催一声,令马儿昂脖向前奔去。

  女官们均是一怔,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

  可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见他已朝马儿狂奔而去,不过几瞬便追上了还未发全力的战马,自后面一把握住马尾,翻身而上,稳稳地落在马背鞍桥之上。

  他一个漂亮的转身,利落地扯出长弓一柄,张弦搭箭,根根白羽雪亮刺眼,就听弦鸣声铮铮不断,那一根根横镞利箭便破空而出,一簇簇地扎入了场边立着的纤细柳靶之上。

  全场惊神。

  孟廷辉亦是惊诧万分,不想他能有如此身手,红唇微张,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沈知礼却在一旁轻轻“嗤”了两声,小声嘀咕道:“有什么好看的,我娘说了,这些花架子一点用处都没有,能在战场上杀敌的才是真本领!”

  孟廷辉仍是不由自主地望着那个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狄念,半晌都收不回来目光,心底不知暗赞了多少声,待听见沈知礼的话,才回眸浅笑:“你同他倒是有什么过节,偏要这样奚落他?”

  沈知礼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撇了撇嘴:“你当我是奚落他?我说的话可是字字珠玑,你千万别高看了他这身手——若论花样好看,也许他狄念能排第一,可若论驭马之精湛、箭术之精准,军中这些年轻将校里面还没人能比得过太子殿下。”

  她闻言,不禁微微扬眉,转头望向宝津楼上。

  隔了这么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却隐约觉得他正望向她这边。

  秋风忽地刮起,吹得楼前黄盖一颤一颤的。

  他是在盯着她。

  看她因为场上的那些年轻将校而兴奋得脸庞发红,看她凝眸望着狄念、久久怔然的神色,看她一副恨不能再上前数步、近睹那些男人们的风采的样子……

  心头忽然滚过一抹难辨的异样滋味。

  近侍尚未察觉时,他已撑膝站了起来,甩袍转身,横迈了两大步,走到楼头,定睛向下面看去。

  那些军中将校在马上高呼,周围围观的众人纷纷喝彩,女官巧笑嫣然,其中便有她。

  他看清,不由得眯了眯眼。

  身旁有近侍来询:“殿下可是要下场?”

  他点头,转身朝楼下走去,又漠声吩咐道:“备马,长弓一柄,羽箭二十支。”

  有人远远地舞起了黄帜,场中数骑看见了,立时都退去一旁候着。

  狄念亦是收弓,却不下马,揽辔在原地兜了个圈子,转头望向女官这边,又冲沈知礼遥遥一笑。

  阳光下,他脸上的汗珠颗颗剔透,脖颈上黝黑的皮肤也透着亮。

  沈知礼瞧见,又是羞恼,直拉着孟廷辉转身往后退,口中道:“胆大包天的家伙!”

  孟廷辉亦非傻子,看那狄念几次三番对沈知礼的态度,心下也揣度出想必他是对她有意,只是不知以沈知礼的家世地位,这男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才敢于众人面前如此不拘礼数,向她频频示好。

  可她纵是腹有千疑,却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便忍住没开口问。

  沈知礼略略退了几步就又停下,瞟了瞟那面被人高擎着的黄帜,小声道:“太子要来了。”

  孟廷辉立即抬头,却见宝津楼下横门仍是合着的,半晌一弯唇,笑自己沉不住气。

  周围却有几个金革彩衣的女子挤了过来,将沈知礼簇拥在中间,笑嘻嘻地问她道:“都说沈大人府上同皇室旧情颇深,想必是知道这狄校尉的底细的,不如说给我们听听?”

  孟廷辉微微讶然,不想这些女官出口竟会如此直截了当。

  待嫁女儿的那点小心思自然是人人都明白,只不过朝中女官婚许之事本就不同于寻常女子,非朝中二府三司六部的才俊之辈不能入这些女官之眼,可像沈知书这样的男子又实难于下手,倒不如军中那些年轻有为的将校好相与,今日此时见一狄念,这些女官心中自然都是蠢蠢欲动。

  她想着,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便斜眸去看沈知礼。

  沈知礼一改先前在她面前羞恼的样子,此时脸上亦是堆满了笑:“既是这么想知道,何不如直接去问太子?横竖此人也是当年太子从旧都遂阳带回来的。”

  “我们又不同于沈大人,如何敢去问太子?”有人嬉笑着说,“听说这狄校尉与已殁武国公颇有渊源,否则也不会让皇上这么另眼相待,放在殿前司内殿直没两年便让他去了神卫军,品阶更是比旁人升得快,这无功无绩的,便已是正五品的至麾校尉了——想想沈大人的兄长,也没他升得这么快呀?”

  沈知礼听了不发一言,只是盯着说话那人,半晌才垂下眼睫,冷笑道:“你也知是和已殁武国公有渊源的,那还问这些做什么?单冲武国公这三个字,皇上就算是封他个亲爵又有谁人敢持异?不过是个正五品的至麾校尉,就让你们眼馋成这个样子了——”

  方才说话的女子见她脸色不豫,忙赔笑道:“瞧瞧,沈大人这莫不是要论我们的罪了?朝中谁人敢对已殁武国公不敬?不过是不闻武国公生前有子嗣存世,所以想从沈大人这儿讨个明白罢了……”

  远处忽起一声震天响鼓清音,将她的话生生截断,一群女官皆小惊了一下,纷纷扭头去看。

  宝津楼下横门已开,单骑如箭,势出迅猛,飞一般地从里面疾驰而出。

  明灿如金的阳光漫天撒网似的罩下来,马上之人黑甲泛光,座下骏马亦是通体全黑,乘骑精熟,驰骤如神,在这青天广幕之下有如风吹冷墨一般,染得周围诸骑人人皆是黯然失色。

  疾驰如风,马挺人立,四只铁蹄踏沙而过,掀起一阵黄风,那人张弓搭箭只在一瞬,眨眼之间便闻风啸箭鸣之音,声声不歇,如利剑割耳一般令人陡痛。

  风平沙落,他持弓勒缰,人马立在诸军将校之中。

  不远处的二十根纤细柳靶犹在狂颤,先前被狄念射中的那些靶头已然尽数断落,二十支雪羽横镞射入靶后黄沙地上,整齐利落得好似被人细致地铺摆过一般。

  一片肃静无声。

  场外众人皆是怔神无言,连先前兴奋不已叽喳不休的女官都没了声响。

  孟廷辉站着,望着,手指尖又凉又烫,心头一阵阵儿地发紧。

  泼墨走龙一般的流畅华丽,铁血刚戾却又雍容高傲,这男人身上那独一无二的气势,又有谁人能比得了一分一毫?

  他回身转望一圈,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几瞬,然后慢慢收弓松缰,长指抚过鸦青弓渊,冲一众侍卫将校高声道:“再射!”

  一语唤回众人心神。

  一时间举众沸腾,高呼喝彩之声比比皆是,响震云天,经久不休。

  她这才微微垂下头。

  这样的男子,有谁可一人据为己有?

  他是天下万万人的太子殿下,却独不是她一人的太子殿下……

  沈知礼在旁看得高兴,笑得开怀,“太子殿下的骑射之术可是自幼便由平王亲自教习的,哪里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花架子能比的?”

  孟廷辉轻吁了口气,平复了下心底汹涌激荡之情,才点了点头,“是啊,太子……自是无人可比。”

  说话间,那边人马驰进间又开始一较射术之高低,不时有高呼大笑声传来;这边却有禁中侍卫牵了体型较矮小的宫马过来,让久候多时的女官上场玩玩打彩结球子一类的,也好同样博个彩头。

  女官一下子都兴奋起来,因知皇上历来喜好女子上马习射,所以此时都欲一展风姿,也好多吸引那边军中将校的目光。

  沈知礼头一个去牵了马来,手指顺着长鬃划了划,又扯了扯马缰,踩蹬翻身而上,轻催马儿走了几步,动作娴熟极了,然后才又回来,望向孟廷辉道:“可会骑马?”

  孟廷辉有些局促不安,点了点头,却道:“原先在女学时倒是学过,只是平日里没机会常骑,怕是没办法像她们那样……”

  沈知礼笑着打断她:“会骑就行,打那彩球子没什么难的,到时候你看我怎样,你就怎样便好。今日你既已来了,倘若是横竖不肯上马,背后还不知要被人怎样议论呢。”

  孟廷辉犹在迟疑,旁边又有几个女官牵马过来,对她笑道:“沈大人说得极是,孟大人若是不肯上马,岂非看不起我们?”

  有内侍牵了匹枣红色的马儿来与她,也微笑道:“孟大人放心便是,不过是与女官玩的物什,断不会出什么事的。”

  她只得接手牵过马儿,笑着谢过众人。

  近四个月来她独处翰林院,正正经经地做事,朝中未闻她与太子又有什么不雅之事传出,再加上连沈知礼都与她交善,因此这些女官都纷纷与她示好,而她先前已被毁了七八的清誉之名也恢复了不少。

  挨上眼下这情境,她若是一再别扭下去,旁人还只当她是位独人傲,不肯与别人交好;且又难得有一个同众女官相交的机会,她又岂能就这样白白地浪费了?

  她想着,便又对身边几人笑了笑,鼓起勇气踩蹬上了马。

  马儿还算听话,只垂首一抖红鬃,便乖乖地任她驱驾左右。

  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催马往前行,又有侍卫捧了彩画杖来给女官,就见不远处的彩球被高悬于柱上,只待一声令下,便会有人伸索将球打下来。

  马儿轻蹄踏沙,她见还算安稳,便放下心来,转头望着沈知礼笑了笑,道:“无碍。”

  沈知礼也跟着放了心,道:“往后你若闲了,我带你去骑马……”话未说完,却见孟廷辉座下马儿突然昂脖,望见远处男子们骑射的景象,一下子尥蹄兴奋起来,想也不想地便撒蹄向宝津楼那边奔过去。

  孟廷辉尚未反应过来,右手紧紧拽着马缰,不知这马儿缘何会突然发狂,只是心口如鼓在震,拼命俯下身子去抓那马鬃。

  沈知礼焦急的声音在后面传来:“你当心那箭——”

  她闻声抬头,就见马儿已然横冲直撞地劈进这边射靶一带,迎头便有刺眼冷箭直飞而来。

  大骇之下,人已惊惧发抖,顾不得多想,只侧了身子去躲,谁承想这马儿看见箭镞之光便愈发狂躁起来,毫无方向地狂奔起来。

  她握不住马缰,身子右倾之时整个人都朝下倒去,只觉左踝被马镫卡住硬拗了下,痛得钻心,下一瞬便觉人已脱了马身,直冲地上落去——

  腰间忽然一阵急痛,有人将她捞了起来,头晕目眩间只觉天翻地覆,人被狠狠按在硬邦邦的马鞍上,胸口火辣辣地疼。

  她喘着气,睁眼,惊魂未定,周遭景物仍在变化,自己分明是在另一匹马儿的背上,被人搂按在前。

  黑骏战马雄姿勃发,又稳又快地朝外驰去。

  他带了怒气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看见箭会躲,你还不算太蠢。”

  不算太蠢?

  她深吸一口气,右肋处传来钻心的一阵痛,心里隐隐有火蹿出。

  那匹娇小的枣红色宫马先前像发疯了似的狂奔乱窜,一路将她带到箭阵当中,又将她狠狠摔下马背,她没当场毙命已算上天眷顾,就算是他出手将她从马蹄下救出来,可他凭什么动怒,又凭什么这样说她?

  腰腹处一阵阵地疼,她直不起身子,只能伏在他鞍前,由他搂了一路往宝津楼奔去。

  身后蹄迹远远没入黄沙之中,那边已是全然炸开了锅,肇事宫马已被人收服送走,诸军将校及女官皆是又惊又骇,一想到方才孟廷辉差点在此丧命,就是阵阵后怕。

  秋风乍起,许是他策马太快,令她觉得浑身都被风吹得冷透了,头上的软弁早已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一头长发扑簌簌地甩下来,在马身一侧轻轻荡啊荡的。

  颠簸中,她只觉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疼,可他却不懂怜香惜玉,箍在她腰间的大掌如铁钳一般,像要揉碎她的每一寸肌骨。

  她费力抬眸朝前望去,就见马儿一路从宝津楼下的横门穿过,而他竟不似要勒停的模样,仍是猛甩马鞭,策马朝北面奔去。

  树愈多林愈密,蹄下宽径碎石铺就,一眼望不见头,不知是要延伸到何处去。

  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他道:“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他的手掌移上去,按了按她胸下肋骨处,听见她吃痛惊喘,才冷声冷语道:“我自生来至今,还没见过骑马能把自己跌成这样的女人。”

  她闭眼,心底气极。

  他话中的浓浓讽意她便是傻子也听得出,可她却不知他到底缘何动怒,更恼自己竟会因他简简单单两句话而心头起火。

  隔了好半晌,觉出马速渐减,她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道:“殿下何许人也,殿下身旁的女人又岂是臣能比的?臣不敢自比文武双全雄才伟略的皇上,更不如才貌出众骑术精湛的沈大人,殿下没见过像臣这么蠢的女人,倒也不奇怪。”

  他猛地一收马缰,将她揽入怀中,凉声道:“你是不知好歹还是胆大包天?皇上也是你能评议的!”

  她僵着,声音淡下去:“臣没有评议皇上。”

  他看她疼得连嘴唇都在发抖,却还在死撑硬犟,不由得拧眉,松手放开她,低吁马儿兜了半圈,到一处矮廊前才停下,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道:“从头到尾都只顾盯着男人看,自是骑不稳马,这次没被摔死是你命大。”

  她愕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盯着男人看?

  她几时从头到尾都只顾盯着男人看了?

  就算是她盯着男人看,又和她被马儿摔伤有什么关系?

  他立身于马下,抬眼正对上她疑惑的目光。高壮的战马正垂首喷息,她的身子软乎乎地伏在那马背之上,衣上那浓烈的绛色同马儿粗猛的黑亮毛发混在一起……他看着看着,突然极为生硬地将目光转走。

  可一想到刚才的险境,他就又皱起眉。

  她疯了似的驭马冲进将校比赛骑射的柳靶之中,却不知冷箭无眼,没当场射中她便已算天眷。

  他看着她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大惊不说,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救她,可她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露出一副生气委屈的模样,叫他如何平心静气待她?

  她见他如剑一般地戳在地上,动也不动,不知他心里面在想什么,只得蹙眉,自己挣扎着下马,可是才一动,便疼得直吸气。

  他眼角微动,没再开口,只是飞快地伸手接住她,力道甚轻,托着她的腰让她下了马,然后打横一抱,将她箍在怀中往前面的矮廊走去。

  她愈发愕然起来,不解他这忽起忽落的脾气,可鼻间满是他身上的尘汗之味,抬眼就见他挺俊的侧脸,心口瞬时没出息地塌陷进去一小块。

  他迈着大步,绕过矮廊,直入里面内厅。

  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大着胆子往他怀里偎了偎,用余光偷偷瞥他,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又理所当然地把脸贴上了他胸前硬邦邦的冷甲。

  这一双手臂长而结实,将她稳稳地抱在怀里;这一个男人顶天立地,救了她一次又一次。

  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夜,那个少年的那一双手臂那一个怀抱,温暖了她整整十年。

  眼眶忽然有些潮润。

  可还未等她多思,前方便传来了人声——

  “殿下这是……”

  他的步子微顿,却又继续向前走去,大步绕过说话之人,低声吩咐道:“去传狄念,让他把方才在宝津楼前失控的那匹马牵来。”

  她急忙扭头去看后面,就见沈知书一双眼亮得慑人,满面都是暧昧的笑意,听他支吾地应了下来,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行去。

  他突然低眼看她。

  她不防,竟好像被他看透了心事似的,脸蓦然红了。

  身后却又响起沈知书遥遥传来的声音:“殿下,臣想明白了……殿下这莫不是英雄救美?”

  她看出他的眼角明显地一搐。

  再回头去看,沈知书已然退得没了人影儿。

  他的手臂顿时变得僵硬,然后猛地站住,将她整个人放了下来,嘴唇微动:“能走就自己走。”

  她一挨地,左踝处便是剧痛,连站也站不稳,可心中到底是明白他的意思的,便咬了嘴唇不吭气,半晌才开口道:“臣虽不善骑术,可也不会蠢到三心二意连马都勒不住,只怕是那匹宫马有问题。”

  他扬眉,语气冷戾:“你倒果真是不蠢。”看着她那不敢挨地的左脚,他脸色又变,“脚也受伤了?”

  她无视他那不善的口气,淡定地点头,一副无论如何都没法儿再向前走了的样子。

  却不料他忽然蹲下身来,探手握住她的脚踝。

  她惊得向后一退。

  脚踝处传来“嘶啦”一声,以上好的番缎制成的护踝被他一把扯开,露出她那已是红肿不堪的踝侧。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手掌用力一压。

  她痛得叫出声来。

  他起身,低声道:“没断。”

  她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觉他的情绪来来去去得莫名其妙,此时此刻脚踝处的痛楚令她再也顾不得去多想,只是跟在他身后,一瘸一拐地往里面走去。

  雕柱画檐繁复精致,金芒耀眼,九曲回转后又是另一番天地,微风阴凉,倒柳枝垂,宽殿大门巍巍正开。

  外面有随驾来北苑骑射的内侍,此时见了二人忙上前来迎,道:“殿下。”恭身让开,又道,“可是前面骑射大典已毕?”

  他不答,只是往里面走,反问道:“先前给沈大人引见的那几位将校都已送出去了?”

  内侍点头:“都是按殿下的吩咐做的。”那人不留痕迹地看了看她,略有迟疑道,“殿下,这……”

  “无碍。”他淡淡道,没再多言,直领着她进了殿中。

  她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专供皇家射猎观武用的北苑之中会有此等雕楼彩殿,气势恢宏不亚于禁中外省诸阁,更没想到他会带她来这里休憩。

  屋内空阔却又冷清,壁角一对长椅,当中一座高案,卷册笔墨摊了一堆,又有低斗搁在一边,上面满满都是书。

  再里面,依稀可见有长幔轻纱,矮榻一座,显然是他休寝之处。

  只是这屋内衣物甚少,怕是他也不常来。

  可既是如此,那方才为何又见沈知书从这里出去?

  她微微垂睫,想到刚才他同那内侍之间的对话,心中愈发起了狐疑——沈知书人在馆阁,平白无故地见那些军中将校做什么?

  军中将校……

  她不由得想起前一阵儿朝中尽人皆知的事——皇上欲使沈知书出知青州,此事虽是沈太傅率先禀奏的,可却实是太子的主意。

  谁都知道太子同沈知书自幼一同长大,名为君臣上下,实是手足之情,此番太子不让他继续在馆阁挂一荣闲之职,反而突然让他去潮安北路那偏僻的青州,而沈知书未经试科而入朝为官,所受历练甚少,又是否能担得起出知一路大州的重担?此间种种之前已在二府中掀起了不小的疑潮,便连她前一回亦是借着此事令他一怒之下将她“赶”回了翰林院……至此四个月已过,此事本是无人再提,可今日见此景,不禁令她又琢磨起来。

  她想着,便抬眼看他,却见他正盯着她。

  当年他才不过十四岁,就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潮安北路僧尼案相关的一干官吏,其手段之决绝狠辣,其处事之雷厉风行,无不令人胆寒生栗,当时又有谁能想到他能做出那些事来?

  是谋是策,是雄心是壮志,到底何人能知他心中真正所想。

  他盯了她半晌,忽而开口,冲那内侍道:“去传御医来。”

  内侍微微愕然,却不敢多言,只是应声退了出去。

  她却大惊,慌忙想去拦,口中道:“万万不可,这成何体统?”一时忘了脚上有伤,刚走一步就颤巍巍地要跌倒。

  他一把拉过她,语气冰冷:“脚虽没断,身上这些骨头却难讲。你耽搁着不给御医瞧,倘是有个三长两短,今日坠马之事传出去倒成了什么?”

  她顿时默声,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知她是小恙无碍,旁人不过当她此番是自己不慎以致跌马;可若是听闻她大伤难愈,以朝中那些无风也起三尺浪的先例而言,旁人定会将今日此事查个明白不可,那匹马究竟——

  他先前也叫沈知书去传狄念牵马来查,想必心中亦是起疑,所以是要赶在宫监司马诸官过问前先料理了此事。

  然而疑虽疑,却不可让外朝众人窥了先机,反要她做出一副是自己不小心坠马受伤的样子来。

  此时想来,他一路将她掳到这里来,或许正是不想让她在宝津楼外被旁人质询,以她当时惊慌失措的心情,还不知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她挤出个笑,小声道:“太子殿下多虑了,臣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又有谁会想要加害臣?再者,就算是事先计划了,又怎知臣一定会上马?”

  他瞥她一眼,松开手:“希望如此。”

  她冲着他冷冰冰的面孔笑了笑,眨眼道:“臣方才还当殿下是担心臣,谁承想是臣自作多情了。”

  他缓缓垂眼,脸色未变,却没有回应。

  她抿唇,忆起方才他抱她时的感觉,此时却也不愿理会他这张黑脸,只是道:“臣这骑装还是问沈大人借的,可惜却被殿下扯坏了。”

  他依旧冷冷开口:“孟廷辉,朝廷可是没有让你领俸?”

  她摇头,又道:“殿下可知臣这四个月来兢兢业业,赢得朝中众人正眼相待有多不易,却不想今日殿下这一出英雄救美之戏,不知又要引起什么样的波澜……这套骑装并臣的清誉,殿下可要怎么补偿臣?”

  他嘴角僵着,不知能说什么。

  从前那么多个深夜,他看着那一卷卷记述详当的前朝地方志,能够感受到那一笔一画所凝注的心血,更仿佛能看见那一张透过宣纸淡淡浮现在他眼前的脸庞……现如今她近在咫尺,却对他说着这些不疼不痒的话,令他隐约起疑,记忆中她那目光里隐藏的对他有所图求的深意,究竟还是不是真的。

  屋子里面光线昧暗,光束透过窗棂裂成一条条在她脸上晃过,有微尘在光圈里面轻轻浮动着,一室静得出奇。

  她低眼,心底亦非无动于衷。

  四个月来她倾尽心血去做自己分内之事,所撰之卷力求页页完美,可那些代表了她心血的东西除了被方怀一次次公事公办地收走高束入阁,可会让他知道她做得有多好?

  一别四个月,翰林学士承旨数次夜入禁中,她却没有一次机会能够见他一面;今日骑射大典,他光芒万丈,众人瞩目,她只觉得自己低渺得如同他坐骑下的黄土沙尘一般。

  她用尽全力,不过是想要能够光明正大地离他近一些,更近一些。

  他可知晓这一切?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高昂的马儿嘶鸣声,伴着男子低狠的吁喝声,一路传入二人耳中。

  他抬手,指向内殿一角的软榻:“坐。”

  声音直低到地上去,沉哑不已,就只这一个字,可她却听出了十重音色,就见他阔步朝外走去,薄甲触光发亮。

  她便乖乖地挪过去,偎入软榻上。

  软垫上有宫中特殊的香味,同他身上衣物所用香料的味道一模一样,丝丝入鼻,令她不由自主地全身都放松下来。

  她的目光朝窗外探去,就见他朝廊外远处立着的一人一马走去,那人正是狄念,而那马分明就是那匹癫狂乱窜将她摔下马背的矮小枣红宫马。

  他转了个弯,狄念便牵了马跟他往后面行去,二人一马渐渐走出了她的视线范围,就好像他知道她会在此处张望,特意不叫她看见似的。

  她定定地坐了一会儿,轻轻转身,打量这内殿物事。

  先前隔了长幔轻纱,她在外看不甚清,只见有这软榻立在一角,却不知那墙边还摆了数样物事。

  其中一个方形大盘甚是醒目,里面用黑沙筑就,形状奇特,足有三四寸深,上面还零零乱乱地插着些异色标记。

  她不禁有些好奇,见窗外并无人影,便又挣扎着起身,走到那方盘前面细细打量起来。

  外面阳光已不似先前那么火烈,微风穿树而过,甚是凉爽。

  狄念卷了马缰在指上,一副微微不安的模样,嘴唇几次张开欲言,却终是没有吭声,只等英寡发话。

  英寡负手而立,面色铁青,盯着那马儿看了好半天,伸手顺着马儿红鬃慢慢抚了几下,才开口:“此马果真不是骟马?”

  狄念点头:“殿下未着延之来同臣说的时候,臣就已经收马验明过了。按理说禁中宫监司马皆是骟马,而送来骑射大典上供女官打彩球子的宫马更是须选性情温顺的骟马,可这匹马却不知为何混了进来,又偏偏被孟大人选中了。”

  那马儿在他掌下不安地昂脖抖鬃,又狠狠尥了几下蹄,一副道地好斗性狠的模样儿。

  这毛色这马眼,这一副马骨如此健硕,虽还未完全长大,可却能看出是良驹一匹,分明是军中战马的上佳之选,怎会被宫监司马的官吏误打误撞地送来北苑的骑射大典上?

  ……可这果真只是个误会和巧合吗?

  禁中宫马挑选喂养出厩何等森严,又岂是能随随便便就蒙混过关的。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马鬃,冷冷问:“此事可曾告诉过旁人?”

  狄念摇头:“臣只说是这马儿一时受惊,而殿下想要试骑一下,便将马儿领过来了。”

  英寡想了想,皱眉道:“也好,这匹马先留在此处,就说我要了。”他伸手揽过马缰,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马,“也算是匹好马。此事莫要传出去,你且先回宝津楼前,同诸军将校就说我今日已倦,不能再奉陪了。”

  狄念点头,欲走时却又停下,眼神犹疑:“殿下……”

  他抬眼:“嗯?”

  狄念犹豫了片刻,才道:“殿下要延之去青州的事情……”

  他不语,手却慢慢松了马缰。

  狄念又道:“殿下要是果真考虑好了,不如把臣也调去北境,好歹与延之也能有个照应。”

  英寡垂眸,低声慢道:“光一个延之去青州就已经让朝中上下颇起疑议,若是让你同去北境,那些老臣岂能答应。”

  狄念想了想,苦笑道:“可是延之那性子,若是一人去了青州,殿下也不想想他能……”

  他目光微凛,直扫过去,打断道:“你却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只要母皇还在位一日,她可会让你去那种地方?”

  狄念闻言,神情有些无奈,又道:“殿下此言当真是要折杀微臣了,只是……”他微有吞吐,“殿下的那些打算,皇上现如今可已是知道了?”

  他默声不语,眼神却凌厉起来,嘴角微微一撇。

  狄念会意,不再问下去,只跟在他身后往廊前行去,边走边道:“殿下方才出手救起孟大人,着实震到了场上众人。”

  他仍旧不语,拐入廊内。

  狄念摸不透他心中怎么想的,便道:“殿下若是没别的吩咐,臣就先回宝津楼前去了。”

  英寡却回头:“你说得倒也没错,让延之一人去青州,我是不甚放心。只是若此时不放他去历练一番,将来如何能在北面助我一臂之力?再者,潮安北路多年来吏治不效,此间原因朝中人人都知,人人都不愿言。若是没有东党几位老臣的庇护,那些旧臣哪得如此猖狂?而若不在北边放个亲腹之臣,我又如何能放得下心?我亦想过,延之此去青州,若是营寨军务他实难断,便修书给谢明远,请他自凉城遣个亲将过去,这总也好过我千里大费周章地从京中把你调至北境去。何况你在军中又无功绩,便是去了也不能立时服众,反会让人觉得是我过于刚愎自用了。”

  狄念想了想,点头道:“殿下言之有理,是臣想差了。延之平日里虽一副诸事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可他心里面定是像明镜似的,此番断不会让殿下失望。更何况,虎父焉能有犬子?”

  绕过廊弯,门槛就在眼前,可英寡却停了脚步,对狄念道:“你且先在外殿坐着等一等,一会儿顺路送孟廷辉出去。”

  狄念一怔:“让臣送孟大人?”

  英寡眉头轻拧:“我方才将她带走就已是不成体统了,若是一会儿还送她出去,那像什么话?”

  狄念只得点头,跟着他一道走了进去。

  外面候着的内侍眼尖,早恭身过来给狄念置了座,又向他禀道:“御医刚才来瞧过孟大人,说是没有大碍,回头让御药房的人送些药,好生休养一段日子就好了。”

  他点头,目光转向内殿。

  长幔轻纱微微曳荡,她的身影看起来甚是绰约,模糊之中竟觉偎在软榻上的她极为恬然,安静乖巧得让人不忍去扰。

  殿外秋风扫叶,日头西跌,远天边际已有淡淡的霞丝漾出。

  “殿下?”

  狄念在后叫了他一声,声音迟疑中又带了敦促。

  他这才朝里面走去,步子沉而缓,拨开纱幔,与她尚有几步之隔时便停了下来:“孟廷辉。”

  她睁眼,看见他,便笑了笑,费力起身下地:“殿下。”

  他望向她的左脚,又看了看她的身子,见她神色并无之前那么痛楚,才低声道:“无碍便好。”

  她一头黑发仍未绾束,犹像之前被他从马上抱下来时似的,此时望见外面坐了别的男子,不由得一怔,抬手去拢肩上长发,轻声道:“殿下是还有正事吧?臣在此处倒是……”

  他看着她这模样,眉头轻动,却也无言。

  她的目光却越过他肩头,看向那边角落处的方形大盘,径直问道:“殿下想要何时举兵进犯北戬?”

  他的身子明显一震,却没说话,只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待看清那方盘后眼底微黯:“不过是寻常诸路沙图罢了,何以如此肆言!”

  她低眼:“臣非傻子。那分明是潮安、永清二路与北戬接境处的营寨兵防图。殿下忘了那一夜在东宫里臣问殿下的话了吗?”

  他的目光如飞刃一般地扎进她眼底:“你若再胡言乱语,便不只是不得随翰林学士入禁中这样的惩罚了。”

  她便慢慢地挪过去,撩开他身旁长幔,走了出去:“殿下自有雄心壮志,臣自是不敢多言。”

  他仍是站着没动,只是寒声唤道:“狄念。”

  那边狄念早已站了起来,着人去牵马过来,然后待孟廷辉走近,便微微笑道:“孟大人,殿下让我送你出去。”

  她点了点头,嘴角微扬,没再回头看他,只是跟在狄念身后走了出去,口中道:“方才竟没看清,原来是狄校尉。”

  廊间一地落叶映着斜阳清辉,苍黄叶片淡淡泛金,色泽甚是怡人夺目。

  狄念打了个响哨,将马儿催到廊桥之前,在侧护她翻身上去,待看见她安然坐稳,才牵了马往外走去,笑着道:“我不比太子,不好与孟大人共骑一马,只好委屈孟大人多在马背上待一阵儿了。”

  她抬眼望向远处黄尘沙象:“说来倒是我拖累了狄校尉,若没有我这个麻烦,狄校尉眼下早可以单骑飞马回去,尚能一睹沈大人的马上英姿。”

  狄念瞟她一眼,听出她话中之意,却也只是笑了一下,岔开话题道:“待过了横门便不必再骑马了,到时叫内司监的人寻一驾二轮马车来,送孟大人回城去……孟大人眼下是住在诸院阁的女官公舍内吧?”

  孟廷辉点头,先前松松绾好的头发此时又被风吹得落下肩头,在傍晚霞光下愈显滑亮:“我自幼无父无母,因而入翰林院之后也没想过要置宅,横竖都是我一个人罢了,住在哪里没什么紧要的。只是不比狄校尉之辈,自大营回京时还能同家人小聚几日。”

  狄念侧头,挑眉望向高坐马上的她,眼里尽是笑意:“孟大人此言差矣,殊不知我也是个孤儿。”

  霞飞云红,她的面颊显得素净得紧,眼里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却转瞬定了神,只淡笑道:“倒没想到。”

  狄念知她话中之意,竟是自嘲地一笑,道:“不知底细的见了我,谁能想到我是孤儿?”

  孟廷辉默声无言,听了他这口吻,心里竟有些戚戚之感,可是转念一想,虽同是无父无母之人,可他的境况却比她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之前那些女官不是道,他狄念深受皇上宠爱,又是太子心腹近臣,更是与已殁武国公颇有渊源……

  可他既是孤儿,又怎会同武国公有关?

  她纤眉微扬,目光疑惑,虽然想问,却自知不该开这口。

  狄念斜睨了她一眼:“孟大人定是在想,凭什么我一个孤儿能享得如此浩荡皇恩,而孟大人却得十年寒窗苦读才能有今日尺寸之功名?”

  孟廷辉扬唇,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狄念又笑:“我自幼长在旧都遂阳,四岁那年被人收养,养我之人正是在西苑为已殁武国公守陵多年的乔夫人。乾德十八年春,北戬遣使来朝献,太子代皇上赴遂阳迎使,后来恰在去西苑拜墓时遇见了我。”

  孟廷辉仔细在听,虽不知那些旧事如何,更不知他说的那个“乔夫人”是谁,可却也隐隐有些明白过来,便轻声问道:“于是你就跟着太子回了京?”

  他点头:“那年我十六岁,因从小在西苑中同那些守苑侍卫玩耍得熟络,所以会些骑射之术,太子当时问我,想不想同武国公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我说自然想,娘说她给我起名之时就是想要我一生勿坠武国公之忠君报国之志!”

  她微微颔首,听他如此坚定之语气,仿佛这一腔热血凝于胸腔已不知多少年,不禁略有些动容。

  狄念顿了顿,才又抬头:“后来我随太子回京,入宫觐见皇上与平王。皇上对我说,想当年武国公亦是无父无母之孤儿,被先帝从杵州带回遂阳,未几便渐露锋芒,抗敌平寇威震沙场,成为世人敬仰的一代名将,虽是最终以身殉国,可却尽享天下人之赞誉……”

  他话犹未说完,可她却轻叹了一口气。

  已殁武国公狄风,只怕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名字也总是被那些老人挂在嘴边。

  而她这几个月来遍览前朝诸史典志,更是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铁骨铮铮,忠君不贰,伴君十五年,力战无数场,银枪铁剑一生情,白骨苍灰万代名……

  那该是怎样的一个男子,才值得这么多人这么多梓墨来反复记述他那一件件战绩功勋?

  “平王也说……”狄念的声音将她心神唤回,“武国公一生未娶,且无子嗣存世,而我亦是孤儿出身,又机缘巧合地被太子带回京中,此事怕也是上天之意,因而便将我留在了殿前司内殿直习武,一切规格份例皆与其他勋贵子弟一样,三年半前才放我去神卫军历练。”

  孟廷辉没有想过他会如此爽快地将自己身世和盘托出,心中不禁有些别样滋味,可却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完他说的话,没再吭声。

  想来那几年他居于皇上与平王膝侧,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定是不言而喻,更不需提他之前为何能对沈知礼那般无礼大胆,而沈知礼竟也敢当众啐骂他——自是因多年来亲近交好,才能得如此嚣张放肆。

  马儿弯蹄抖鬃,模样甚是不耐烦,他二人行速迟缓,一面说一面走,待此时望见远处横门金檐,天边似已染了一层墨迹,细月也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楼前。

  狄念扯了扯马缰,吁马儿往烛火明亮的地方行去,冲她笑道:“孟大人和我不同,能有今日翰林一席之位全是靠自己努力的结果,但凡女子在朝为官者,无不是饱学多德之人,着实令我佩服。”

  孟廷辉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狄校尉言重了,我是运气好。”

  狄念看她:“我昨日回京,夜里同延之出去喝酒时还听他提起孟大人,说大人这几个月来在翰林学士方大人案下撰修前朝地方志,大人递上去的那些文簿颇得太子殿下赏识,想来擢升之日当不远矣。”

  她脑中似有火花擦过,耳底嗡鸣,好像是把他的话听错了,不由得紧着追问道:“狄校尉方才说什么?”

  他扭头看她,眼底明亮,映着近处灯笼微光,宝津楼边上已有人看见他二人,急急地朝这边来迎。

  她的声音一下子弱下来,眸子却定定地望着他:“你说太子他……”

  狄念点头,目光却迟疑,好像她怎会像不知此事一样。

  她低头,两只手握紧了马鞍,蒙蒙夜色掩住了她唇边漾起的笑涡,灯笼晕黄的光线却将她的脸庞映得格外柔美。

  ……他是看了的,他其实是看了的!

  那些她用心良苦所撰所写的东西,原来方怀都已是呈给他看了的……可他在她面前那一张薄冰似的脸,倒让她真的以为他丝毫不知、丝毫不在乎她在翰林院的这小小作为。

  她的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被人扶下马时轻声对狄念道:“多谢狄校尉。”

  狄念以为她是谢他一路将她送了出来,便也笑:“孟大人客气。”却不知她此时谢的不过是他那不经意的一句话罢了。

  两面高楼彩灯张明,远处人笑马嘶声接连不断,夜风吹透一心凉,却也无人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