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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廿日,女子进士科殿试放榜。潮安北路解元、京中礼部试会元孟廷辉再登榜首,成为了大平王朝女子进士科开试以来的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状元。

  接着又有诏下,着赏孟廷辉入翰林院、任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职,允入东宫经筵侍讲,并修前朝之史,再加赐佩银鱼袋。

  此诏一出,本已沸腾的京城又如烈火之上添烹油,瞬时便炸开了锅。

  历年历届进士科,何曾见过此等礼遇殊荣?

  而那一日在宝和殿中所发生的事情,自然不可避免地被人传了出来。

  流言蜚语一时疯长如野草蔓藤。

  太子从来不好女色,此次却在殿试上为潮安北路的孟廷辉所迷,又在小传胪的当日独会其于宝和殿;而孟廷辉颇有心机,自是知道顺竿往上爬,媚上之态实非常人能够想象。

  何谓幸臣?此谓幸臣。

  翰林院、太学这两处朝中最清贵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起这等人臣的,一时间清流涌议,都道孟廷辉虽负才学,可她所获之殊荣与她媚上之姿绝脱不了干系。

  然而流言蜚语不过是流言蜚语,纵是清议声潮再高,却也没有一个人真的成功令皇上收回已下诏书。

  但翰林院的朝臣岂能容得下孟廷辉之流?众人自然都在心里面兀自策谋着,来日要如何对付这个能靠如此手腕入得翰林院的女人。

  一早天晴,扑面微风裹着初夏热意,风过撩袖,吹起一阵香。

  孟廷辉沿着宫城外的朱漆杈子慢慢地走着,分明能感受到两边路过之人的异样目光。

  虽不知太子到底是何目的,可他有意予她此等荣宠,显然是料到在这之后她会被朝中如此非议的。

  是要以此令她难堪,作为她“以下犯上”的惩罚吗?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朝远处宫墙望过去,却看见一个绿裙女子站在秘书省的朱墙边上,远远笑望着她。

  还没等她仔细去看,那女子早已笑着迎了上来,举袖微揖,道:“孟大人。”

  孟廷辉看清了她的容貌,脸色忽然变得不自然起来,半晌才点点头:“沈大人特意在此等我?”

  沈知礼笑吟吟地道:“正是。”说罢,便转了个身,跟着孟廷辉一道往宫城北廊外的翰林院走去。

  孟廷辉却停了步子:“沈大人找我有何事,不如直接言明。”

  沈知礼看她脸色不甚晴朗,也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不由得微觉怪异,只是道:“近日来朝中各处都对孟大人非议不休,其中又以翰林院为甚。今日孟大人头一回入翰林,我正巧路过此地,便想着陪孟大人一道去,孟大人以为如何?”

  孟廷辉听后微怔,随即抿唇垂首:“是我想差了,多谢沈大人一片好心。”

  原本看见沈知礼在此等她,还只当她是因听了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特来向她兴师问罪的——京城人人皆言,她沈知礼是太子立妃的不二人选,以她同太子这么多年的情分,此时不闻婚旨,却闻太子被孟廷辉一把搅了清誉,此事她如何能不介怀?

  可却是自己想多了。

  沈知礼瞥她几眼,垂睫道:“孟大人以为我来是何意?”

  孟廷辉倒也直截了当:“听见朝中那些非议,沈大人倒不恨我?”

  沈知礼浅笑:“孟大人真是直性子,这种话也能直接问出口。”她停了好半晌,才道,“我为何要恨孟大人?”

  孟廷辉低眉:“沈大人不图太子妃之位?”

  沈知礼眼波轻闪:“我若不图,孟大人以为自己能有机会?”

  孟廷辉低眼看脚下,宫砖连绵无尽,直入皇城禁中,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色沉暗灰。

  半天,她忽然笑出声来,却不言。

  沈知礼看见她笑,自己也不觉笑了出来:“我朝太子的心思何曾放在男女之事上过?都说皇上只待太子册妃后便退位让政,却不知太子是什么人,他不欲册妃,谁能逼他册妃?而皇上退位一事只怕是早已定了的……”

  孟廷辉撇眸看向远处,道:“沈大人同我说这些天家秘事做什么。”

  “秘事?”沈知礼眸子轻转,脸色又变,微笑道,“说到秘事,我前些日子也曾得幸一阅孟大人幼时之事。”

  孟廷辉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能够让人注目。”

  “孟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沈知礼又道,“孟大人少时的那些事,太子也全知道。”

  此话颇有所指,倒令孟廷辉听后心底一颤。

  这么说来,他竟是已经知道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不由得想起那一日宝和殿中,他捏着她下巴打量她时的神情,寒冽眸光似要看进人骨子里去,想必那时他就已是知道了的。

  她微微蹙眉,忽然间好像想透了些什么,转而又是一怔。

  当时他口赐殊荣与她,分明是体恤她多年命舛,也是好让她这个无家无势的女人将来在翰林院不遭人欺,谁料她却只当他是在讽刺她渴求功名,反倒说他非君她非臣,逆心一起而去轻薄了他……如今殊荣犹在,可这意义却是早已不同。

  她心头一拧,竟有些懊恼起自己一时冲动,毁了他的一片好意。

  沈知礼瞧着她的神情,如何不知她心间起落,便就淡淡收了笑意,未再多言。

  绕过两个曲尺朵楼,翰林院便在前方。

  沈知礼领她往前走去,口中又道:“翰林院的朝臣自诩人品端方、学问纯粹,殊不知一肚子学问都被派在了逞清议口舌之快上。今日我陪你入翰林,断无人敢刁难你,平日里只要你不说错话,任是他们心中再怎么看不惯你,也没处苛责你。”

  孟廷辉听了心生感激,不由得道:“沈大人于礼部试前为我投帖之恩我还未谢,如今又待我这般好,却要我如何来报?”

  沈知礼只笑不言,待走到翰林院阶前才轻轻地道:“我倒要谢你才好。若不是你此次搅了这么一波风潮出来,只怕那些老臣奏请立我为太子妃的札子早就呈上去了。”

  孟廷辉蓦然偏头,看着她:“这么说来……”

  沈知礼抿唇,不待她说完便将她向翰林院的阙亭内轻推一把,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里面立马有人起身相迎,看见沈知礼便笑:“沈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眼睛一瞟,看见孟廷辉,登时僵了脸色。

  孟廷辉认得这男子,殿试之上他曾于殿外黄案前奉题,想来亦是个修撰,便微微低头,揖了个礼。

  西面待诏厅内有紫服官员出来,见了沈知礼也挑眉:“乐焉怎么来这儿了?”

  沈知礼笑:“张大人今日在院可正好。我与孟大人是旧识,方才在宫城北廊下不巧碰见,知道她今日入翰林,便同她一道过来,正好拜会张大人。”

  孟廷辉跟着行礼,口中道:“张学士。”知道此人正是殿试那日陪在太子案边的翰林学士张仞,便低眉顺眼地不多言。

  张仞不回她礼,只冲沈知礼微笑道:“沈太傅上回说要为我新作的画题诗,至今也未等到他有空的时候。”

  “待我回去催催我爹,怎能忘了给张大人题诗?”沈知礼脸上堆满了笑,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一圈周围,“主编检的方大人今日倒不在?我还想荐孟大人入编检厅同方大人学习些时日呢。”

  张仞神色微凛,开口便拒道:“编修前朝之史的修撰、编修人手已足,且待诏、典簿二面也暂无空缺,孟大人才学出众,我一时不知让孟大人在翰林院做什么算好,待过几日同诸位学士商量了,再同孟大人说。”

  孟廷辉微笑:“谨听张大人安排。这几日我便在院里帮诸位学士、承旨、修撰整理整理文卷就是。”

  张仞本以为她定是个倨傲之辈,再加上她与太子之间那风风火火的传言,想必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女子,可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卑恭,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皱了皱眉,便领了她去里面各厅堂拜见翰林院诸臣。

  岂料沈知礼却不依,不等他二人转身,便在一旁笑着叫道:“既然待诏、典簿、编检都无缺位,想来协理东宫诰敕撰文一职尚可让孟大人一试?”不待张仞反应,她便又飞快道,“太子近来政务愈多,中书门下二省每日递上去的札子有多半都是太子代皇上批复的,夜里身边时常少个替他草拟敕文的人。”

  “这、这……”张仞神色愈发吃惊,显然是不解沈知礼竟然肯让孟廷辉进东宫,简直是哑口无言。

  周围竖着耳朵在听的人不在少数,此时闻言皆是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来了——谁都知道沈知礼与太子可谓青梅竹马,一朝若立太子妃,她定是不二人选,可这孟廷辉与太子之间的谣言非但没让她动怒,反倒使她拱手将孟廷辉往太子身边送?疯了不成!

  沈知礼已拉了孟廷辉往外走,背身冲众人笑了笑,眼底明媚,“张大人若不反对,我便顺道带孟大人去东宫了。”

  张仞惊神归位,一时想不出拿什么理由驳她,只得回身取了块翰林院入右掖门的朱字木牌,递给孟廷辉:“既是要去东宫,可要仔细下笔,莫要坠了翰林院学问精粹的名声!”

  孟廷辉亦在怔愣中,只讷讷地接了木牌,随沈知礼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正好,高树长枝阔叶如扇轻摆,碧天翠叶,七彩琉璃,朱门金钉,越走越近,越近越不真实。

  她终于回过神来,扭头便问沈知礼:“怎么方才入翰林院前,你没同我说一声……”

  沈知礼眨眼,“我也是一时想出来的。本也没料到张仞做事会一点余地都不留,他既然这样,就别怨我钻这空子!”

  孟廷辉蹙眉:“挡一时不能挡一世,我又不能一直在东宫待着,终有一日是要回翰林院的。”

  “待你一会儿见了太子……”沈知礼诡笑,“只管说是翰林院的老臣不肯与女子共事,让太子替你出头,给你在翰林院谋个修史的闲差。”

  孟廷辉眼中的光忽然一淡:“太子恼我还来不及,又怎会替我出这头。”

  沈知礼扬眉,却只是笑,不再说话。

  过了右掖门便是天章阁,一路向东可见枢密院、都堂及中书门下二省,穿过文徳殿旁边的阔廊,再往北二百步可见东华门,皇太子宫便在东华门内。

  孟廷辉跟着沈知礼一路走到皇太子宫前,心突突在跳。

  远处宫阙楼檐恢宏衔天,面前青砖石阶彩纹漫地,一想到这殿中之人,她的指尖便止不住地轻颤。

  沈知礼替她递了翰林院的牌子,那几个侍卫也是认得沈知礼的,只收了牌子笑道:“太子今日下朝后去都堂治事未归,听人说出都堂后又去校场观殿前司诸班直骑射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不如让孟大人在此等等?”

  孟廷辉只是谢过,道不敢于东宫殿前叨扰,待晚些时候再来,便要回了牌子,同沈知礼顺原路往回走去。

  心中仿佛有绷紧了的一根弦毫无预告地被人挑断,一切期冀都这样作废。

  沈知礼抱胸,眯着眼对着阳光,赞了句:“当真是好天气。”然后又转头冲她道,“我是从兵部溜出来的,须得早些赶回去,出禁中的路你都认识了吧?”

  孟廷辉点头,忙道:“沈大人只管去忙,不必理会我。”

  待见沈知礼出了东华门后,她才低头看了眼手中木牌,微微叹了口气。

  西面横街处忽然传来马蹄踏砖的声音,清清脆脆,一下连着一下地顺风飘过来。

  禁中之地,谁能于此处过马不下……

  她脑子里刚刚升疑,便又骤然反应了过来——东华门内,东宫之前,他当然不用下马!

  才想着,就见马儿长鬃逆风而飘,一人驭马慢驰而来。

  他身上披了薄甲,背上挂着长弓,左肩满满一箙白羽利箭,低头挽缰,手腕处淡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泛着汗湿亮光。

  她立在东华门前未动,看他步步行近,手心里有汗渗出,终是上前几步,开口——

  可未等她出声,他便抬头,一眼便望见穿了绯色官服的她,身子在马上明显地一倾,扬鞭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声音清寒中带了哑意,似是累了。

  她没出声,只是望着他。

  他斜眉扬起,看见了她手中握着的那块牌子,神色微微了然,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利落地一翻身,下了马。

  殿前的几个侍卫看见,急忙过来牵马,又替他卸了长弓,取下箭箙,恭声道:“殿下。”

  他一路大步上阶,向殿内走去。

  她便跟着他入了殿。

  殿门被人在外重重关上,一室陡暗。

  他开口:“翰林院让你来东宫协理诰敕撰文?”

  她不置可否,将手中的牌子轻轻摆在门口的高几上,行了个礼:“殿下。”

  他的眼底似是有火流过,神色却淡然,仿佛没有想要追究她为何被派了这差事,只是向里面走了几步,然后站定,抬手扯开身上的薄甲。

  肩甲落地,膝甲落地,胸甲落地……

  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慢慢宽甲,虽知他是刚从校场观骑射回来,可却没料到他竟会当着她的面做这种事。

  甲胄下只着了件单袍,背后已被汗水浸湿。

  她看清他背后肌肉的轮廓,脸颊忽而有些发热。

  而他在此时回身,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她并非寻常祗应的宫人,将要宽解衣袍的动作稍稍顿住。

  她挪不开目光,可却不得不开口:“臣为殿下唤人来服侍。”

  他却朝她走过来,盯着她微红的脸颊,目光微凉:“当日你在宝和殿中胆大包天,怎么今日倒知礼数?”

  她离他如此之近,连他颈间的汗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耳根已然红透了,脸上却仍做淡然之色,心知他意在讽刺她当日的放肆行径,便上前一步,轻声道:“当日臣身无尺寸功名,殿下非臣之君,故而臣有胆行悖逆之举,又幸得殿下宽宥。而今殿下与臣实为君臣,自然应有别于之前。”

  他眯了眼打量她,之前在宝和殿中她匪夷的行径一时令他无法断定她此时所言是否真心。

  他仅知,她对他确有所图,否则也不会入翰林第一日便想出办法让人遣她来东宫协理诰敕撰文。但她今日这副守礼懂矩的模样,又与当日相差太多。

  她不见他开口,便垂首欲退,可才一转过身,耳边就响起他在后叫她的声音:“孟廷辉。”

  于是她便停住,转回身去看他。

  “当日在冲州城外时,你就已认出了我?”他问道。

  她微怔,旋即点头,道:“臣只认出殿下是当年救臣的贵人,可却不知殿下是当朝太子。”

  他又问:“为何要在州试上违例?”

  她隐约觉得他问的话中别有深意,当下心房一收,不愿被他窥到心底真意,只淡淡道:“殿下,若是此刻有人进来看见殿下与臣独处,臣恐怕近日来的流言蜚语又将被添好些新说辞。”

  他沉默片刻,方道:“你于此时讽谏,是以为我当真不能奈你何?”

  她望着他不带一丝感情的脸,竟然微笑:“殿下忘了,我朝不杀士大夫,臣现如今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他道:“不能杀你,也能贬你。”

  她点头,仍旧微笑:“殿下自是能贬臣,只不过殿下要给臣安个什么罪名呢?没有依照殿下心愿回答殿下所问吗?或是好心提醒殿下维护清誉吗?”

  被她顶嘴,不是第一次了。

  满朝上下无人敢这样对他,可当她对他出言不逊时,他竟也不觉生气。句句问话,是想确定自己的猜测,可她明显是对他有所防备的。

  因知她的与众不同,所以愈发想要探到她心底深处,这于他而言亦是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问他要罪名,想必心底也是明镜一样的通透,知道他不过是在试探她,而非真的动怒斥责她。

  便是当日她在宝和殿上的大逆之举,依大平律法亦难给她安定罪名。

  向来只有皇上好臣子容色以宠之,故有幸臣之说。遥想他母皇当年,一朝上下也只闻她好男色,从不闻男色犯她。

  说到底,这样的事情若传出去,她至多背个顺势而就之名,而他才是那个贪美恋色的罪魁祸首。

  她望着他的眼神淡淡的,可目光深处却是一如既往地缠了些别的东西,一点都不假掩饰。

  他亦非傻子。

  她是聪明的,与众不同的,胆大放肆的,对他有所企图的,却也是可以为他所用的。

  他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孟廷辉,好生在翰林院当差。倘是出了差错,没人能够保你。”

  虽然这话听上去像是警告,可她只是淡淡一笑,轻声道:“臣知道了。”

  她这一丝一毫都不惧怕他的模样,不禁令他再度诧异。

  而她终于能够转身去唤宫人进来服侍他更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垂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虽会紧张,但无论他如何冷言厉色,她也不会怕他。

  十年前的那一个寒雨之夜,在那座破庙草棚之中,那个面孔英俊的少年那么温柔地抱着她,低声哄她睡觉,还给她讲了他母亲对他说的话。

  停废潮安北路敕额之外的寺院尼庵,不是要害她们无家可归,而是要禁私度僧尼,禁僧俗舍身、断手足、炼指、挂灯、带钳之类幻惑流俗者。

  那时候的她冻得泪眼汪汪,听不懂他说的话,只知道好多寺庙尼庵里的铜器佛像都被官府的人收去用来铸钱了,可是佛像怎么能够用来铸钱呢?

  那个少年却对她说,他的母亲曾经有言:“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斯奉佛矣;彼铜像岂谓佛邪?且吾闻佛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吾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幼小的她仍是不懂,只是傻乎乎地看着他,一个劲地往他怀里缩。

  他抱紧了她,又轻轻地对她道,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过了这么多年,她才懂得这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宝和殿殿试时,看见他高坐在鎏金龙案后的那一刹,她就知道,他将来一定会是大平王朝最贤明的君主。

  望着他覆了冰霜似的脸,看着他寒如深渊似的眼,可脑中想起的只是那一年的那个温俊少年。

  她又怎会怕他?

  非明主所为,他断不会做。

  未几,外面有宫人进来,将外殿一角的高案上点了宫烛,又备了笔墨纸张,凳上铺了锦垫,动作麻利极了。

  他负手进了内殿,将今日内都堂里呈进的札子都拿了过来,堆在案上,向她道:“京外诸行路递上来的,按抚司分好让我看;京中六部三司递上来的,按轻重缓急通禀我;门下省封驳回来的,单独理好递来。”说完,他看着她,“可都清楚?”

  她轻轻点头,转身绕去案后,开始俯身研墨。

  他盯了她一会儿,才又走回内殿,着宫人送水进来让他洗去校场上带来的一身尘汗,未再理会奉命去理事的她。

  皇城外的更鼓声远远传来,甚是飘杳。

  入夜已深,案前邸报尚未阅毕,肩颈已是酸不可耐。

  他扔了笔在案上,身子向后倚去,动了动脖子,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外殿里的她。

  隔了数道帘幔,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模模糊糊的,好似已伏在案上睡着了。

  数个时辰下来未闻她来扰他,除了用膳之外便只在案前静静地做着他交代的事情。

  她的“乖巧”倒也令他觉得讶异。

  他就这样望着她,那伏在案上的身子显得那么柔软,令他一下子想起那一日她贴在他身上时的感觉。

  是软的,香的,女人的身体。

  她看着他的眼神,那话语,那声调,那不怕他的神色,不是不诱人的。

  他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

  经历过人事,知道男女之间是什么感觉。

  可她呢?

  他伸手去握案上的茶盅,脑中又滚过她的嘴唇轻触他脸颊时的感觉。

  茶水滚烫,烫出了他一丝警醒。

  她将是他的臣子,他又岂能任脑中遐思纵行无阻。

  一回神,就见帘随风起,她已醒了,正端坐在书案后,回视着几乎忘了自己在一直凝视着她的他。

  她的脸庞在纱帘后半隐半现,远远的,他不知她已醒了多久,不知她是在何时发现他在盯着她的,这令他忽而感到有些尴尬。

  他顶着她的目光,看她缓缓起身,拿起她身前案上的几本札子,朝他走来,甚至还拾袖揉了揉眼睛,当真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或许压根就不曾发现他看她看到走神这一事。

  他心内遂大定。

  她撩开纱帘,一路慢步而来,走近他案前,将那几本札子放在他案上,轻声道:“臣有事想问问殿下。”

  他抬眼近看她的脸,嫩红泛泽,在昏黄的烛光下微呈淡淡的金色,一双眼中仿似存了无数颗星星,璀璨惑人,说话时张开的嘴唇似被朱笔描过,而他脑海中那分明已被阻止了的遐思又欲再动。

  怎能想得到,她就是当年那个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地缩在他怀里、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姑娘。

  之前数次见她,他竟也没发现她的容貌如此耐看。

  沈知书生性风流,常笑他不识女色。

  他是不知女色。

  他的母皇曾经是天下最有名的美人,容色才略胆魄再无女子能及,他自幼便听父王尝道,当年他的母皇,是能够只消一眼便让人魂与神授的女子,他如何还能觉得这世间的女子容色令他惊艳?

  世间美人固然多,然美人又岂是他所图的。

  “殿下?”

  她同他说话,却不见他回应,不得不又唤了他一声。

  他回神,抬手按住她拿来的几本札子,挑眉:“要问什么?”伸指拨开,目光扫了扫,见都是关于潮安北路的,心底不由得有些了然,便又仔细地翻看了下。

  一是关于潮安北路的八个州县与北戬互通市易的,另一个则是关于他下谕处置有关青州大营一事的潮安帅司官吏。

  她见他已在看,便不多作详述,只是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殿下心中是否想要用兵北戬?”

  他闻言,手上动作微顿,余光瞥见她脸上笃定的神色,口中冷然道:“你位不过从六品,尚无资格过问此事。”

  当年皇上与平王一统天下,却没有兵犯北戬;而北戬虽然称臣,可这么多年来遣使朝贡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他奏请皇上下旨令北境互通市易,却自己微服去了潮安北路,一路探查青州大营及北境其余数十个营寨的兵防诸务,后来又因青州大营松颓一事在潮安帅司大发雷霆,回京后更是欲对涉事诸人问责重惩。

  会对他的举动有此疑问者,不只有她一人。

  白日里在内都堂治事时,当值左相与诸参知政事便已对他表达了类似的犹疑。

  当时他的回答是——

  “此二事不过凑巧碰上,诸公勿要想得多了。”

  虽被他称并无资格过问,但她却没有收敛僭越之言行,反而又将一本札子推至他眼皮下,说:“以天章阁侍制沈知书知青州,这道敕文臣草拟好了,还请殿下过目。”

  在他检阅的同时,她又说道:“殿下与沈氏兄妹自幼深交,此事世人皆知。沈知书身为殿下心腹,在此番北境大营出事后奉命北上出知青州,是为何意已是昭然若揭,殿下若不想令人将此与用兵北戬做联想,只怕是很难了。但是殿下若要用兵,就不想想潮安一路的民生吗?”

  他冷冷一笑:“你放肆。”

  见他已经动怒,她竟又进一步道:“我朝言路开明,臣不过说出自己所想,殿下就要生气吗?是因为臣所言在理吗?”

  他看着她,一时怒而无言。

  明明是被沈知礼称为颇知进退、不迂腐不狷介的人,此刻却像那些令人头疼的谏臣一般,步步紧逼。

  片刻后,他伸手拿笔,倾身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她:“明日回翰林院去,传我之谕——近奉储君不是你能做的事情,此后你便在编检案上跟着方怀学修前朝之史,不必再来东宫协理诰敕撰文。”

  她伸手接过,“嗯”了一声,模样恭敬。然后她将那薄纸轻轻折好,收进袖袋中,然后又去将案上错落摊着的几本关于潮安北路的札子重新理好,看他道:“臣方才忘了说,殿下白日里吩咐臣做的事情,臣俱已做完。”

  他并未回应,只瞟了她一眼,就收回目光。

  她告退,走了几步,待到殿门边上时又转回身来,眼中温亮,红唇微开:“臣在翰林院颇不为诸臣所容,张大人不肯与臣实差,又因沈大人从中转圜,才使臣前来东宫协理诰敕撰文。臣一心欲以身济民,又岂愿居于殿下翼后?今日种种僭越之言举非臣本意,实是想让殿下将臣遣回翰林院去。如今有了殿下的这一纸字谕,臣便能安然于翰林编检案下理事了。臣多谢殿下,先前得罪之处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他听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说完这些话,神色变也没变。

  她便对他遥遥行了个礼,转身出殿。

  随着殿门重重合上的一声响起,他方动了容色。

  孟廷辉。

  十年前他救了她,然后就忘了她。

  十年后她以令人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再以她的才华学识、她的大胆无惧、她的有所求图来一次次加深加重他对她的印象,至此成功地走至了他的心门之外。

  ……若吾身可济民,无所不惜也。

  倘使这果真是她在心中惦念了十年的志愿,他倒甘愿为她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