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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骑射大典一过,京中便一日堪比一日冷。

  今年初雪迟至,皇城禁中直到十一月中才被覆了一层银装,那一片片宫殿檐角上的碧彩琉璃瓦掩映在刺目雪芒之下,倒显得黯然失色。

  皇太子宫内已是寒氛阵阵,可却无人敢生暖阁之火,按往年之例,太子是一定要等到禁中各宫阁诸院皆已生火置熏笼后,才肯着人升东宫暖阁的。

  长案冰冷切肤,白纸朱墨,奏章一摞便是半尺厚。

  有宫人叩殿,轻声禀道:“殿下,翰林院的方学士来递簿子了。”

  英寡没有抬头,只是低应了一声,右手持笔蘸了下墨,目光仍在眼前摊开的札子上。

  殿门开了又合,冷风卷着雪末飞溅进来。

  方怀走过来,将东西搁在案上,便立在一旁候着。

  英寡搁下笔,拿了一册卷簿过来,像平常一样飞快地翻了翻,便放在一旁,留待夜里闲时再细看。

  几册哗哗翻过皆是无恙,可待翻到最下面一册时,长指却停在其中某页,半晌后从里面抽出了几张叠得整齐的薄宣。

  他不动声色地将纸展开,一眼就看见上面那些清秀隽丽而又熟悉的小楷,眉头不由得一动。

  以孟廷辉之品阶,尚不能单独向上呈写奏折,不料她竟会想出这么个办法来给他写东西……可她怎知他会看这些?

  他捏着纸,目光挪向站在一旁的方怀,开口问:“这个你已看过?”

  方怀点头:“臣次次呈来殿下案前,都要先检阅一次,因而已经看过。”

  他声音顿时寒了几分:“为何要把这个一并呈上来?”

  方怀却不语,只站定了望着他身前案沿。

  英寡慢慢垂眼,眸光逡扫这几张纸上所写之言,脸色变得愈发黑了起来,端坐良久,才一把捏碎了这几张纸,重新持笔蘸墨,在孟廷辉所撰的那册卷簿上狠狠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扔了笔,起身下案,边往外走边道:“拿回去让她重写。”

  殿门被猛地推开,哐当直响。

  方怀见他阔步下阶,才一展眉头,上前去收案上卷簿,就见孟廷辉那一册其上墨迹已被朱涂不辨,四个带了怒气的大字红得触目——

  大胆妄言。

  入夜之后,霜铺满阶,雪末凝成薄冰片片,在院前宫灯微芒下愈显冷魄夺目。

  远远望去,秘书省后墙上悬着的那排冰凌好似一段段细小尖刃,夜风凛冽,寒冰触目及心,只单单望着,就觉那冷意好似要寸寸侵心,叫人无处可躲。

  孟廷辉从翰林院里出来,身上只裹了件厚袄,绯色官袍下摆一路擦着雪,已是半湿不湿的样子,一手拎着个硕大的书匣,一手拢着衣口,垂睫看路,快步往外走去。

  横街北面的内都堂里尚亮着光,她从朱漆杈子前面哆嗦着走过去,目光不由自主地便望向了那边——

  紫蟒金銙,入不需下马,出必得府车,她还需多少年才能有机会走进那扇竹桃金漆的红木大门……

  脚下才刚转过一个小弯,前面便晃过来一盏明闪闪的宫灯。

  她停下,遮袖去看,见是个黄衣内侍,面目眼熟,可却一时想不出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冲她一揖:“孟大人。”然后侧身,手里宫灯略扬向街角那边。

  孟廷辉顺着那人所指看过去,前面宫砖青冷,上面雪迹斑驳不堪,一辆马车停在路的尽头处,车盖前面细细一根黄锦在夜风里垂垂飘曳。

  她心下瞬间了然,却也没开口说什么,只是小吸了口冷风,垂了头朝那马车走过去。

  内侍走在前面,不着痕迹地将手中宫灯里的火儿吹了,周遭顿时暗了一片,只有远处没灭灯的诸院阁中散出的光线淡淡地照着脚下的路。

  她走到马车跟前,站定,开口叫:“殿下。”

  厚重的马车毡帘动了动,被人撩起,车里面昏暗不已,只能依稀看出他的身形,却怎么都看不清他的脸。

  内侍退到一旁候着。

  她等了半天不见他开口,便又凑上前半步,冷得颤声道:“天寒地冻的,殿下不在东宫治事,来这里找臣做什么?”

  “上来。”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她莫名其妙地觉得胆寒。

  她跺了跺官靴上的雪渣,将手中的书匣搁在车前木板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马车里面暖烘烘的,显是置了暖炉,她方才被冻得够呛,此时一下子暖意及身,两只手都不自觉地发抖,好半晌才略略缓过来了一些。

  “坐。”

  他又开口。

  她一直弓着腰,此时听见他发话,才摸索着坐了下来,轻声又问:“殿下找臣何事?”

  昏暗之中,他望着她。

  虽看不清她的脸色,却仍能看见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红唇在微微发颤,缩在袖子里的手直哆嗦。

  他将身边的一只小手炉递过去,她瞧见,便安静地接过去,抱在怀里,暖了好半天,身子才不再发抖。

  她突然笑了笑:“殿下既是来兴师问罪的,何必还要让臣先暖和一阵儿,横竖教训一顿便是,也免得耽误殿下时间。”

  他淡声道:“既是知道我来问罪,方才又为何要装模作样地问来问去?”

  她埋首不语,抱着暖炉的模样好像要舒服得睡过去了似的,脑后发髻摇摇欲坠,几撮长发柔柔地弯在颈窝里。

  他就这样坐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

  知她在翰林院颇为努力,每日定不会早早离院,于是自酉时三刻起便在这里等她,谁知一直等到过了戌时,才听内侍说她已出来。

  车板前的那个书匣那么硕大,里面不知都装了些什么东西,照此看来,她定是回了公舍还要继续点灯撰文。

  莫说朝中女官,便是翰林院并诸馆阁的寻常士大夫,又有谁会像她这么卖命?

  可她这么卖命,又到底是做给谁看的。

  她的声音从臂弯里泄出来,低低弱弱的:“这暖炉都烧得不大热了,想来殿下在此处已等了许久。可等了这么久,却又不发一言,殿下究竟想要如何?”

  他听出她是累了,伸手过去,在她身前摊开掌心。

  她的头稍稍抬起些,看清里面那些已被揉得支离破碎的纸末,神色滞了滞,却又眨眼,道:“殿下看了?”

  却听不到他答话。

  她便直起身子,歪过脑袋去瞧他,昏昏暗暗的车厢内他坐得挺直,车帘透过的淡光轻轻拂过他脸侧,那一双异色双瞳看上去甚是慑人,俊额薄唇,一张脸凝肃得让她心口蓦然一紧。

  “别在我面前耍心机。”他终是开口,大掌复又握紧,声音轻寒,“好一份‘驳开边策’,你不过一个小小的从六品修撰,也敢如此妄议朝政?”

  她的嘴唇微微扬起:“只怕臣这一纸东西倒是说出了翰林院老臣想说又不愿说的话,否则方大学士也不会不收而呈上去让殿下看。”

  他看向她的目光如苍鹰瞰兔,寒戾不已:“北境诸州县与北戬互通市易,此事乃皇上钦定;沈知书出知青州,整肃北境沿线营寨之军防戍务,此事更是皇上亲允的;至于潮安安抚使司吏治不效一事,又与开边有何关系?你口口声声为国计为民生,道不可轻易兴兵事、不可为图开边而进犯北戬——我倒要问问你,朝中何时说过要兴兵事?”

  她却也不惧,目光直顶过去:“殿下说得没错,事事都是皇上钦定亲允的,可一朝文武谁不知道这些其实都是殿下的主意?然而潮安北路帅司官吏多为东党旧臣,尤以军中为最,其中又有不少是当年领了战功的,与朝中东党老臣根茎相错,岂是殿下想动就动得了的?北境一带俨然一小朝廷,偏隅自安,谁又愿再执兵戈?殿下心中对北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打算,连臣都能看出来,就更莫说二府三衙的其他诸臣了。”

  他双手撑膝,倾身过去,竟是冷笑:“听你这语气,倒像是同意朝廷兴兵北戬;可若是同意兴兵北戬,你这纸东西又算是什么意思?岂非是你自掌耳光不成?”

  她与他近在咫尺,连他嘴角细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微怔,半晌方垂下眼睫,轻声道:“臣这纸东西,本就不是写给殿下看的。”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皱眉道:“你说什么?”

  她低着头,眼睛望着手中拢着的暖炉,目光飘忽不定,声音依旧轻轻的:“臣说,那东西本就不是写给殿下看的。”

  他何时见过她在他面前露出过这种卑恭的神色,不由得怔然,脑中想起方才她说的话,却好像明白了些,手指捻着那纸末,若有所思道:“你这是特意写了让方怀看的?”

  她不语,只静静地坐在他身前。

  他脸上微现诧色,脑中却飞快思索起来,久而又皱起眉,低声问她道:“你知以翰林院老臣为首的清议之流都不愿朝廷举兵,所以就故意写了此策让方怀看见,想要博取他的好感与信任?”

  她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臣这一科的女进士皆是殿下亲试而点的,虽说是天子门生,可比起皇上与平王来说,到底是要和殿下关系亲近些。将来殿下一旦登基掌政,臣等势必是朝中年轻俊才之砥柱,会被殿下所倚重。殿下锐意进取,朝中老臣政见多不合殿下心意,而殿下的那些打算只怕也入不了老臣的眼。臣在翰林院若想出头,自然得想法子让诸学士看清臣是站在他们那边的,殿下可是明白了?”

  他默不出声,心底却似激流过滩,震了一震。

  白日里看见她这一篇策文时可谓震怒,却忘了方怀当时看他的目光,更没有细想她怎会如此大胆。

  她抬睫瞅着他,又开口:“可是,臣这一篇策文的目的并不止于此。”

  他对上她的目光,仍是没有出声。

  她便继续道:“不管殿下心中到底是怎么打算的,眼下这些作为哪一件不让朝中的老臣怀疑殿下想要对北戬起事?沈大人才去青州不久,人生地不熟,想要短日内帮殿下整治北境营寨军务实也是难事。而朝中东党旧臣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殿下的人在潮安大动手脚,势必会在背后给沈大人下绊儿。翰林院老臣明面上不说,可哪一个心里面不是想看看殿下的下一步是要怎样行事的?臣这一篇策论可谓僭越之作,殿下倘是不想被老臣窥觑到心中打算,不如借此机会将臣诏斥一番,罚俸减官随殿下之意,如此一来便可让老臣知道殿下果真并无举兵北戬之心。至于沈大人在青州如何行事,那便不关殿下授意了,就算是有人再起疑意,却也不能堂皇在朝言之。”

  这一番话语速不快,声音轻缓,却让他听得缓缓变了脸色。

  本以为她在翰林院的这大半年里不外乎是读史撰志,却不料她耳聪心明,竟能将朝势看得如此清楚,且又如此懂得揣摩上意。

  当初他予她殊荣如斯,亦是想过将来有朝一日是能够用到她的。可他却没想过,她不过一个女子新科状元、小小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眼下在朝中都还没站稳,竟然就铺好了路将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给他利用。

  他的身子朝后靠去,定眸看着她,口中不冷不热道:“如此说来,你心中竟是愿意让朝廷兴兵的?”

  她依旧那般瞅着他,眉头轻轻动了一下,然后垂睫道:“兴兵与否,俱非臣所愿。臣之所愿,唯殿下之愿耳。”

  他的后背一硬,整个人有些僵,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听她声音落下去,又道:“殿下若计兴兵,臣便望朝廷兴兵;殿下若厌战事,臣便望天下承平。”

  她说完便抿了唇,静待他开口。

  他听明白了她说的话,额角骤然一跳,心底仿佛明白了些,只觉胸口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呼吸微哽,半晌才复开口,漠声道:“你倒是忠心。只是你想未想过,倘是我此番将你斥责罚俸,将来你在翰林院又该如何立足?”

  她突然笑了笑,再抬头看他时眼里亮晶晶的,好似漫天璀璨星群都映进了她瞳底:“怕是此番殿下罚臣越狠,翰林院的老臣对臣就越有好感,明年春末铨考之时定会向上呈情举荐臣,到时纵是殿下一万个不愿意,也不能不擢拔臣。”

  他说不出话来。

  好一个孟廷辉……好一个她。

  在看那几张薄宣之时,他何曾想过那背后的她竟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便是在朝为官数年之人,怕是也没她算计得精明。

  方怀既是看着他看了那一篇策文,倘若他无动于衷,倒显得过于刻意和不正常,如此一来,旁人更会觉得他是动了对北戬兴兵的念头……

  唯有重重责罚她才是常人所为。

  可是要责罚她,难道能责她忤逆上意、谏言朝廷不得出兵?笑话!自然是要责罚她口出狂言,而他和朝廷绝无兴兵北戬之意。

  ……这到底也还是遂了她的心意。

  他坐着,脑中百转千思,终还是心下暗叹。

  竟是无法小觑了她。

  “殿下。”

  她久不闻他之言,又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他回神,对上她的目光,温温润润如清泉暖溪,倒叫他刹然想到她方才说的那几句话,心里好像有些什么别样情愫滋漫出来,一时搅得他烦躁不堪,只冷冷回她道:“下车。”

  她倒也知趣,没再问他打算如何,只听话地将怀里的手炉放回他身边,搓了搓指尖,便撩起帘子出了马车。

  下去站稳后,才弯身去拎车板上的书匣。然而刚刚转身欲走,后面就又传来他沉漠的声音,叫她站住。

  她回身,没看清时头顶上便盖下来一件暖烘烘的黑羽长氅,将她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内侍快步走了过来,上车,车帘倏然落下。

  车盖前那垂垂飘曳的细长黄锦被夜风刮得簌簌在抖,随着马车远驰而渐渐消失在昏淡的光线中。

  她犹然怔神,待到马车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时,没拎书匣的那只手才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的长氅。

  鼻间满满都是他身上那好闻的气味。

  不知在原地站了有多久,天上又飘起了雪。有小小雪粒打着卷儿飞落下来,正巧擦过她的脸颊,沁凉不已,这才令她缓缓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