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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十章芝焚蕙叹


  冷青看到屋内有人,显然也吓了一跳,失手掉进屋里,顾不得疼痛,颤声道:“谁?”

  狄青道:“我。”说完,想起这小孩也不认识自己,忍不住哈地一笑。

  冷青听到笑声,吁了口气,说道:“哦,原来不是鬼,吓死我了。”

  狄青笑骂道:“你才是小鬼头呐,三更半夜的跑这来干嘛?扰了小爷的好梦。”

  冷青瘪嘴道:“爹爹没回来,官老爷砸烂了家里,里面戚四叔家又死了人,我一个人害怕,就跑出来看看老神仙回来没有?”

  狄青道:“胡说八道,什么老神仙?你爹爹干嘛去了?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

  想起白天那个公人说的话,冷青低声道:“官老爷说我爹爹杀了人,在大牢里自尽了,他们骗人!”

  狄青一怔,暗想:“原来他爹爹杀了人,这小孩够可怜,妈妈死了,爹爹也自尽了。”又想到自己如今为了躲避官府追捕而浪迹天涯,一者流亡,一者丧家,也可算是同命相怜了,招手道:“你过来,别害怕,哥哥搂着你睡。”

  冷青大喜,说道:“哥哥你是好人,白天那个官爷就坏得很,打得我头现在还痛呢,老大一个疙瘩...”边说边向碎泥裂木迈步上去。

  突听有人叫道:“不要走过去!”狄青眼前一花,一人已抢进门来。

  狄青下意识挥手一棒击去,喝道:“什么人?”

  那人伸手一把抓起冷青,说道:“你这小孩不要命了?”一边挥手隔开狄青打来的木棒。

  狄青只觉虎口剧痛,木棒脱手飞出。

  那人把冷清放在墙边,转过身对着狄青冷冷道:“你是何人?敢对老夫无礼!”

  狄青惊魂未定,他自幼习练兵器拳脚,颇有些见识,见这老人随手一隔之力竟如此巨大,实是极高明的功夫,心下钦仰不已,抱拳施礼,恭声道:“在下姓狄名青,字汉臣,适才鲁莽,请前辈恕罪。”

  那人听他语气恭谨,冷“哼”了一声,转回身燃起火折,蹲地摸索什么东西,另一手取出一只皮囊,不断捡拾地上的一些物事放入囊中。

  冷青模糊见他灰衫竹笠,声音冰冷熟悉,由惊转喜,叫道:“神仙!你是神仙,你回来帮我找爹爹吗?”

  这老人正是慕容独,却是回来搜集昨日和逍遥子拼斗时洒下的暗器。那暗器无一不是百炼而成,尤其暗器上所浸剧毒更为稀贵,寻常人只要碰上,沾血即亡。他本来不抱有能搜回的希望,只是若要重新炼制这暗器,仅采集毒物配制一项就需要几年时间,实在忍不住便抱着侥幸的心理,捱在夜深人静时过来查看。

  逍遥子洛阳卖药多年,医人无数,声名显著,素为市井豪绅尊崇,虽然药铺空废,就连那些逞凶使狠的公人也不敢擅自闯入乱动,何况市井小民?

  是以,慕容独除了找寻不到射中逍遥子的那一枚毒针,其它暗器一件不少的搜集了回来,一时欣喜逾恒,站起身对冷青说道:“小孩童,你爹爹回不来啦。方才你如碰上这暗器可就没命了,先前你救过老夫一次,老夫也救了你一次,咱们扯平了。”

  冷青觉得凭他的神通一定能找回爹爹,扯了他衣襟,仰头道:“神仙爷爷你就帮我找爹爹,好吗?”

  慕容独欣喜之时,也不挣脱,反而俯身说道:“你爹爹在府衙的牢里呐。”随即把昨夜所闻简略的述说一遍,虽非亲见,大致情形竟丝毫不差,未了说道:“你不要找啦。”

  冷青虽然年幼,可也明白了爹爹是真的出事了,忍住眼泪,道:“你是神仙,你为什么不救戚四叔和我爹爹?”

  慕容独冷笑:“老夫为什么要救他们?”

  狄青听至此处,愤怒异常,他见慕容独功夫厉害,原本以为他是一位世外高人,不曾想竟是如此冷酷无情,再也忍不住心火,喝道:“前辈武艺卓绝,就算恼恨那老儿贪利忘义,但怎能不救戚家三口无辜良民?真是枉了一身好本事,嘿嘿...”

  慕容独回身瞪视他,立掌如刀,愠声道:“你冷笑甚么?这世上谁不多苦多难,岂止一家一姓?怪只怪他们没有本事保护自己,你这么一副正义的样子,怎地还沦落到这般境地?无知小辈真是大言不惭。”

  狄青为之语塞,想想自己眼下的境况,正是因为打抱不平和人斗殴而致,但纵然因此受累,遇到这等恶事也断无袖手之理,昂头道:“若任恶人横行害命,岂不有负我辈侠义精神?如是狄某在场,便是血溅五步也定叫恶人伏法。”

  若依慕容独平时心性,愠怒之下早一掌击毙了他,哪里屑于和他争论?但刚刚得收暗器回囊,心情愉悦,又见狄青虽破衣遮体,但姿态雄伟,在自己阴冷的目光直视下铮铮而谈,浑然不惧,端的威凛,不由暗暗称奇。

  当下“哼”了一声,缓缓收掌,见冷青仍旧拉着自己衣襟不放,面上凄苦,弱弱可怜,不禁触动心事,想起昔年自己幼时遭遇之惨烈,心下悱然,柔声道:“孩子,你爹爹好财无良终是会害了自己,你也不必伤心难过。”说到这,一个娇小轻盈的身影仿佛浮现在眼前,依稀似在叫着:“独哥哥,快来抓我啊,哎吆,呜呜...呜呜...你坏...你坏...人家摔了,你也不来扶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黯然神伤。

  往昔的小女孩现在已经高高在上,垂帘听政,一言一行都关乎着这个国家的兴衰荣辱,再也回不去以前的率真无邪了,喟然道:“等你长大了,总有一天会明白,落难时总是奢求他人来帮你,那是行不通的。要想活得如意,只有靠自己。以后的路还很长,孩子,人生在世苦难堪多,你自求多福吧。”身形晃动,冷青手臂微微震荡,屋里一暗,慕容独摇灭火折,飘然而去。

  冷青叫道:“神仙爷爷,神仙爷爷...”连叫了几声,知道慕容独不会再回来了,俯地大哭。

  狄青轻轻抱起他,心生怜悯,温颜劝慰了好半天,冷清渐渐止住哭声,问道:“狄大哥,你说神仙为什么不救爹爹和戚四叔呢?”

  狄青苦笑,他从慕容独的话语中听得仔细,那冷老丈贪图小利助纣为孽,八成是遭了毒手,至于不救戚家的原因,却也觉得无法说个明白,把冷青放在铺好的木板上,说道:“小兄弟,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懂,我也不懂,但需时时记得,你是男孩子,不能遇到难事就哭哭啼啼的,像个小姑娘似的,那成什么样子?”

  冷青下地走到门旁,大街上一片宁静,已是午夜时分。远处一座高楼上兀自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一阵阵浪声笑语和丝竹弦乐随风隐隐飘来,他长年穿街走巷卖栗子,知道那是城中最大的瓦舍翠莺楼所在。

  痴痴呆望了许久,轻声道:“狄大哥,你看那里的人多好,不用卖栗子,不用找爹爹,也不用害怕别人抢他的银子,更不会被官老爷打巴掌,是不是?”

  狄青听他语气平常,走过来看到他脸上却满是怨毒痛恨之色,殊于他年龄不符。只听冷青又道:“狄大哥,你说这都是为什么?”

  狄青无话可说,默然良久,回到板铺上躺下,心想:“让这小孩子一个人静静。”

  月色如水,凉风袭人。冷青一个人站在门边望着黑漆漆的长街呆呆出神,惘然若痴。慕容独冷漠无情的铁石心肠,白眼狼奸淫狠毒的蛇蝎脾性,公人们贪婪凶横的卑劣行径,冷老丈见利忘义的龌蹉无良,这些使他幼小的心灵里仿佛瞬间想清楚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明白。

  狄青一觉醒来,冷青早在身边睡了,面上泪痕犹存。窗外各种买卖吆喝声传入耳中,艳阳高照,是个响晴的好天气。

  狄青伸个懒腰,拍拍冷清,叫道:“小兄弟,小兄弟醒来。”

  冷青翻身坐起,惊道:“怎么?”

  狄青见他睡梦之中也是惶惶的样子,心里一酸,说道:“小兄弟,我要去啦。”

  冷青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就犹如遇到亲人一般,心生亲切,低声道:“狄大哥,你要去哪里?你能陪我去府衙为爹爹收尸么?”

  “这个么?”狄青颇为踌躇,心想:“自己待罪之身,避之唯恐不及,哪有送上门去的道理?”见他一副恳求的神色,又不忍直言拒绝,不知回答什么,讷讷无话。

  冷青见状,以为他也畏惧公人的狠横,说道:“狄大哥,你别为难。那些公人都凶巴巴的,我也害怕得紧。”

  狄青脸色一红,暗叫:“惭愧!”激发了侠义心肠,大声道:“狄大哥就陪你走上一遭,他妈的,再凶横还能吃人不成?”

  冷青大喜,跃下地,从怀里掏出昨日在彩衣少女桌上拿的两个馒头,一个递给狄青,道:“狄大哥,这是昨天一个好心的姐姐给我的,我本来是留着和爹爹一起吃的...”

  说着,眼圈不禁又微微泛红,但想起昨夜狄青的话语,忍住不哭,续道:“可是爹爹昨天没有回来,我就胡乱在家里对付了一口,现在我知道爹爹永远也回不来啦。”

  狄青道:“小兄弟,你不哭,这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咱们现在就去为你爹爹收尸。”

  冷清说了姓名,两人坐下吃了馒头,并肩出门,向府衙而去。

  须臾来到府衙门前,远远两个公人在檐匾下分左右而立,喝道:“兀你两个臭花子,干甚么?待会留守大人回府,莫要在此丢丑,赶紧给大爷滚一边去。”冷青看那两公人各挎腰刀,凶势骇人,不自禁退后两步。

  狄青应声道:“我们是冷老丈家人。。。”指着冷青道:“这位小哥正是冷老丈儿子,来给老爹收尸。”

  两个公人对望一眼,一个喝道:“稍等。”转身进去通报。

  这时一簇人马自街角飞奔而来,行人纷纷避让。数十匹骏马嘶风,转瞬停伫眼前。中间簇拥着一位官人,生得龙眉凤目,髭须掩口,四十多岁年纪。身穿一领绣花锦色团袍,足登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

  狄青看了这等声势,退在一边寻思:“遮莫这就是留守大人?”

  那官人瞥见狄青,见他衣衫不整,却生的魁伟雄健,暗赞一声:“好一条汉子!”纵马前来问道:“你这汉子是什么人?为何在此?”

  门前守卫的公人忙上前拜倒回答:“禀大人,此二人是来探监的罪犯家属。”回头对狄冷两人喝道:“见了留守大人还不叩头?”

  那大人“哦”了一声,滚鞍下马,看狄青欲拜,伸手制止,对公人斥道:“你们这些当差的惯于使狠跋扈,可是为难人家了?”

  公人连忙叩头,连称:“小人不敢!”

  那大人“哼”地一声,又向狄青望了一眼,率众入府。

  这公人伸手抹了抹额上冷汗,原本还想借此收尸机会刁难一番,讹诈狄青二人几个银钱,此时巴不得两个人早早收了冷老丈尸体走人,当下领着两人奔死囚牢里领尸。冷青见了老爹尸身惨状,不由悲惧交加,放声痛哭。

  那高都头也闻讯赶来,得知留守大人已经回府,心想:“需赶紧处理了这老儿尸首,可别旁生节枝。”和众牢子假意劝慰几句,一个牢子推了个破板车过来。几个七手八脚的把冷老丈尸体往板车上一放,看冷青兀自哭哭啼啼个不停,便都焦躁起来,大声呼叱。狄青始终低头埋首,不敢言声,拉了拉冷青衣襟,推着板车出了府衙,向城外行去。

  一路上,行人指指点点,冷清只顾悲戚,也无心分辨清楚都说的甚么。到了城外一处乱葬岗,狄青去山下农家借了两把铁具,两人埋葬了冷老丈。

  狄青只道冷青必定又会大哭一场,谁知从头至尾冷青不仅一声未哭,埋葬完毕,磕了头,反而道:“狄大哥,我不哭,以后我永远都不哭!”狄青心中不是滋味,觉得反不如听他哭上一场痛快。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冷青身子晃了晃,咕咚栽倒。

  狄青眼明手快,伸臂打横里抱住冷青,叫道:“小兄弟,你怎么了?”

  冷青喃喃道:“狄大哥,我,我好难受。”

  狄青探手摸他额头,触手有如火炙。这小孩强抑伤痛,加之昨夜受了风寒,终于挺不住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