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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父亲,你曾经对他满面笑容


记得他父亲退休后或许心中闷闷不平,在新屋的大门上用纸剪了三行大字贴上:“读古今书,友天下士,做贞洁人”,看上去很有点古风,但让人感觉吹嘘的成分不少,最后一句更象是有刺呢。

他父亲的确把自己管得很严,他不打牌(就算娱乐也少打),不跳舞,不赌博,没有朋友也没有相好,退休后就剩下一个人天天站在门前,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现在小边脑中的印象依然是他父亲叉腰立腿站在门前的广玉兰树下,张嘴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好象开大会时面对着群众,有时他背着双手在门前走来走去,又好象电影中的领导在思考问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是被组织上强行要求从乡政府的一个岗位上提前退休的,与他年龄差不多,但比他晚退休一两年的干部,退休工资竟比他高出许多。

他父亲的强行退休可能与他小边有些关系。因他上大学刚好遇上八九年的雪潮,学习秩序被打乱了,毕业后没两年就从东风汽车公司离职到南方打工,随后一无所成地回到了家乡,之后没多久,他父亲就被组织上强行要求退休了。

常有人打听小边在雪潮中做了什么,有的传得神乎其神,其实他那时只是刚进校的一年级,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懂;又有人打听他离职后做过什么,是不是在学发能功呀……其实都没有,但人们总是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他父亲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草根干部,没掌过权,也就没有什么贪污,家里依然是破旧衰败的,几件农村的老家俱。

他父亲有才华,他父亲的书法是很好的。他年轻时在书法和绘画上都下过功夫,小边觉得他父亲的行书有炉火纯青的味道呢!但他的这点长处也就用来写写口号标语,每年过年,他父亲都要书写对联的,内容也是他自拟的。

他父亲是教师出身,后来才转入行政,家乡周围不少上年纪的人都是他父亲的学生,他父亲在他的学生中是有一定形象的。

他父亲是一个和缓之人,年轻时应当属于清秀挺拔的型男吧!他是有文人的天真气质的,他甚至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们孩子呢,他父亲也管束不了母亲,反而是退休后被母亲指挥得团团转。

所以他觉得他父亲不那么适合行政呢!

他父亲不允许他们议论政府的不是。他父亲是写过七年的入党申请书的党员。每次听到小边他们的议论他就坐立不安,或者转身走出去,或者不耐烦地打断。他父亲是每天要坚守《新闻联播》的,在他看来,《新闻联播》就是党中央发出的最新的声音了。

他父亲是千千万万的共产党的草根干部中的一员,不仅如此,小边认为他父亲还是典型的被“体制化”的一个人,所以退休后很不适应,很长时间没法转过弯来。

小边如今每回一次家门,都已经渐渐熟悉了他父亲的满头白发,因为去年的车祸,他的腰受到了损伤,现如今,他父亲的步伐越来越迟缓了。

他父亲从年轻时代就开始吸烟,吸烟的形象是他父亲留在他们孩子们心目中的记忆。退休后他似乎吸得更凶了,但有一天,他父亲忽然不能吸烟了,他甚至一闻到烟味就要呕吐,谁也不知他父亲身体内发生了什么,反正从那以后他父亲再没有吸过烟,好象突然间他就把烟戒掉了。

小边心想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他提醒他父亲上医院检查,但他父亲似乎一切还好,就是忽然间就长胖了。

这样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他父亲退休后一直与酒相伴的。他不是一个好酒之人,从未在酒桌上与人闹过酒,但退休后他每天要喝两次,每次两杯,一杯不到一两。他母亲总是给他父亲买些散装白酒,他父亲每天喝得脸红红的。他父亲曾经说:“我哪天要是不能喝酒了,那就说明我完蛋了。”

今年春天有一天小边回家时给他父亲带了一壶瓶装酒,下一次回家时他发现他父亲没有喝那壶酒。

他母亲说,父亲把酒戒了。

小边听了非常惊异,他发现他父亲脸色红红的,小边马上想,他父亲既然不喝酒,脸色怎么会是红红的呢?他母亲说他父亲正在吃药,因为喉咙不舒服。

小边劝他们快上医院检查,他父母说好好的查什么?!小边又给姐姐打电话让她来劝,结果他父母说她多事让她灰溜溜地走了。

过了一个多星期,他父亲就主动提出到县医院检查,查出来食管里长了一个瘤子,已经是食道癌中期了。

他父亲今年六十八岁了。

自从二十多年前他母亲脱离农业跟随他父亲生活以来,经过斗争,他父亲的工资单就被母亲拿在手里了,小边曾经帮他父亲争取过几次,但最终他父亲衣兜里的钱,还是被他母亲搜走了。

他父亲退休后,小边曾建议母亲说:“您不给他一点钱,让他出去走走,会出事的呀!”

他母亲瞪着两眼望着他说:“出什么事?我们的事不要你管!”

小边说:“您这不人道么!”

他母亲不耐烦听他的话,走开了。

小边想给他父亲一点钱,可是他手头并不宽裕,他看见有时他父亲主动把给人写字挣来的一点工钱都上交给母亲了,他也就绝了这方面的念头。

他父亲从小在家中是受宠爱的,爷爷三弟兄开初只他一个男孩子,据说吃奶一直吃到五岁,他父亲十五岁考入师范,十七岁参加工作,做过教师,搞过基层行政,仕途虽然不甚理想,但可以说衣食无忧了。听他父亲说,即使在三年饥荒时代他也没饿过肚子,因为山区学生们的家长怕孩子们的老师饿着。

他母亲也上过学,她和他父亲是同一年的,他母亲十五岁走入社会,经历过挫折失败,性格比他父亲要凶悍多了。

他母亲每个星期天都要上街参加基督教堂的集会,然后到超市购物,另外她每天还要与周围几个老人打牌,几块钱的输赢。他母亲说:“每天吃了饭,不打牌做什么去呢?无聊啊!”

有一次他母亲要买一个掌上游戏机玩玩,说是可以打发时光;他母亲嫌她刚买的手机不如意;今年他母亲查出来有糖尿病,为了降血糖,又开始过天天打针吃药的日子了。

他父亲没有提出过这样那样的要求,他的病历表甚至是空白,他只是偶尔叹息。他父亲尝试过钓鱼,后放弃了,因为农村的池塘都承包了,他没地方钓。他也不到别处去走走,甚至从来没有去十里外的县城走走。他就是上楼看看电视,没看几分钟就又关掉,然后下楼,到马路边的树下站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过路行人和车辆,然后又上楼看会儿电视,然后又下楼……如此打发了差不多十五年的退休时光。

曾经,小边每次回家他父亲都满面笑容,象温暖的阳光照得他浑身暖融融,他曾是以他小边为骄傲的,但现在,他父亲的脸色开始阴沉了,似乎越来越有些不高兴,不大理睬小边了。

医生说,癌症患者会有一些情绪上的变化,是可以从外表上看出来的。小边是最早看出他父亲脸色变化的,他也一直在劝他父亲去医院做检查,但他父母不大听他的,他们对他简直失望透了。

小边是一个人生的失败者,从东风汽车公司离职,到南方打过工,写过小说,至今漂泊,四十岁了仍未成家,靠家教辅导为生。

过去他父亲长年在外工作,他们孩子们从小与他父亲也没建立起什么感情。他母亲一直想依赖他父亲脱离农业生产,她做到了,差不多有二十五年没做过农活了。

小边常想,在内心深处,他母亲对他们几个孩子也是提防的,因为他们三子妹都落在社会底层生活,她担心他们影响了他们的生活,两老是靠他父亲的一点退休金生活的。

他父亲住院之后,小边去看他,问他要不要吃点水果,他父亲嘴里含着治疗用的喷雾器,没答理他。

过几天他父亲做了胃镜检查,发现是食道上长了一个瘤子,小边提了一箱牛奶去看他,他父亲主动与小边打了招呼,情绪看上去还好。

可能那天小边走之后他母亲埋怨了他父亲几句。

唉,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有一个阴影投射在小边的心里了,有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

“或许分离的日子已经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