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边回到家，喊了一声爸爸，看见他父亲果然更瘦了，以前肚子鼓出来的身材，现在有点随风倒的样子。
这是可以预见的，他父亲的食管癌做过手术后消化一直不好，吃不了什么东西，拉肚子，只是去附近的卫生院打针，打了二十天针，没拉肚子了，可还是吃不了什么东西。
做了食管癌的切除手术，他父亲整个胃部功能基本给毁掉了，这就是当今县级医院的医疗水平，但不做这个切除手术，他老爸又吞不下东西，最关键的是这一切由不得小边来作主，所以小边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样了。
小边进了家门又走出来，然后他坐车到姐夫家去了一趟，在那里吃了中饭，再然后上街去买了一点梨子，一只手扒鸡，两个鸡腿，最后又回到家。
他母亲看见小边回来很高兴，他父亲到底吃了那只鸡腿没有？小边记不清了，似乎他父亲还是振作起来吃了一点东西。
吃晚饭的时候，小边被屋里飞舞的蚊子咬得实在痛苦，手上一瞬间就起了四个小包，更不提腿上后背了，他们住的这片地方以前是水稻田，所以蚊子多是很自然的事，好在这一阵痛苦过去，再被蚊子咬小边倒没感觉了。
吃完饭去洗澡，在太阳能的热水下冲洗完毕，他正擦身照镜子时，忽然，一个妖魔在镜子里闪了一下。
很奇怪，真的有一个妖魔在小边脑海中闪了一下。
红红的嘴唇，可怕的眼神，的确是个妖魔，若有若无地藏在镜子的水雾中。
小边晃了一下头，将这个妖魔驱离出脑海，过了一会儿它竟然又闪现了一次。
小边是个唯物主义者，他可不信什么妖魔，于是他检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和精神：身体还好，没什么病痛，除了要治牙齿，但牙齿已经去除了牙神经，并不疼，只等补牙了，其它都没什么问题，中午他在姐夫姐姐家里吃了一顿，也没吃什么不卫生的东西，这个妖魔从何而来呢？
小边模糊地觉得，这个住处——他父母居住的地方，已经不那么安全了，已经开始充满妖魔鬼怪了。
他从浴室出来，上楼去看电视，因为没什么其他的消遣。
他父亲居然也能缓慢地跟着爬上来，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电视了，小边知道，他是要看《新闻联播》的。
这个节目对小边这个常上网的人来说看起来有些可笑，但对他父亲来说那可就意义重大，因为那是党中央的声音呀！他父亲坐在那里向前倾着，那是在专心倾听党中央的声音呀！
所以，当他父亲上来看电视的时候，小边马上不再看其它节目，而是把频道调到了中央一台。
他父亲专心看新闻联播了，小边看了几眼便觉得无聊，他只好转头看了看房间四周，楼上沉闷得很，因为他父母平常都将楼上的窗子全部关闭了，免得风雨吹进来。小边受不了这么晦涩的氛围，他只好起身又将前后窗都打开一些，这才通了一点风。
一会儿，他母亲洗完碗也上来了，大家开始找话题聊起来。
《新闻联播》还是老样子，正如有人总结的，它分三部分：一是国家的领导人都很忙；二是祖国形势一片大好；三是外国都有点小麻烦。
小边看了一会儿就彻底不耐烦了，他拿了两个梨子削了吃，他父亲不吃，他和母亲一人吃了一个。
看完新闻联播，父母竟然都下楼睡觉去了，他们每晚都这样早入睡吗？这样早就把这个房子交给了黑暗统治……小边心里感到有一点点悲凉，本来他因为电视不好看也想睡去，但还是坚持着坐了下来。
中央一台接下来放的是电视连续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小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里面有一点艺术气氛，更没看到什么革命精神，只看到背后为钱匆忙而草率的迎合，他正想关了电视，却又被片尾曲给吸引了，那调子还有那歌词：“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于是小边坐下来接着又看了一集，但他发现这电视剧还真的是没有什么艺术，只有背后的金钱，虽然上了中央一台，也是不敢令人恭维，他决心不看了，回屋睡觉。
当他爬上还铺着凉席的床上时，忽然，一种不安感袭上他身，望了望窗外黑沉沉的原野，小边忽然觉得这个房子里真的充满了妖魔鬼怪。
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来自外面黑沉沉的原野，来自不远的河岸，来自河岸对面的群山。
那窗外黑沉沉的原野是一片柑橘林，青色的柑橘已经挂满枝头，到秋天就会点点金黄，偶尔林中会间种一些玉米之类的作物，稀稀巯巯的，这块平原一直延伸到不远的长江和清江河，算是被它们冲积而成的一块大平原，算起来有好几千人在这块平原上呢。
但这些柑橘林中并不那么纯粹，据他所知，附近农民死后都埋在柑橘林中，因为政府不允许造坟，所以外表看不出来。但在清明节，人们就会看见柑橘林中插满了彩条，而正月十五的夜晚给亡人送灯时，林中则星星点点到处都是灯火，竟如同鬼火一般的。
还有那河岸，有时长江里会有一具浮尸慢慢漂到河岸边来，穿一条****，泡得白胖，有的仰躺，有的俯卧，好象睡着了，并打算睡得地老天荒一般。在对岸和西方的远山上，则更有许多寂寞的鬼魂了。
现在，窗外的柑橘林中没有灯火，也没有鬼火，只有深夏的丰美和沉默，但他知道有很多的妖魔鬼怪，他们无处可去，他们或许正通过他打开的窗子进了这屋了，他们风风火火地跑过他面前，跑进了客厅，一群鬼正坐在那里吃着瓜子看着电视……
记得有一次小边和弟弟还有姐姐姐夫收拾屋子，发现柜子后面竟有一大堆瓜子壳，大家惊叹老鼠的能力，他现在却怀疑是妖魔们的功劳，这房子好多年都没听到老鼠的跑动声了。
妖魔们吃着瓜子谈论着，有的停下来歪着头似在好奇地看着卧室中的他，看他在干什么呢？那眼神有蠢蠢欲动的意思，小边有点怕但又不怕，他早已经过了怕鬼的年龄了，所以他躺在那里，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想聚集一点力量以付不测，但他竟一点力量也召唤不来，微风吹散了他的力量，他只有那么一动不动，僵硬地躺在那里了。
明天得告诉母亲：这房间里到处都是妖魔鬼怪了，得想个办法驱走它们，恢复房子里的生气。
唉，这些妖魔鬼怪们！他们在楼上真热闹，今晚他没法睡着了。
他父母亲在楼下怎么样？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两人睡在一起，应当没事吧？！
他们为何睡这么早啊？他们平常难怪把窗子都关得紧紧的，可是，妖魔们挡得住吗？它们或者使劲拍窗，或者早就找了缝隙钻进来了，难怪屋子里一股霉气还有怪怪的味道，或许就是它们从外面带进来的吧！
看着父母那样整日低着头低调生活早早入睡的样子，他们或许早就知道妖魔已经占据了楼上了吧！难怪他们总是喊他们子女们回到这座房子来，不是来吃饭，就是来帮着打扫房间，摆床呀，给家俱换位置呀等等，唉，告诉他们有何用？他们多无奈啊！
小边在这个房间里坐过两年时光。他在这里写过小说，改过诗歌，构思过自己庞大的写作梦，但现在，一切都完蛋了，一切都消散了，一切都荒芜了。
他这个旧人，又回到了这个曾经充满阳光的房间里睡下了，但是，现在没有了阳光，只有妖魔鬼怪和黑暗陪伴着他。
让这些妖魔鬼怪们呆在这里吧！赶是赶不走的，他们总是要占据小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们要把那里变成一片荒芜，让小边自己再也认不出来，让他越来越没有了立锥之地。
心中这样不安的夜晚，也只有他奶奶去世前的一夜他曾经有过，难道是父亲？他还能活多久呢？若等他死后，他母亲一个人在这座充满妖魔鬼怪的房子里如何生活下去呢？
想不了这么多了，明天，看好了牙齿，他就上宜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