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厉公公的爱好不多，但他有很多宝贝，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院子里那两大缸金鱼。厉公公的金鱼是京城最好的金鱼，一般的金鱼尾巴也就分出三尾或四尾，而这两大缸中养的都是能分九条尾巴的金鱼。九尾金鱼能够听厉公公指挥，在水里叼起小件的东西，供人来观看，仿佛还能和人交流。听说，如果你把它们捞出来放在玻璃鱼缸里，它们会在厉公公下棋的时候给他支招。当然，金鱼的语言只有厉公公一个人能听得懂。
九尾金鱼的个儿头比普通的金鱼要大出许多，它们用圆鼓鼓的眼睛盯着你，仿佛在向你要吃的。当然，九尾金鱼也有颓了的时候，只要宫里的野猫一跳到大缸的边缘，金鱼们肯定潜伏到缸底瑟瑟发抖，然后就会出现厉公公拿着鸡毛掸子追着猫打的场景，并传来厉公公怪声怪调的呵斥声。这时，厉公公的头总是微微地抖动，轻微而又快速，看不出他是在摇头还是点头。毕玉总是怀疑厉公公是猪尾巴吃多了。
有时候，毕玉也负责喂金鱼，每当他过来喂食，金鱼们都臊着他，仿佛这个小太监并不存在。而这两天，金鱼们开始反常，都争着来吃毕玉所喂的食物。
“小玉子，你不正常啊。”厉公公若有所思地说道。
“公公，我……”毕玉吓了一跳，他从来没见厉公公这么严肃过。
“呵呵，我点到为止，剩下的就看你小子怎么办了。”
厉公公好像发现了毕玉身上很重大的秘密。这下，毕玉夜里更睡不着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他再次跌入对宫中老太监们的那种莫名的恐惧中，恐惧来自他内心的最深处，也来自那些宫殿高高翘起的飞檐和硕大的斗拱。
快要离开冷宫了，毕玉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厉公公算是对他不错的大太监，作为回报，他每天都要耐着性子搀着厉公公走路，甚至在厉公公睡觉时帮他翻身。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毕玉心想厉公公是不是要特意为自己准备几个小菜饯行一下，或者多说几句叮嘱的话。很快，毕玉就发现是自己太自作多情了，厉公公对他还是那么面无表情。他始终摸不透厉公公的心。其实，在这深宫里用不着讲什么人情味儿，尤其是太监和太监之间。
毕玉收拾好他随身的几样东西，悄悄地来到冷宫，和淑妃娘娘道别。淑妃娘娘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毕玉也觉得，为了面前这个女人，他要努力改变自己在宫中的日子。当他们第一次靠在一起的时候，毕玉发现淑妃的肌肤就像夜里抱过的枕头。
毕玉和淑妃像两条蛇一样彼此缠绕在一起，渐渐地难分彼此。他们只知道彼此在同一张床上，在同一条大被子下面。淑妃像一阵风一样扑了过来，像火一样烧烤着毕玉，毕玉已经毫无招架之力。猛然间，他觉得自己体内也有一团火，那团火由肚脐下方大约三分的距离升起并燃烧，烧得他又慌张又难受，这时的淑妃恰似一泓清泉。
“不，娘娘，我是，我是……”
淑妃赶紧用手掩住他的口。淑妃知道他想说什么，她就是要毕玉忘掉自己。淑妃的手一直伸向毕玉的隐秘之处，他猛然间一惊，觉得下身仿佛多了样东西。
这一夜，令毕玉永生难忘。直到天明时，他才从淑妃那里悄悄地溜走。他迎面撞上的，却还是厉公公的两大缸九尾金鱼。宫中到处都有睁大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跟淑妃所做的一切。那些眼睛就像刻在毕玉的背上，他怎么扭头都看不到。
毕玉的心里，终于想起了来自宫中的一个传说：还阳。
九尾金鱼纷纷从缸中浮上来鼓起眼睛盯着他。毕玉觉得这些金鱼的眼睛比那些大太监还要可怕，肯定是宫中的鬼魅在金鱼身上附了体。毕玉的腿一软，对着两缸九尾金鱼跪下了，他想自己的祷告也许能起点儿作用。
“小玉子，你干什么呢？”厉公公起身出了屋子，他正好看到跪在鱼缸前的毕玉。
毕玉赶紧起身，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来搪塞。九尾金鱼们都沉了底，仿佛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毕玉匆匆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和公公那儿报到。在路上，他听到了昨天冷宫中闹鬼的消息。
在宫中除了太监，最不缺少的就是与闹鬼有关的故事了。这些故事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国，毕玉从小就听说过许多，他打算进宫的原因之一就是想搜集、研究一下这些故事。现在毕玉才明白，搜集宫中秘闻的代价就是当了太监并且出不了宫。厉公公虽然没有详细给他讲过这些鬼故事，却在谈话中断断续续地透出了许多细枝末节，把这些拼在一起，毕玉也能给别人讲上几个故事了。
比如，在宫中有两条狭长的过道，一条笔直而另一条曲折，但这两条通道在夜间都是同样可怕。那条笔直的通道在夜间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两边高高的红墙会无形地向人压过来，到了第二天清晨，这个人无缘无故地死在通道上。而另一条曲折的通道，拐弯儿的地方都呈直角状，根本看不到拐角处有没有人，常常有人在拐弯儿时被突然出现的黑影吓死。至于把人吓死的是人是物还是鬼，只有被吓死人的人才知道。
当然，宫中的鬼故事远不止这些，曾有小太监看到一排衣服排成一队在宫墙上行走；还有人在雨天打闪时，看到宫墙上映衬出清晰的人影，经回忆那些都是前朝的宫人，他们进了宫就再也没有出去过。至于小太监们夏天在屋内睡觉，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睡到了院子当中的事情，更是再平常不过了；久在宫中的人谁也不会把这个当回事，都会当作是普通的梦游。
在宫中，老太监和老宫女们既是这些故事的制造者，也是传播者，他们会在深夜把这些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小太监和小宫女们听，再由他们变老后传给下一代。这些宫中的故事，可以说除了皇上，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而这些故事的发生地点遍布宫内，冷宫更是最佳地点。
如今，这样的故事再一次发生，毕玉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故事中的人。
“鬼，鬼……冷宫中的鬼……”毕玉心中默念，那个鬼到底是淑妃还是他自己？有了鬼以后要怎样，捉鬼吗？
宫廷中有关驱鬼的故事也层出不穷。皇上本身就是鬼神的奴隶，他总是把大量的精力都花费在炼丹上，以求长生不老、江山永固，保持皇室血统的纯净。而那些药物确实帮助他做到了这些。凡是有二心的、图谋不轨的大臣，皇上一定要赐给他亲自炼出的丹药。臣子们服下丹药，都会失去谋反的心以及他们的性命。
这一次，不知怎么地，皇上竟然也得知冷宫中的鬼故事了。皇上传下命令，要请大光明殿中道行最为高深的法师皮道士前来作法，为此需要一帮太监在法师手下当差。在这群太监中，恰好就有还没见过皇上的毕玉。
很快，皮道士的法台搭起来了。
皮道士身为太医，还兼任大光明殿中的首席道长，朝堂上叫他皮太医，生活中明着大家都称呼他为皮道士，暗地里都称呼他为狗皮道士。据说他有一张绝世高档的狗皮，那张皮细得能从一个扳指中穿过。除了一边嚼着香肠小肚、一边研习道家经典外，他还喜欢喝一点儿小酒，还要让宫中最年轻的宫女前来服侍。
这一切，都是得到皇上首肯的。
皮道士来到冷宫，向厉公公打听宫里闹鬼的事儿。厉公公随即伸手指向毕玉，于是，毕玉开始回忆起和厉公公聊天时的一切细节，给皮道士拼凑出那些冷宫中的故事。
冷宫空着的时候，每逢午夜就传来琴声，每张桌椅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那是它们在沉寂了一个白天后的窃窃私语，这些私语的声音在宫中寂静的夜晚会显得格外清澈，随时就在你的耳根子边上。
据说在冷宫中待久了的宫女和嫔妃，会渐渐失去自己的面孔，你从后面看着她们飘逸的长发，其实不晓得她们前面也是飘逸的长发。
谁要是无意间闯入冷宫，宫中的鬼魂就会伴随他一生至死不离，随时和他聊天。被鬼魂缠绕的人能随时听到宫中任何一只小虫子的叹息，以及它们啃食草根或被大虫子猎杀时的声音。
自然，毕玉是不会相信这些的。当他把这些都告诉皮道士并商量怎样作法时，皮道士却吓得半死。因为毕玉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冷宫中的鬼只有在半夜里才能除掉。
七
帝王一旦偏执起来都是很可怕的，如今毕玉赶上的皇上更为可怕，他下令全国大肆兴建道观，并且把众多道士请进宫来奉为国师。国师的头头自然是皮道士了。同样，皇上还要皮道士常驻宫中对他讲经说法，要全体宫女和太监一起作陪，随时解答他对于人生的疑惑，尤其是对自己执掌江山社稷进行开示。
很快，皇上把自己不能对太皇太后、皇太后甚至爱妃说的话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皮道士，还把一些重要的国家大事交给皮道士来处理。皇上自己则披上一身八卦仙衣，要在宫中出家，并由皮道士收他为徒。
皇上先封皮道士为“真人”，让他统辖京城里的朝天宫、显灵宫和灵济宫三座道观，并赐给他一枚金印、一枚银印、一枚玉印和一枚象牙印。随后，皇上让皮道士赐给自己“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的封号。同时，皇上还宣布开始和皮道士斋戒，直到他想解除斋戒的那一天为止。
从皇上开始斋戒起，皮道士过得并不幸福。皇上像一块膏药一样紧紧地黏着他，追着他问这问那，请他传授各种法术。并保证宁可皇位不要了，这个师父也不能不要，让他甩都甩不掉。皮道人被追得在宫中四处躲藏，实在躲不开时，才给皇上找一点儿与修行有关的事情去做，并随手抓几个小太监陪着皇上。
毕玉就是这样被临时抓上的。毕玉也终于第一次见到了统治这个庞大帝国的皇上，一个和他一样身材瘦弱、面白无须的人。
按照常理，太监是不能直视皇上的。毕玉偷偷地瞟着皇上，却发现皇上目中无人，根本不会看到毕玉在打量他。来来去去的宫女和太监，就像是空气，连花园中一棵棵高矮不一的树都不如。
这让毕玉明白了什么叫礼不下庶人。于是，毕玉就大胆起来，他直直地盯着假人一样的皇上。这时，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认识，这个皇上远不比他高大威猛，也看不出拥有些许聪明才智，不论长相还是精气神，都比不上他。
毕玉从皇上的脸上，看不出这是个随意杀人的人，但能看得出他的外强与中干。想到这里，毕玉赶紧禁止自己往下想，他知道皇上是一国之君，怎么能和自己这样缺了下半身的人相比呢？毕玉要扪心自问的下一句是：“为什么自己比皇上少了点儿东西？或者说，凭什么皇上要比他多那点东西？”
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然而实际上，他已经想了。
从这以后，毕玉开始胆大起来。他自己也开始意识到，古今最重大的罪过，其实就是对皇上有了想法。
毕玉的想法还不止于此，他要像和陌生人套瓷（北京方言。套近乎）一样，去结识这个不苟言笑又喜怒无常的皇上，而且要和皇上说点儿私房话，哪怕是皇上骂自己一顿也行。皇上对毕玉的感觉也不一样，就跟来了一发小儿，有种让他亲近的感觉，这是其他太监和宫女身上从来没有过的。
此时的毕玉已经明白，无论什么事情，最重要的不一定是敢干，而是首先要敢想。他想着想着，就想到了皮道士。
毕玉不是要跟着皮道士出家，而是想起淑妃告诉过他，那些宫中流传的经验之谈：还阳。他注意到自己仅仅是被去了势，而不是完完全全地阉割，还有恢复机能并留下后代的功能。
而这一宝，他押在了这个所谓神通广大的皮道士身上。
八
一连几天，毕玉一直在给皮道士打下手，而皮道士仍旧还是在宫中四处乱跑，反正皇上已经给了他随意出入皇宫并且在宫中四处打漂儿（北京方言。无职无业，在社会上闲逛）的权利。一转眼的工夫，皇上就和皮道士捉迷藏去了。其他太监还在木呆呆地站着，傻头傻脑地看着自己的下体，仿佛那里像壁虎尾巴一样能重新长出似的。
皇上自然还用不着这些太监，也不会特意地搭理毕玉。这时，毕玉大胆地离开了太监的队列，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一连转过几座大殿，毕玉在一座宫殿的拐弯处发现皮道士正在和一个小太监交涉着什么。皮道士急得抓耳挠腮，情急之下，甚至把自己的佩玉解下来交给小太监，而小太监给他一个油汪汪的纸包后转身走了。
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毕玉从小读过不少话本小说，知道历史上的众多故事，他怕以往那些谋朝篡位的故事在这里重演，尽管他具体也讲不出几个古代人篡位的故事来。他看到皮道士眼睛里突然放出异样的光彩，好像整个国家的山川河流都已经被他收入那对油晃晃的大袖子中了。
这时的皮道士正一头向墙角扎过去，他打开纸包，露出香肠、小肚、叉烧肉、肺头还有猪耳朵，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他在偷偷地吃东西，生怕别人看到。
“皮道长好！”
“这位小公公，你好，你好！”
“您都几天没吃饭了？”
“呵呵，饭倒是有的吃，宫里什么山珍海味都有，只是缺少这香肠、小肚、肺头、猪耳朵，这可好比龙肝凤髓，人间美味啊。小公公，您也来一块儿？”
“不了，您还是给皇上留着吧。”
“啊，皇上……”皮道士这才反应过来，“哼，你赶紧给我走开！就凭你，就敢这么跟我说话？”
“好啊，我这就走。”毕玉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勇气，“我这就跟皇上那念秧儿（北京方言。念叨、恳求）去，皇上在守戒律，而你在这里破戒。到时候不仅是皇上，还有你们道家的刑罚在等着你呢。”
毕玉说完这番话直哆嗦，整座皇宫似乎都在旋转。皮道士要是再硬气一句，他立马就跪下求饶。
“啊，别……”扑通一声，这是皮道士先给他跪下了，“公公，啊，总管，您行行好……”
“什么总管，我姓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