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一次走进紫禁城，毕玉忍不住要抬头看看四周的房子，毕竟这里就是皇上生活的地界儿，是龙居，可他又不敢看。他胆战心惊之余，更觉得一肚子屈辱，要是早知道进宫谋个差使必须净身的话，他宁可待在老家，即使饿得五积子六瘦（北京方言。一个人难受）也不进宫了。
毕玉的无明业火一股脑儿地烧向了毕小四和刘爷师徒。同族的兄弟竟然能这么孙子，那这世上陌生人之间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整个世界他是想管也管不了，只是想到自己还没有尝过女人的荤，就要作为阉人来度过余生，不禁万念俱灰。
可是不管怎么说，做太监也是他毕玉自己同意的，没有人强迫他这么做。毕玉从小就想追求和村里人不一样的生活，这才去念书。现在对于宫中生活的向往，又让他充满了新鲜劲儿。不说别的，就说他身上穿的簇新的布袍、靴子和绣花腰带，这都是为了进宫而特意预备的，如果不挨那一刀子，他一辈子也甭指望穿上。
毕玉听说，皇宫以前像一大片广袤的森林，宫中古木参天，几乎每一寸土地都在树荫的掩盖之下，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也异常凉爽。后来有刺客凭借大树潜进宫内密谋行刺，皇上震怒，导致宫中除了三个御花园外，成片的树木都被连根拔掉了。那些大殿曝露在阳光下，显得明亮高大，在夜里却是阴森恐怖、鬼魔三道的，那股劲儿压得刚进宫的毕玉喘不过气来。
毕玉小时候就曾幻想过，在宫中有那么大片儿的地方，一定会有老家那样的菜园子和草场，上面会有种菜的农妇，给奶牛挤奶的农妇，总之是年轻漂亮的农妇，大姑娘小媳妇啥的。现如今，毕玉想到自己要和那么多连根拔除的人在这些光秃秃的大殿中一起生活，自然是十分沮丧。
就在这时，他见到一些头发稀疏斑白、脸上油光水滑的老太监。仿佛是黑锅底似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阳光，毕玉的心情竟然好了一些，那些老太监都长着鹰一样的鼻子和鹞子一样的眼睛，能把人从头上到脚底看个透心儿凉。毕玉不敢正视他们的目光，这些人身上有股阴鸷气，令人不寒而栗，看上一眼能害怕半拉月（北京方言。半个月）。毕玉觉得自己就像个刚刚出家的小沙弥，站在寺庙中一群铁面无私的执法长老面前一样。宫中和寺庙里很相似，都是不能有私欲的地方；为了灭私欲，设立了严酷的法度。
毕玉规规矩矩地给那几位老太监请安，他一时面盲症一般，分不清这几个人都是谁，只能老老实实接受他们的盘问。他时时刻刻铭记着宫里头的规矩礼仪，生怕有一点闪失而受责罚。他心中反复默念着：下跪要先跪左腿再跪右腿，身子要挺直，不能把衣服跪在膝盖下，眼睛只能直视不能乱瞟，还有将来遇事要怎么有眼力见儿，要如何端茶、递水、摆膳、递东西，怎么别让大太监们挑了眼（北京方言。拿住把柄）……而几位老太监却显得漫不经心。他们叫毕玉抬起头来，问了他一些简单的问题，又像检查身体一样，让他伸出手来，转转手腕，动动手指，弯弯腰，抬抬腿，挠挠胳肢窝，用舌头舔舔胳膊肘。
“嗯，还算灵巧，这小崽子倒是挺白净呢。您看呢？”
一位老太监问另外一位，他们慢腾腾地交谈着，像一对衰老的绵羊头碰头地在一起商量先吃哪一片草。
“不傻，不是死脸子（北京方言。不论喜怒哀乐表情全一样），也还算顺溜，不过这孩子到底机灵不机灵，那可就不知道了。”
“孩子，过来。我问问你。”一位脸上皱纹最深的老太监向毕玉伸出了手，示意他走近些。毕玉虽然本能地想躲在一边，但他还是凑向那张橘子皮一样的老脸。
“你说在这宫里头，你听谁的？”
毕玉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慌慌张张冒出一句“听您的”。
“听我的？嘿嘿嘿，我要是叫你死，你去死吗？”老太监进一步逼问道。
这下毕玉傻眼了，张口结舌愣在原地，只有他的新衣服开始抖动。
老太监又厉声问道：“说呀，叫你死，你去死吗？”
毕玉心一横，咬紧了牙：“不死！”
“凭什么不死？”老太监“腾”地站了起来，右手揪住毕玉的耳朵，使劲儿地往下拧，“你死不死？”
“不死！”毕玉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劲头，“我土了点了（北京方言。死了）……谁来伺候您呢？”
“呵呵呵，”老太监听了一阵冷笑，“嘴巴还真甜呢。告诉你，在这宫里，你不能听咱家的，你得听皇上的。我们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听到了吗？”
“听到了。”毕玉战战兢兢的。
“你说在这宫里头，你听谁的？”老太监又问。
“听皇上的。”
“那你就不听我的了吗？”老太监又窜儿了（北京方言。急了）。
毕玉觉得这个老太监发神经了，但他没有办法，只能逆来顺受忍着，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熬过老太监们的盘问。
宫里头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在毕玉看来，连每一堵墙都是晃晃悠悠的，随时都有倒下来把人拍死的可能。
不过到了最后，老太监们还是对他夸奖了一番。之后，不断有年长的太监到这里来挑人，毕玉眼瞅着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被提溜走了，免不了有些焦急。他希望自己赶紧被挑走，就不用在这里受责难；同时又担心被一个更厉害、更凶暴的太监挑走。
没想到进宫第一天就这么难熬，可是既然进来了，多想是没有用的，只能看运气，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时，有位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中年太监开口了。
“毕玉，你以后就叫小玉子吧。以后在宫里，好好跟师父们学着点儿。我们看你这么白净，别委屈了这张奶色的脸，你去负责倒马桶吧。”
三
就这样，毕玉开始了他在宫中的生活。跟着老太监们耳濡目染，很快他就沾上了京城口音。
宫中虽大，但真是步步惊心，他觉得宫中到处都充满了眼睛和耳朵。连那些石雕的狮子，铜铸的麒麟、仙鹤，还有救火用的大缸上的兽头，都用眼眸子死死地瞪着他，使得他不敢多动一下。
时间久了他又发现，这些狮子、麒麟、仙鹤等等所谓的祥瑞之兽，它们的位置是游移不定的，经常是刚才看还在地面上，一会儿就跑到高台上去了。还有那些大殿屋檐上的脊兽，他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它们的名称和形态，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狎鱼、獬豸、斗牛，它们也都经常换位置玩儿。
毕玉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他想，只要这些神兽不冲过来啃他一口就行。
刚开始，毕玉觉得倒马桶应该算得上宫中最为低贱的工作，因为皇上的马桶和普通人一样臭不可闻，尽管皇上的马桶内要铺上锯末、草灰等来掩盖气味。看起来，皇上这尊龙体内并没有排出与众不同、更加高档的秽物。
由于刚动过手术，毕玉还是免不了遗尿的毛病，赶不及上厕所，又没有时间换衣服，这使得他在宫女面前很尴尬。
净身进宫以后，毕玉才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姑娘。她们和他一起干活儿，每个人都涂脂抹粉，身段窈窕，水灵灵的像时令水果，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引诱男人往不好的地方去想。每当毕玉带着一股尿臊气从宫女身边经过时，他都非常不自在：既自惭形秽，同时他的胸膛里又有一匹烈马在咚咚咚地跑，震得整个地面随着他的身子一齐颤抖。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和其他太监的区别：他见到宫女还会脸红心跳，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为此他千方百计地躲着宫女行走。实在躲不开时，他就尽量把身子往下弯，而把马桶往高了提。他甚至暗暗希望马桶中的味道越大越好。
毕玉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没有一个宫女会多看他一眼。她们只不过把他当作一个新来的雏儿，还在摸索熟悉后宫规矩的小太监，就像众多刚刚进宫的小太监一样，仅此而已。在宫中，太监和宫女之间是没有什么避讳的，阉割太监的目的，其实就等于是招一批力气大的宫女来干活儿。他们之间也会互相照顾，互相开玩笑，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通过和宫女的相处，观察宫女妃子们梳妆打扮，毕玉发现了一个真理：女人真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不会打扮的女人肯定是天字第一号傻瓜。随着他发现的真理越来越多，他的眼睛也越来越明亮，能穿透宫女们厚厚的脂粉，看清那些纯天然的脸蛋；甚至能透过宫女们层层的衣服，看到她们雪白的肌肤。很多宫女其实还没有他来得白净，比起看那三分长相，还不如去看那七分打扮为好。
在毕玉看来，宫中比外面要开放许多。小时候，毕玉听说过这样的事，走在大街上的陌生男女，如果他们的袖子不慎碰到了一起，那女子要么回家上吊自杀，要么立刻把胳膊砍下来以示贞洁。当时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女人的袖子都那么长。而在皇宫里，宫女们是没有这些禁忌的，她们和太监们的关系十分要好，甚至可以说是暧昧。那些大门儿不出二门儿不迈的律条，在宫女眼里并不存在。当然啦，宫门更是不能随便出，随便迈的。
渐渐地，毕玉适应了宫中的生活，他知道该当着什么太监说什么话，也知道必须隐瞒自己心底真实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