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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在书澈长时间的讲述、推论过程中,书望始终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淡定表情,听到这里,才终于说了一句话:“你的结论是?”

  “我认为,成叔叔的所有举动,都是以投资之名,借我之手向你行贿,最终目的,是拿到地铁车厢的承制权。”

  这一句无异于扔下一颗炸弹,然而它并没有爆炸,书望还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这份平静透着诡异,让书澈突然心生狐疑:“爸,你不觉得惊讶吗?”

  “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

  书望熄灭了手中的雪茄,他的动作和随即出口的话,都清晰明了、言简意赅地传达着一个毋庸置疑的命令:“把你今晚说过的话,全部从记忆里清除,立刻回美国去,好好念你的书、拿你的学历、开你的公司,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一刹那,书澈恍然大悟:父亲的平静,才是振聋发聩的答案!

  “爸,我说的这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和成叔叔,不是只有交集那么简单,对吗?如果他继续变相送钱给我,让我轻松获利,怎么办?”

  “只要是中美法律政策允许的合法交易,只要公司合同、账目没有问题,为什么你要拒绝呢?”

  电光石火,通透明白!书澈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父亲和成伟早已捆绑结盟,所有的一切,都出于他们共同的设计和预谋。

  “我懂了,我是最后一个明白的人。爸,这是行贿受贿!”

  书望被这句指控瞬间燃爆,他一跃而起,冲儿子怒吼:“不用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我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爸,你终于越过了那条线……”

  书澈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儿子的眼泪似乎震撼了书望,他重新坐下,语气缓和下来:“每个假期回家,你都要挑起辩论大赛,宣扬你从美国学来的那一套:‘不把权力放进禁锢它的笼子,全靠人性的自洁,抵御不住金钱的诱惑。’‘保持个人和政府的廉洁,不能依靠人性约束,而是靠权力制衡和制度监管。’现在,你是不是想说你对了、你赢了?”

  书澈使劲摇头,泪珠随着他的晃动而坠落:“爸,我其实想告诉你,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很害怕……”

  “你怕什么?”

  “从出国留学前你让小陈叔叔替我顶罪,让我逃脱了交通肇事罪,我就一天比一天更害怕。我怕——向你伸手要惯了,习惯把你的权力当成我的保护伞、我的通行证,习惯把你的地位当成随时支取的存款,给自己变现,换取各种便利、各种好处;我怕——要成习惯、要成必然,一旦要不到,就从伸手要发展到下手抢;我怕——你一辈子都守住了,最后不是被自己而是被我推过了那条线!”

  “我很欣慰——你没有成为那样的儿子。”

  “但是你——怎么成了那样的爸爸?”

  “书澈,如果我想越过那条线,根本无须你助推,每天都有成箱、成车的钱拉来,诱惑每天都在刺激我的神经、挑动我的欲望。我对天发誓:在随时会崩塌的节操和底线面前,我没有收过一分钱!我守住了一个政府官员的纪律和一个共产党员的原则!因为吃穿用度早已足够,还能吃什么山珍海味、穿什么绫罗绸缎、坐什么豪车、住什么豪宅?我的物欲,早已淡然。”

  “那这一次,你是为了我?”

  “是,但不是你推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我不要!你能让我只凭自己吗?过什么样的人生,那是我自己的事儿!”

  书澈一把拉开书房门,从站在门外一脸惊吓的书妈面前,风一般地刮过。

  整晚,书澈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闭门不出,任凭书妈如何叫门、劝慰都置之不理,他对父亲连带母亲一起关闭了交流通道。

  书澈回想回家这一路上自己的所思所想,几乎都是怎么样和父亲交流,对于交流结果,他理所当然认为父亲有那样的智慧,会胸有成竹教自己如何巧妙处理,既能制止成伟的贿赂,又不伤两家和气,继续维持亲家的热络关系,甚至会大包大揽,不用自己插手此事,风轻云淡就化解了这场风波。然而,书澈万万没想到书望会对他说,只要这些“人情照顾”合法合规,外人查不到贿赂来源和踪迹,尽管不闻不问、心安理得地拿着。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其实是一厢情愿的回避,是他不敢深入另外一种可能、逃避另外一种真相的自我麻醉,是自欺欺人。现在,这个真相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让他无处可逃。

  书澈突然失去了面对父亲的章法,家也仿佛没有了他自处的空间,回美国是唯一的可逃之处,至少在书望的高压之外,可以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对于这一切,他要怎么办?书澈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订了第二天返回旧金山的机票,然后打开一直关机的手机。果然如他所料,缪盈给他发过21条未读微信,久久凝视那一条一条右上角的红点,书澈还是没有收听缪盈的语音。

  是恋人之间的心有灵犀,缪盈此刻也在凝视她发给书澈的21条语音微信,他没有任何回复。无奈地放下手机,突然想到通过航班信息可以获悉书澈的行踪,她打开电脑进入国航官网,输入书澈护照号,查询他的购票信息,果然有,最近一条订票信息显示:书澈买了第二天从北京飞往旧金山的机票,那么他将在后天回来。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书澈的航班号和抵达时间,缪盈等待后天到来,去机场接他。

  书家度过了压抑的一夜,第二天早晨,直到书望在餐桌边坐下,书澈都不见人影,书妈察言观色,弥漫的低气压连保姆都感觉到了,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布置早餐。

  “书澈呢?”

  “我叫他下来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书澈终于现身。他走下楼梯,书妈赶紧起身迎接儿子,亦步亦趋,把他送到餐桌边,拉他在书望对面坐下。

  书望抬眼看了一眼儿子,就像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他说:“赶紧趁热吃。”

  书妈把筷子送到儿子手边,努力调节气氛:“咱们一家三口有多久没在一起吃早饭了?”

  书澈接过筷子,默默地吃起早餐。

  书望又若无其事说了一句:“今晚我早点儿回家,咱仨一起吃晚饭。”

  “稀罕啊!书澈,这是你回家了,平时你爸一个月也不回家吃顿晚饭。”

  “我订了……下午飞回美国的机票。”

  书澈扔出这一句,让书望和书妈同时惊诧抬头。

  “今天下午?”

  书澈点头回答母亲。

  书妈把碗筷往桌上一摔,终于爆发了:“说回就回,说走就走,你问过我们一声没有?酒店还有入店离店时间呢!书澈,你这次回来,是成心让你爸和我不痛快是吧?”

  书望开口问了一句,语气异常柔和:“几点的飞机?”

  “下午三点多。”

  “我送你去机场。”

  书望继续闷头吃饭。这回轮到书澈惊讶了,他以为必定爆发的第二场父子之战消失无踪。书妈一声叹息,把各种情绪忍回心里。

  书澈无论如何想不到,书望会在开往机场的车上突如其来地张口说话,他以为即使父亲亲自送他去机场,父子两人也会沉默无语地告别,但就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书望说了一段意想不到的话:“每个经过奋斗、受过挫折、吃过苦、受过累的父亲,都天真地希望他的孩子能免于生活的磨难,无忧无虑度过一生,不为斗米折腰,不为金钱媚骨。我的奋斗,就是为了让你幸福;我的辛苦,就是为了让你轻松。父母是什么?明明孩子不吃不喝以瘦为美、冬天穿身单衣单裤追潮流,他却心疼孩子缺衣短穿、饥寒交迫;明明孩子拼命挣脱自己就是为了自由,他却觉得孩子无依无靠、流离失所。就是那种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存在。有一种冷,叫爸妈觉得你冷;有一种需要,叫父母认为你要。”

  说完,书望觉得自己很可笑,“呵呵”自嘲了一声,眼眶却莫名地红了。他没有看到儿子把脸扭向窗外,一行清泪顺着书澈的面颊流下。

  司机把车停在T3航站楼国际出发厅外,书澈下车,又意想不到书望也跟着下了车。

  “我走了。”

  “我送你进去。”

  “不用,爸……”

  司机想提醒书望:“市长,您一个人……”

  书望不由分说命令他:“你在停车场等我!”

  谁也忤逆不了一个威严的父亲,父子两人并肩走进航站楼,一路无言而行。一名机场地勤远远认出了书望副市长,顿时紧张起来,立刻通过对讲机向上级报告。所以,就在父子两人快走到值机柜台前时,一位机场管理人员得到通报,紧赶慢赶、一路小跑地奔将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们,低声询问:“书市长,您今天有出行计划吗?我们没有接到市政府的通知啊。”

  “今天我就是一个平常的父亲,送儿子上飞机而已,不要惊动任何人,忙你的去吧。”

  管理人员唯唯诺诺地离开。父子俩走到值机柜台前,书望跟随儿子停下脚步。

  “我值机,别送了,回去吧。”

  书望凝视儿子,不走,也不说话。

  书澈刚要迈步,被书望叫住:“书澈……”

  站在人来人往的值机柜台前,书望对儿子说了最后一番话:“成伟不是投机商,他是个胸有宏图伟志的企业家,为国家、为民族企业在制造领域占领国际尖端地位奋斗,就算我不认识他,也会把项目托付给这种有抱负、有担当的人,更何况他是你爱的女孩儿的父亲。书澈,我向你保证:就这一次,就这一个人!”

  “我想知道,缪盈不和我结婚,也是因为她知道了这一切,是不是?”

  “捆绑我们两家的,不是利益,而是惺惺相惜;一切对你的隐瞒,都不是为了欺骗,而是因为爱。书澈,我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想让你心地清澈地生活。”

  书望向四周一瞥,在他们四周,出现了几个西服革履的机场安保人员,形成一个圆形保卫圈,都佩戴着对讲耳机,故意和他们保持10米距离,时刻保持警戒,显然,这是机场采取的安全措施。这个场面提醒书澈:他有一个多么位高权重、举手投足非同小可的父亲。

  “你看,连爷儿俩单独告别的机会也不给咱们。”

  “爸,我走了。”

  书望点头,书澈上前一把抱住父亲,父与子都看不见自己肩头上对方的表情,当他们松开彼此,脸上都回复了无波无痕,书澈大步流星,离开父亲。

  坐在登机口等起飞通知时,书澈满脑子想的都是缪盈,这次回来,不但证实了父亲对成伟行贿知情,同时也证实了缪盈早就知道这一切,原来她从市政厅逃婚,就是因为做了成伟的棋子,甘心在父辈的利益捆绑中被随意摆弄。回去以后,他要如何面对一个对自己故意隐瞒、有所欺骗的爱人?书澈打开手机,给萧清发去他的航班信息,又写了一条微信给她:能麻烦你来机场接我吗?萧清很快回复:不麻烦,明天机场见。

  距离书澈抵达旧金山还有半小时,缪盈走出家门,开上他的车,前往机场接机;几乎与此同时,萧清也拿上莫妮卡的车钥匙,准备开往机场。

  缪盈把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变绿灯时,突然感觉车尾被顶了一下,她随车身向前猛冲,胸口顶到方向盘上,生疼,熄火、打双闪,下车绕到车尾,发现被后面的越野车追了尾,后保险杠被撞出一个小凹陷。缪盈和司机交涉车祸责任,互留驾照和保险公司信息,因为这个意外的耽误,她比原计划赶到机场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所以,萧清站在机场抵达出口时,没有遇到缪盈,但她等待眺望了半天,也不见书澈的身影出现。她给他发去微信:你出来了吗?在哪儿?书澈回复:在你刚来美国时我接你的那个地方。

  萧清寻找记忆中的位置,终于找到了她和书澈初遇的“老地方”,远远看见他独自一人呆坐在那儿,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地面,登机箱和背包都扔在地上,像个失魂落魄的孤儿。

  这是萧清第一次见到如此迷茫无助的书澈,他像是从遥远的沙漠里跋涉回来,疲惫而颓废,又像是与整个世界隔绝,躲在热闹角落里想自己心事的孤独小孩。这时的萧清并不知道她走向的,是只能对她一个人敞开心门,就连缪盈都无法接近的最真实的一个书澈。

  书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看见萧清走近:“书澈,你怎么坐在这儿?”他抬头看见她,尽管只有几天不见,他俩却都感觉有点恍如隔世。“谢谢你来接我,走吧。”书澈起身,背包上肩,拖着登机箱,走向停车场,萧清跟上他。

  缪盈开着后保险杠破损的车,在停车位上停稳,熄火拔出钥匙,正要下车,抬头所见的场景让她目瞪口呆:书澈和萧清正从前方十几米处,一起并肩走过!缪盈脑子里蹦出一连串问号:萧清怎么会出现在机场?刚下飞机的书澈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难道萧清是来接书澈机的?她怎么会知道书澈今天回来?为什么他们看上去像是约好的样子?

  尾随在书澈和萧清的车后面,缪盈跟着开上了高速路,两车首尾接近时,她能清楚地看到车里他们的身影,但两人却对她的尾随毫无察觉。高速路上车辆很多,车速很快,经过连续几次在几个车道之间来回并线,萧清的车尾号从视线里消失,缪盈跟丢了,她决定回书澈住处,等他回来。

  除了机场碰头说过的那两句话,书澈一言不发,始终沉默。

  “送你回家?”

  “不。”

  “缪盈这几天一直在担心你……”

  “我不知道回去该怎么面对她……”

  “那你要去哪儿?”

  “你在前面路边停一下。”

  萧清在路边停车,和书澈交换了座位,由他来开车。

  “萧清,你有时间吗?能不能麻烦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有,行。”

  离开市区,沿着海岸线开了很长一段路,书澈把车停在路边,望着下面的礁石滩对萧清说:“就是这里。”她随他下了车,走上那片礁石滩。

  “这是……我向缪盈求婚的地方。”

  “你不想回去面对她,却跑来向她求婚的地方,心情很纠结吧?”

  “你知道我这次回北京去干什么吗?”

  萧清摇头。

  “我回去,是向我爸求证一个结果。”

  “向你爸求证什么?”

  “我问他:缪盈她爸为什么要变相送钱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