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黎明跑了回来,齐辉见他一个人回来了,问道：“人来了木有？”r
郭黎明说：“木有人敢来。”r
齐辉早就知道没人来,只是叫郭黎明去做做样子罢了,说：“那你赶紧劝劝嫂子,叫她回家吧。不敢在这儿了,一会儿水涨得大哩话,又出危险了!”r
郭黎明劝了一会儿,李立老婆执意不走,郭黎明给她的小孩儿说：“走,一块儿给你妈拉走,不敢叫她出事儿了!”r
两个孩子本来在哭,听郭黎明这样说,把妈妈劝了回去。齐辉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唉,人为财死呀!一条烂毛巾被要了一条命!”r
郭黎明难过地说：“这是他哩家业,他也木料到会叫冲跑!料到哩话,就是一床被子也不捞了!”r
正说着,李渔跑了过来,问道：“人冲走了？”r
齐辉说道：“嗯。俺几个不叫他捞东西,他不听,非要捞。结果快上来时候,又去捞毛巾被,叫水冲跑了。”r
李渔叹息道：“唉,这也木办法。我们哩责任尽到了,他不听,谁有门儿？齐辉,回去把事情经过写清楚,报给县里。”r
齐辉答应着,几个人又开始察看灾情了。r
熬到了天明时候,雨终于停了。乡干们都聚集到了磨坊村村部,支书张怀义忙着喊郭黎益倒茶,李渔坐在上位,说：“各队汇报一下情况。”r
几个工作队分别做了回报,群众财产损失很大,不过除了李立一个人被洪水冲跑之外,没有出其他的人命。r
李渔听完,说：“天看来想晴,估计不会下雨了。郭黎明跟涂乡长留下坚守,别哩都先回乡里待命。”r
李渔把郭黎明喊到一边,说：“你要尽量做好李立家里工作,不能叫他们闹事儿。”r
郭黎明说：“咱劝他他不回来,又不怨咱,这家人不是胡搅蛮缠哩人,懂事理,木事儿。”r
李渔拍着郭黎明的肩膀说：“我相信你能做好,有啥事儿跟涂乡长商量,好好干呀,小伙子,前程无量!”r
郭黎明点着头说：“你放心,李书记,一定不会闹。”r
又给涂乡长说：“等水退了,抓紧时机,把李立同志尸体找回来。”李渔几个喝了几口茶,坐车走了。r
李渔让齐辉坐自己车上,李渔说：“齐辉,给县里回报尽量把雨写得大些儿、吓人些儿,灾情写得严重些儿,能打动人些。出了人命,我们多少有些责任,回去就给县里领导回报一下。”r
到了乡里,李渔立即给主管农业副县长打电话汇报了昨夜抗洪抢险经过,雨如何大,水怎么猛,汇报得惊天动地,到了李立被水冲跑一节儿时,脑子一转,说：“特别是党员、西庄组组长李立同志为了保证人民群众哩财产安全,把群众损失降到最低限度,不顾村民劝阻,只身跳进洪水里抢救财产,结果不幸被洪水冲走了。”r
说到这里,声音极其低沉。县长也听得出李书记的沉重,对梓圩乡的工作进行了肯定,说：“我立即给黄书记汇报。”r
不一会儿,李渔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李渔拿起电话,那边传来黄书记的声音：“李渔同志,你辛苦了!代表我向梓圩乡全体干部问候一声。抢险工作很重要,你们自已也要注意安全。李组长事迹好好整理一下,送到报社,这样哩抗洪英雄我们应该大力宣传!正是有了千千万万个李立这样哩干部,人民群众哩生命财产才有了安全保证呀!”r
李渔激动地说：“黄书记,你放心,一定按照您哩指示宣传报导好李立同志哩事迹!”r
黄书记说：“好。”r
李渔立即给宣传部的副部长叶部长打个电话,说：“叶部长,今天有空木有？有空,我叫车去接你,到镇上来,有个事儿想要你帮个忙。”r
叶部长笑道：“又想叫我给你吹牛哩？不是这儿,你能想起我？”r
李渔笑道：“还得借借你这位大笔杆子写篇东西,乡里水平不行。你放心,弄好了,不会白使你!”r
叶部长说：“今儿个木事儿,你叫车到县委门口儿接我吧。”r
李渔把齐辉喊到了办公室,说：“给小李说下,你们俩一块儿现在就去县委,把叶部长接来,你俩商量着把李组长事迹写写,黄书记准备叫好好宣传一下!”就把自己怎么汇报,黄佳生如何交代的事儿说了,齐辉想：“我脑子转哩也不慢,却跟不上李书记。”r
昨夜的暴雨把土公路冲得坑坑洼洼的,把天上地下污浊的东西都也冲得干干净净,空气清清凉凉的。叶部长是土生土长的梓圩人,一支笔可谓是生花妙笔,拾了一分钱上交警察的事儿,他也能把它写得感天动地,另造出一个活雷锋来。叶部长原来是乡里招干进的乡政府,因为文章写得好,经常在报纸上发表些豆腐块,渐渐引起了宣传部的注意,把他抽调到了宣传部,停了几年把手续办到了宣传部。有了这个台阶,跟《上林日报》的记者们混熟了,办了个记者证,时不时就有大作见诸报端。黄书记很注意宣传工作,规定谁要是上了《上林日报》头版头条一篇,就奖励谁两万元,上上一级党报奖金就翻番。不是头版头条的,也给奖金。除了奖金,还优先提拔重用。r
叶记者逢年过节就到报社领导家里坐,跟报社记者们的关系搞得很铁,每年上个三四篇头条,光奖金一年就拿个四五万元,再拿着奖金到报社搞关系,形成了良性循环。过了几年,黄书记兑现了承诺,把叶记者提拔成副科级新闻科科长,又从科长的位子上提拔成了副部长,叶部长没几年的功夫实现了三连跳,走完了许多人需要十几年才能走完的路,名利双收。李渔想升副处,经常找叶部长代为宣传。r
车走得很慢,六十多里的路来回走了三个多钟头,才把叶部长接到了乡政府。李书记早就站在了办公室门外,看见车进了院子,小跑到车门口,把车门打开,叶部长从车里出来,李书记紧紧握住叶部长的手说：“我面子真大呀,能请叶部长大驾光临,激动万分!”r
叶部长笑道：“我都服气你哩嘴!都跟那儿你经常请我都请不动一样!啥时候不是随叫随来!”r
几个人说笑着进了李渔办公室,李渔简单把昨夜抗洪工作描述了一遍,末了说：“大致情况,我给黄书记汇报了,黄书记指示要求把李组长哩事迹好好报导一下,好树立一下我们哩形象。”r
叶部长笑着说：“那你放心,我们哩事业需要树立一代又一代精神偶像来支撑起人民群众哩信仰和信心。战斗年代有战斗英雄,和平年代有生产英雄。李组长叫做抗洪抢险英雄。”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问道：“不用报导你？李组长是梓圩乡哩党员、组干部,木有李书记英明领导,就出不了这样哩好干部!”r
李书记笑道：“不要光报导我呀!这都是黄书记英明领导哩结果。”r
叶部长笑道：“好了,你现在就给我找个办公地点,我跟齐秘书一块儿商量把东西写了。”r
李书记笑道：“还用上哪儿去找办公地点,就在我办公室里,今儿个我下乡看一下灾情,情况很紧急,越是困难时候,我们越要跟广大人民群众战斗在一块儿!”r
叶部长笑着说：“那你下乡吧,我就在这儿办公。”r
李渔出了门,齐辉按照李书记给县里汇报的内容,给叶部长叙述了一遍。把叶部长一个人留在了办公室,出门走了。r
李渔坐上了车,往磨坊村赶去,见了涂乡长,问了情况,涂乡长说李立家属很稳定,看不出有闹事儿的样子。李渔就跟着郭黎明到了李立家。洪水已经退了大半,李立老婆在小门市部里收拾东西,见李渔进来,放声哭起来,说：“都怨我!都怨我!要不是我叫他回去捞毛巾被,他也不会叫水冲走!”r
李渔更确信了郭黎明的话,说：“嫂子,你别伤痛过了。李组长事迹,我已经给县里黄书记汇报过了,把你家里困难情况也说了。黄书记指示要把李组长哩事迹上报纸上大力宣传一番,李立同志是为了抢救群众财产才出事儿哩呀!县里、乡里肯定会考虑给些补偿!”r
李立老婆听得糊里糊涂,想：“反正只要是表扬他哩就好,省哩死得不明白。”r
叶部长果然才思敏捷,在下午三点李书记下乡回来的时候,文章就写好了,递给了李书记。李书记接过来细细地看了一遍,里面又加了好多李组长平时帮助村民排忧解难的日常生活情节,叙述了李组长为人民利益牺牲的必然性,把黄书记如何夜半乘车赶往磨坊村现场指挥抗洪的事儿、李书记如何不顾性命与百姓一起战斗在防洪一线的事迹写得历历在目。李书记看后,说：“真是大笔杆子!县里干部们都说你升得有点快,就凭你笔上功夫,我说还算慢!古代科场考试,不就考哩文章写得好不好!戏文上不是唱到三篇文写得好,万岁称赞!就叫他当上了什么州官。你当个县委书记还屈了!”叶部长笑道：“李书记,你以后一定能当上省委书记!”两人说笑了一阵,李渔道：“走吧,喝两杯庆功酒!乡里木啥好酒,我屋里珍藏两瓶三十多块哩酒,都是县领导们来才拿出来,你来了,咱喝了它!”几个人说笑着进了饭店,敬完酒,猜枚,玩了三个多小时,天黑了,李渔让车把醉了的叶部长送回了县城。第二天召开了全体乡干会,会上李书记把黄书记的问候传达了一下,把抗洪经过讲了一遍,把李立的事迹进行了详细的描述,要求大家对外统一宣传口径。乡干们都心知肚明,想着李立一家子可怜,宣传一下,或许可以得到些救助,谁问李立咋死了,都按照李书记的交待说了。第三天,等到洪水完全消退了,才在离磨坊村四十多里的河里找到了李立的尸体,尸体被沙埋着,只露个头在外面,还是趁着涨水,河里上鱼,打渔的群众发现的。李渔立即让小李把李立家属拉到了现场,整个尸身膨胀发紫,面目全非。李立老婆认不出来,就把尸身的嘴掰开,看见了里面的一颗假金牙,才确认是李立,一家人放声大哭起来。李渔看见,指示郭黎明把李立老婆劝回家,郭黎明劝了一会儿,等工具车到了,把尸体抬到了车上,乡干们也回了机关。李渔到了乡里就开个班子会,说要给李立同志办个像样儿的追悼会,表达一下哀思,夏天尸体不容易保存,追悼会就存定在第二天开,全体领导一直通过。第二天,李渔带着全体班子成员到了磨坊村开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送去了五千元的丧葬费用。李书记以叶部长写的新闻稿为底稿,去掉了李组长平时生活的细节,亲致悼词,念到动情处,李书记掏出手绢拭泪。李立亲属们都十分满意,旁听的群众只是暗笑。追悼会圆满结束,李书记刚回到了办公室,电话就响了,电话里传来了叶部长的声音：“李书记,你节哀顺变呀,不要哭坏了身子。”李渔一听笑道：“这家伙,我干啥你都知道!稿件咋样了？”叶部长说：“稿件送去了,报社领导们说有为你跟黄书记做宣传哩嫌疑,可能要毙掉!”李渔急道：“可不能毙掉!这是黄书记指示,完不成咋办？”叶部长说：“你也知道报导这些东西哩时候哩潜规则,他们需要赞助。”李渔猛甭起来的脑子松了下来,笑道：“这好说,为了完成黄书记哩指示,花费多少都可以!你说得多少？”叶部长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有惯例搁那儿搁着呢,两万元。”李渔说：“好,我出!”叶部长笑道：“那你就等着看你哩光辉形象在报纸上闪亮登场吧!”李渔道：“好!我等你好消息!”其实报社基本定了要刊登这篇报导,毕竟事关上林的整体形象,只是说文章里面说黄佳生和李渔的篇幅有点长。叶部长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儿,办报纸的也不是吃闲饭的,不是某个领导自家办的,是公家办的,服务的是广大人民群众,而非某个人。叶部长就给李渔打了个电话,李渔是个聪明人,立即让会计尤有给叶部长拿去了两万块钱。叶部长收了钱,给报社领导送了5000块,过了两天,就给李渔打电话说：“明天就登报了,还是头版头条!”李渔一听喜道：“那谢谢你了!啥时候我到县里请客,咱喝茅台!”叶部长“咂咂”嘴巴,笑道：“好!我好多天木喝过茅台了呢!”李渔说：“到时候一定叫你过瘾!”梓圩乡地处偏僻,报纸比县城里晚了一天,又过了一天报纸才送来。李渔见标题是《沧海横流安足虑》,副标题是《记武莜县梓圩乡磨坊村抗洪英雄李立同志》,足有五六千字,上面写黄书记跟自己的文字都原样儿保留着,很是高兴,安排叫舒书记在乡干会上领着学习了一遍,又把李立同志的精神宣扬了一次。接着,组织部、宣传部、文明委、县委办、县政府办五家联合下文《关于在全县开展向李立同志学习的决定》,要求梓圩乡组成李立事迹报告团在全县巡回演讲,宣传李立同志事迹,号召全县党员干部掀起学习李立事迹的热潮,争做李立式干部。李渔很高兴,立即组成了一个以齐辉为团长,有张怀义、李立老婆等几个人参加的报告团。稿子由齐辉把叶部长的新闻稿改成了报告稿。宣讲的顺序是张怀义先念稿,李立老婆最后做哭鼻子甩泪发言。来回巡讲了十六场,历时两个月,直到汛期结束,最后到市里做了场报告了结,李立一时成为了风云人物。本来市里因为梓圩防汛死了人,要处理有关人,党报一报导,李立成了英雄,总不能打到偶像吧,也就不再处理了,跟着宣传起来。这些都是事后黄佳生给李渔说的。李渔暗自庆幸当时脑子转的那一下弯儿,要不然,可能要背上处分,副处的事儿至少要耽误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