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芳华小声说：“我也不敢开口说这事儿。”r
杜妈说：“你婆子不听人劝,犟哩很。”几个人都不再说什么,坐下吃饭。r
郭黎明想试着劝一下田青云,但都是徒劳,郭黎明对杜芳华说：“就那儿几千块钱,大概压不住咱妈哩心,我想着她木事儿。”r
杜芳华说：“你想着木事儿,我看不一定,可是她那样儿谁也没办法。”r
郭黎明见劝不动田青云,就很少在她跟前提起了,家里其他人都达成了默契,不再提这事儿,希望田青云尽早忘记好起来。r
郭黎明见田青云劝不动,只好回到乡政府,正在办公室值班,一个人打电话过来,先是传来一阵激烈的咳嗽声,然后一个声音问道：“是不是郭黎明？”r
郭黎明听出来了是郭黎励,说：“是我,黎励哥。你咳嗽咋还恁厉害？看过医生木有？”r
郭黎励说：“看过了。外面医院说是尘肺病,厂里面组织体检又说不是。黎天给我打电话叫我尽快到大医院确诊,我想着厂里不会骗我,就一直拖着木去。”r
郭黎明说：“别怕花那几个钱,正儿八经到正规大医院检查确诊一下。”r
郭黎励说：“才开始我不怕,这几天咳出了血,真得上大医院检查一下了。”r
郭黎明吓了一跳,急问道：“你吐了血？你还年轻,这不是啥好兆头!快点儿到大医院确诊一下!”r
郭黎励说：“好,明儿个就去。”r
挂了电话,郭黎明立即给郭黎天打了个电话,说：“黎励哥这两天咳出血了,我看年纪轻轻咳血,病情不轻,你催着他到大医院检查一下。”r
郭黎天接了电话,立即跟郭黎励联系一下,飞往上海。r
郭黎励笑着对远道而来的郭黎天说：“你恁忙,过来干啥？我木事儿,听黎明大题小做!”r
郭黎天拉郭黎励的手说：“哥,今儿个就上医院检查,检查费我出!”不由分说喊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医院。医院做了细致的肺部检查,检查完了,叫他们过一天拿结论。两人一块儿回了郭黎励的家。r
郭黎励的家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又黑又脏的小屋子,吃睡在一起。嫂子见郭黎天来了,特意从外面买了一斤卤肉。郭黎天见卤肉颜色发红,不知道是兑了什么色素,没夹一块儿。小侄女儿三岁了,刚入幼儿园,娇小可爱,郭黎天见小侄女穿的像是大都市的小孩子一样,再看郭黎励两口俩,穿得破破烂烂的,还是乡下人的样子。几个人说了一会子闲话,郭黎天就到外面旅馆睡觉去了。r
过了一天,两人拿回了结果,诊断结论上写着：“尘肺病二期。”r
郭黎励的头“嗡”一下子,颤声说：“看来是真哩,活不了几天了。我说这段时间老是夜里睡不着觉!”r
郭黎天说：“哥,你厂里咋说你得的不是尘肺病？我看他们是想逃避责任!”r
郭黎励说：“尘肺病是职业病,最权威鉴定机构是职业病鉴定所,其他都不行。医院诊断哩是,鉴定所说哩不是,厂里就不承认。”r
郭黎天怒道：“我女朋友家哩工厂每年都要给鉴定所哩那些职业病鉴定人员送礼,年底还要上交好些管理费用!他们根本就是一窝儿!当然串通起来做假鉴定!现在咱就到你厂里去找你领导去论理!”r
俩人到了厂里,郭黎天看见机器磨起来的灰尘飞满了整个车间,对郭黎励说：“哥,到这儿我就知道,你一定得哩是尘肺病了!”r
厂领导坐在办公桌前,郭黎天质问道：“我哥得的为什么不是尘肺病？给你看这是人民医院诊断证明,上面写得清清楚楚!”r
那个领导慢条斯理地把证扔到了一边,说：“小伙子,不要那么大怒气嘛!是不是尘肺病我说了不算,厂里说了也不算,外面那些没有做职业病诊断资质的医院说了也不算,就鉴定所说的算!你在我这儿嚷嚷有什么用？你得叫鉴定所出个证明才行呀!鉴定所证明是肺结核,你说我有什么办法？肺结核国家是免费治疗的嘛!你们也不用花钱!”r
郭黎励说：“好几年前,我就做了鉴定,医生说是尘肺病,鉴定所非说是肺结核。这些年我做了十几次鉴定,医院都说是尘肺病,就鉴定所说的不是!难道外面医院水平那么差？我按照肺结核治疗,就是不见好转。这几年还不停加重,我怀疑鉴定所鉴定结论是错的。”r
领导笑道：“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下不了结论。我只相信鉴定所那些专业鉴定人员的水平,至于外头医院什么水平,我不做评论。”r
郭黎天见他耍官腔,拉着郭黎励说：“走,咱再到几家医院检查!”r
领导笑道：“我劝你们还是别费力气了,不上班可要停发工资!”r
郭黎天拉着郭黎励的手头也不回地到外面找了几家医院检查,医院的结果都一样：“尘肺病二期。”郭黎励、郭黎天觉得几乎可以确诊了,拿着这几年来郭黎励在外面医院做的诊断证明,找到了职业病防治所做鉴定的医生。r
医生看了看医院出的证明,冷冷地说：“这个结论不具有权威性,他们说了不算,我们确诊了才算。”r
郭黎天怒道：“为什么是你们说我哥得的什么病,我哥才能得什么病？我哥得的是尘肺病,难道你们能睁眼说瞎话？”r
医生笑道：“不是我说了算,是国家规定的。国家规定叫我们鉴定,我们总得对病人负责吧？不能说不是尘肺病,我们非要鉴定是尘肺病？那样是对病人的不负责呀!”r
郭黎天说：“我看你们不是对病人负责,而是对有钱人、老板们负责吧？是你们勾结一气,为了不赔偿,做哩假鉴定吧？”r
医生听见这话,把桌子拍的震天响,喊道：“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任!什么我跟老板们勾结？是国家这样规定的!说勾结也是国家跟他们勾结的!”r
郭黎天说：“不要把责任往国家身上推!我朋友家里也是办厂的,我还不知道里头哩路数？”r
几个人纠缠了一晌,谁也说不服谁,也没有什么结果。郭黎天给郭黎明打了个电话,说了这几天郭黎励的鉴定经过和病情。r
郭黎明说：“厂里跟职业病防治所肯定是勾着手哩,我看,他们不承认,你俩就到政府上访去,找到大领导,事儿就好解决了。”r
郭黎天挂了电话,无奈地对郭黎励说：“哥,黎明搁政府机关干着,对官场里面路数比咱俩清楚,黎明叫咱上政府去上访。我看光找厂里、鉴定所的人不行,他们是不会自己推翻自己结论,那就是他们自己打自己耳刮子!下午咱上政府上访去!”r
两人下午到政府反映了这件事儿,并且叫接待人员看了医院的诊断证明。r
信访办的人说：“你们的证明我相信是真的,不过按照国家法律的规定,只有职业病防治所才有这个鉴定资质。你们拿不来这个证明,我们也没办法给你们解决。我建议你们还是到鉴定所去,叫他们出个证明,他们再不给你们解决,我去找他们。”r
两人在工厂、政府、防治所来回跑了十几天,结果是：工厂、政府让防治所出证明,防治所出的证明是“肺结核”。两人累了一天,到了郭黎励的家里。郭黎天看着哥哥,郭黎励粗眉、剑目、高鼻、阔口,一张国字脸,是一个典型的东方美男子,额上的皱纹又密又细,显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原本红润的脸上变得蜡黄,心疼地说：“哥,咱一边儿跑,一边儿治病吧。”r
郭黎励问道：“按啥病治？”r
郭黎天说：“显然是尘肺病,那帮混蛋一条床儿上睡觉,一时半会儿不会承认,到时候耽误了治疗,就……就晚了。”r
郭黎励说：“如果是尘肺病,那是治不好了,不如不治,治了,闲花钱。”r
郭黎天说：“哥,你白灰心,现在医疗条件好多病都能只好,你要有信心,不然哩话,你叫我嫂子跟侄女儿咋办？”r
郭黎励看着一旁的媳妇。媳妇静静地抱着女儿,听着哥俩的谈话,暗自抽噎着。r
郭黎励心一软,说：“好,慢慢治。黎天,这事儿还得多长时间,我心里也没数,你还是先回去上班吧,不能耽误工作。”r
郭黎天说：“这几天厂里不停电话催我回去,叫我上非洲去开拓市场,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r
郭黎励说：“你放心去吧,你哥死不了。”r
一旁的媳妇听到这儿,索性放声哭起来,说：“你死了,俺俩咋办？”r
郭黎励笑着说：“说着玩儿,你就当真了,傻瓜!”r
郭黎天强忍着泪,掏出一万块钱,说：“哥,这钱你先拿着治病,不够了,跟我说。我……再跟厂里借。”r
郭黎励把钱推了回去,说：“这两年你嫂子俺俩过哩虽不是多宽裕,也攒了几万块钱,现在还不缺钱,你先拿着,木有时候再问你借。”r
郭黎天说：“你那俩钱咋够,你就白推辞了!”说着把钱硬塞进了郭黎励的怀里。郭黎励也就不再说什么了。r
郭黎天从哥哥的屋里出来,步行在灯火辉煌的街头,街道极为光鲜,来了十几天没擦一次皮鞋,又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天边黑蒙蒙的一个黑圈,好像给这个大城市戴黑帽圈儿,不由得替这些生活在大城市的人悲哀起来：“城里人表面上很干净,他们呼吸的全是有毒的空气呀!当初,要是哥哥不那么拼死考大学,在家种地,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