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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条事件


夜寂了,景庄镇槐园村的老巷子悄无声息,静谧幽深。忙碌了一天的汉子和婆姨们,头一挨着枕头,魂儿就随着梦儿去了。梦是美丽的,梦中充满着希望,梦可以满足任何人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乞丐得一碗热粥,穷人挖一罐元宝,梦是心头想......r

任慧却无法入睡。她忽而蹬开被子,忽而蒙住脑袋,忽而蜷起身子,折腾来折腾去,就是没有睡意。秦芳的呼噜声像做饭时拉风箱的声音,忽紧忽慢,起落有致。任慧看着身旁熟睡的母亲,悄悄捏了捏手心里攥得汗湿的纸条,心中不由暗暗埋怨:江文彬啊江文彬,你给我出了怎样一道难题!r

这张纸条是在<<作文周刊>>里发现的,内容如下:r

任慧同学:r

你好!感谢你对我的鼓励,使我有勇气写这封信。uff08鼓励?什么鼓励啊?任慧看着这没来由冒出来的一句话,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uff09读<<名声>>有感遭到高老师的批评,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男生和女生交朋友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尤其在观念落后的农村,但是我还是坚持把心里话说出来。r

一直以来,试图追求一种真实的人生,读书不单单是为了转户口,友谊不再受性别的限制,谁会理解我呢?不但不理解,反而被视为离经叛道,痴人说梦。一个乡下娃,读书不是为了农转非,那又是为了什么?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贡献力量?不!说这些豪言壮语太空洞,太不切实际,我也没有这么崇高。我认为读书只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必经之路,读书使人聪慧、明理。但是,许多学生曲解了读书的含义,把读书当作通往锦绣前程的唯一途径。他们拼命地读书,读死书,千方百计地要离开养育他们的故土。这不能怪他们,是家长们从小到大灌输了错误的理论:农民,是种地的,是老百姓,任何一个行当都比他们强。生意人奸猾,算计农民;念书人清高,看不起农民;至于当官的、为宦的,更是随意把农民捏圆拍扁、看得如臭虫一般。最后,就连农民自己也看不起农民了。他们跟土坷拉打了一辈子交道,不愿意再让儿女走自己的老路,他们节衣缩食也要供子女读书,送他们去大城市,吃公家粮,抱铁饭碗。可是,我们是农民的孩子,是这片土地养育了我们,全国十一亿人口,其中八亿是农民,没有农民种地,我们吃什么?国家何以存在?不错,这儿贫穷落后,正因为这儿贫穷落后,我们更不应该离去。我们应该用所学的知识建设它、改变它的面貌,使它摆脱贫瘠,更重要的是,解放人们的思想!r

任慧,你是个有胆识有见地的女孩子,你能和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理解我、鼓励我,我非常高兴。希望我们今后互勉互励,携手共进,勇敢地与世俗抗争。最后冒昧地问一句:可以和你做朋友吗?r

江文彬r

即日r

说心里话,任慧佩服江文彬敢于蔑视世俗的勇气,可事到临头,她还是很惶惑。在学校,男女生界限划分十分明确,连排座位都是男生跟男生,女生跟女生。自己身份特殊,一言一行极为谨慎,深恐贻人笑柄。在家里,母亲更是以淑女的标准严格要求她。什么贤淑端庄,稳重大方,笑不露齿,言不高声等等。每天晚上一到八点,母亲就早早关了门,有作业写作业,没作业睡觉。即使睡不着,也要闭上眼睛安静地躺着。任慧很羡慕邻居失学的闺女,可以跟同龄的女孩一起绣鞋垫、说说话,偶而还跟巷子里的男孩打打扑克。可略一提及,母亲就勃然大怒:他们是什么人家,土大佬蛋子。我们是书香门第,读书才是根本。绣鞋垫是你干的事情吗?你要念成书,有的是伺候你的人。跟男人们打扑克更不象话,少家失教,有辱门风.......r

任慧深知,答应江文彬,是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一旦曝光,其威力不亚于一枚原子弹爆炸。不行!她得把这张纸条销毁,让它不着痕迹的消失。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到那本<<作文周刊>>时,她的决心又动摇了。江文彬让她读<<名声>>,用心良苦。他相信自己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他把自己视为知己,这张纸条代表的是他的信任和友谊,她怎么能拒绝呢?秦芳的鼾声忽然变得急促而沉闷,像是窝住了气,陡然的一个起伏后,又平缓下来。紧接着,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怎么还不睡?”r

“妈,我这就睡。”任慧仓惶地把纸条塞在枕头下面,熄了灯,合上眼,却终究睡不着。辗转翻侧了半天,又坐起身来,开了灯,在纸条的下边写了两个字:“当然。”然后,原封不动地把纸条夹在<<作文周刊>>中。r

就在任慧被这张小小的纸条困扰的同时,江文彬也陷入了自设的苦恼中。那天一时冲动,有感而发,对任慧一诉心迹,不知她可理解?或者误解?甚至告发他图谋不轨?如果真是那样,他就“死”定了。转念一想,任慧怎么会是那种人呢?即使她认为自己有些唐突,大不了不予理会,决不至于出卖自己。她是个有主心骨的女孩,不会人云亦云,否则看了他的作文后,不会是那样的反应。这样一想,他又有些释然,如此反复推敲,一晚上都没睡塌实。r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江文彬早早起了床,火烧火燎地赶到学校。由于晚上没休息好,脑子里面闷哄哄的。他稳了稳心神,硬着头皮进了教室,同学们都在各行其事,并没什么异常。江文彬的眼睛忍不住有意无意地瞟向任慧,任慧竟也在瞧他。双目相接,任慧坦然一笑,用眼角斜了一下他的课桌,江文彬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他按捺着激动的心情,三步并做两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子,闪电般地在课桌里搜寻。哦,原来在作文书里夹着。他欣喜若狂地取出作文,正要拿那纸条,冷不丁旁边伸过一只手,书,被夺走了!江文彬愠怒地看去,原来是“小乌鸦”。“什么好书,让我看看。”r

“别乱动。”江文彬顿时变成了红脸关公。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纸条儿飘飘悠悠地从书里面飞出来,在空中打了个美丽的旋儿后,落在小乌鸦面前。小乌鸦弯下腰,正要去捡,江文彬青筋暴起,喊了一声:“别动,动我跟你急!”r

“什么纸条这么重要,情书吗?我偏要看。”小乌鸦嬉皮笑脸地边开玩笑,边捡起纸条展开。小乌鸦的面部表情逐渐变得惊讶,她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原来,原来真的是情书啊!”r

“情书?谁的情书?!交上来!”小乌鸦根本没看见高扬什么时候站在了讲台上。r

江文彬眼睁睁地看着小乌鸦把纸条交到高扬手里,看着高扬一字一句地看完,他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了。果不其然,高扬面沉如水,厉声说:“任慧,江文彬,来我办公室。”r

“你们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扬用指关节敲得桌面嘣嘣响。r

江文彬低着头,这个老实的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切都出乎意料地发生了。任慧则扭着头,脸和脊背几乎在同一个平面上。r

“怎么,都不吭气,屎糊了嘴了?江文彬,你说!写这封信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蓄谋已久?看不出来,你平时老实巴交的,还有这等花花肠子,你父母省吃俭用为了什么?为了让你考学校,不是让你找朋友!你想谈恋爱,搞对象,去婚姻介绍所,不要走错地方。你的思想有问题,我已经敲过警钟,可你居然执迷不悟。这件事造成的后果有多严重,你想过吗?如果每个学生都像你一样不务正业,想入非非,成天书来信往,眉来眼去,那还不天下大乱!班风一乱,校风必不正,景庄镇中这块金字招牌就毁在你手上了。你一时头脑发热,写信给任慧同学,你可曾站在她的立场上想过?万一这事被校长知道,你们还能在这儿念书吗?孰轻孰重,孰对孰错,你自己去斟酌。至于任慧,她比你头脑清醒,已经在纸条上清楚地回绝了你uff0e江文彬,你以后不要再白日做梦,再去打扰任慧同学uff0e这件事情到此为止。”r

“高老师,我uff0euff0euff0euff0euff0euff0e”任慧还想辩解,高扬挥挥手,不容置疑地说:“就这样处理,去吧。”r

任慧心事重重地走出高扬的办公室,江文彬从后面追了上来,心犹不甘地问:“任慧,你在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告诉我!”r

任慧停滞了一下,什么也没说,飞也似地跑了。一口气跑回教室,却发现小乌鸦正扭过头去对身后的吴淑华大肆渲染“情书”的事。“别看江文彬平时斯斯文文的,实际上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竟然明目张胆地问任慧,可以做你的朋友吗?哼!朋友,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不是搞对象。更意想不到的是任慧的回答居然是当然可以!这两人真是胆大包天啊。”r

吴淑华早就看见任慧进来,心里暗自埋怨小乌鸦没有眼色,可她又不能告诉小乌鸦任慧就站在门口,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道:“贾美丽,别说了,事情怎样,高老师自有公断。”r

“我是替他们担心呢,亏得是这年头,要是活在文化大革命那会儿,早把他们当典型批倒了。”r

“小乌鸦,这是要批倒谁呀?要不要我帮忙?”任慧慢条斯理地从门口走进来,小乌鸦傻眼了。r

“可惜呀可惜。”任慧做出一副遗憾的样子,摇着头感慨道。小乌鸦一头雾水,不解地问:“可惜什么?”r

“可惜你生不逢时,如果你生在文化大革命年代,那可是前途无量哪!你看,你会抓典型,又会扣帽子;既会揪小辫,又会散谣言,十足一个又红又专的红卫兵小将。”r

“你讽刺我?”r

“哪能呢?谁不知道小乌鸦父亲是县长大人的司机,打狗还需看主人嘛。不过,司机嘛,也就等同于古代给老爷抬轿子的、赶马车的,车夫而已!”r

小乌鸦听着任慧连她爸都贬低上了,一股邪火直往上窜,岂肯示弱?r

“任慧,有种你别岔开话题。江文彬给你写情书是不是真的?你还说当然可以和他做朋友,是不是千真万确?你这样不要脸,校长知道肯定会开除你的,看你还嘴硬!”r

校长?听着小乌鸦提到这两个字,任慧心里咯噔一下。父亲为了锻炼她的独立能力,一直对外隐瞒她的身份,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父亲的威严和母亲的挖苦,那时她才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r

“情书都让高老师没收了,铁证如山,看你怎么狡辩!”r

“什么铁证如山?小乌鸦,我提醒你,请你仔细回想一下,我在纸条上写的是当然还是当然可以?”r

“当然,还不是‘当然可以’啊?”r

“小乌鸦,是你写的,还是我写的?“r

“自然是你写的。”r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意思呢?请你听清楚,我的意思是当------然----不 -----可-----以!”r

“好了,别吵了!”吴淑华见小乌鸦骑虎难下,站出来打圆场。“任慧,江文彬给你写纸条,想跟你搞对象,你应该及时报告老师。你包庇他,别人难免产生误解,就连我,也以为你说当然是答应他呢。”r

任慧冷笑了一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记得上小学时,有个男生给一个漂亮的女生写了一张纸条,你长的真好看,嫁给我吧。女生不知所措,就把纸条交给了老师,老师报告了校长。校长在全校召开家长大会,狠狠地批评了这个男生,骂他道德败坏,有伤风化,还让别的家长引以为戒。这个男生的家长无地自容,引以为耻;这男生也羞愤交加,从此自暴自弃,前途尽毁。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举动很单纯,甚至有些幼稚。可是在大人的眼里,那便是他无耻行为的罪证,他是无辜的,可怜却被世俗断送了一生。”r

“你是为江文彬辩护?”r

“不是辩护,只是说明事实。他只是想寻找一份真正的友谊,友谊!你明白吗?而且,我也不会像某些人那样,一颗红心两双手,世世代代跟党走,就连放个屁也要报告。”r

“哼!可是,你毕竟拒绝了江文彬!”吴淑华轻蔑的一句话,如同一记重拳击在任慧的软肋上。是呀,解释、辩护,有什么用?关键是一条友谊的小船在遭到暴风雨袭击的时候,她懦弱地做了逃兵,留下江文彬独自支撑,最终全军覆没。关键是她的拒绝,才是对江文彬致命的伤害!懦夫、懦夫,她在心里叫了自己千万遍,她就是巴金笔下的觉新啊!她不知道自己以后如何面对江文彬,面对他那双诚挚的眼睛。r

纸条事件后的第二天,江文彬调了一个离任慧很远的座位。在校园里偶遇的时候,他也远远地避开,江文彬就这样走出了任慧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