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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沟


乍一看去,槐园确实是个世外桃源:远处的青山静静地屹立在天的边缘,凝重而悠远;太阳光暖洋洋地,透过绿荫如盖的老槐树的缝隙,照在当街坐着马扎悠然下棋的老汉们身上;婆娘们一边做手里的活计一边拉着闲话;小孩子们打闹着,滚得满身是土,不时引来母亲的呵斥。r

然而,现实并非如此。这儿地处偏远,交通极不便利,而且十年九旱,农民们祖祖辈辈全是靠天吃饭,他们用耕牛和犁锄在贫瘠的土地上播种着渺茫的希望。在他们的心里,只要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便心满意足了。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他们也从未想过要改变什么。r

农历七月十五,是槐园传统的祈雨的日子。一大早,村里辈分最高的四个老汉就在八音会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中把老爷请到新庙来,被供奉的老爷是关云长的化身。一则因为他就是景庄所属省分的人,是老乡;二则因为人们敬佩他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的忠义;三则因为人们已经把他神化,认为他就是庇佑自己的神灵罢。r

唱酸曲的民间艺人在喝茶润嗓子,颤巍巍的老太太和俏生生的小媳妇陆续端着茶果供品来上香。青烟缭绕中,她们怀着十二万分的虔诚向老爷叩头,祈求风调雨顺。新修的老爷庙座落在学校对面,在“破四旧、捣毁庙堂盖学堂”的年代,狂热的红卫兵把老爷扔到村边的深沟里,摔了个粉身碎骨,让关云长在死后又经历了一次败走麦城的不幸,老爷庙也从此断了香火。等破除迷信的呼声低下去以后,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挨家挨户地游说,集资了一千八百一十五块两毛钱,请了任慧的六叔,一个在中央美术学院进修过的能工巧匠,为老爷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画梁飞檐的老爷庙建起来了,老爷身披彩绸,威风凛凛地雄踞高台,俯视着脚下破败不堪的学校,似乎在嘲笑它的寒酸。r

任慧远远地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望见一群一伙的善男信女把一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进老爷的功德箱。那也许是老太太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买药钱,或许是父母准备为孩子交学费攒下的零花钱,又或者是婆娘们穿补丁摞补丁的裤子才省下来的脂粉钱。但是,药可以不吃,书可以不念,脂粉可以不抹,老爷岂能不敬?在这个靠天吃饭的地方,没有水地,只有靠老天爷下雨来解决灌溉问题,老爷的地位自然就举足轻重了!看着眼前的慷慨解囊,想着捐资建校的重重阻力,任慧不由地感到彻骨的悲哀。r

“大家静一下,静一下。”村里的活跃分子狗八举着高音喇叭开始喊话了。平时在类似的场合,都是由他来维持秩序的。“现在请村长为老爷剪彩,鸣炮,奏乐。”一时间,鞭炮齐鸣,鼓乐喧天。李权穿过人群,精神抖擞地走到台前,大声说道:“乡亲们,我先说两句。老爷庙通过全村人的齐心协力,终于竣工了!在此,我代表村委会感谢为老爷庙做出贡献的所有人,大伙辛苦了!现在掌声有请我们的大功臣、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高才生任金贵同志。大家都知道,老爷的塑像就是他一手造成的,瞧瞧,多逼真、多威风哪。今天,他特意从省城赶回来参加我们的剪彩仪式,让我们掌声欢迎他上台讲话。”r

任慧听到李权说“一手造成”,真是哭笑不得,原来一手造成是这样运用的!r

任金贵冲大伙挥挥手,说:“乡亲们,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和厚爱,为了让这老爷的形象符合你们心目中的神灵,我这一个月是吃不饱、睡不好啊,好在大家还满意,我也就了却了一桩心事。今天早上,村长给我一千元,说是塑这雕像的工钱,这钱我不能收。我任金贵是喝槐园的水长大的,能为乡亲们出点力做点事是我的荣幸。村里的学校已经很破旧,应该给孩子们提供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所以,这个钱我捐给学校,为孩子们尽点心!我的话完了。”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r

任慧高兴地喊了一声:“六叔万岁!”r

“任慧----任慧------”r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任慧循声望去,呀!原来是江文彬,这个内向的“四眼狗”,什么时候也敢跟女生打招呼了。r

“江文彬,什么事?”r

“给你这本<<作文周刊>>,<<名声>>的原文在上面,还有---还有----”r

“还有什么?”任慧落落大方地盯着江文彬,笑得阳光灿烂。每次看到江文彬那股窘像,任慧就想逗他、揶揄他,开他的玩笑,看他的笑话。小样儿,没一点男人的气概?r

“任慧,你说村民们捐下的款最后都去哪儿了?”江文彬终于鼓着勇气说出一句话来。”r

“在功德箱里呗!”任慧不假思索地回答。r

“然后呢?它会一直停留在功德箱里吗?”江文彬的疑问使任慧沉思起来: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想过。r

“村里面捐款是一千八百多,李权只给了你六叔一千元,剩下的八百呢?还有功德箱里的钱,都用在什么地方了?”r

“噢,这个事情是应该弄清楚。”r

“这样吧,等人们散去后,我们去老爷庙蹲点,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r

秦芳老远看见女儿和一个男生站在一块说笑,急忙三步并做两步赶了过来。她威严地扫了一眼江文彬,不悦道:“任慧,不在家好好看书,外面疯跑个啥?出来就出来吧,偏要躲在背地旮旯里,见不过人?”r

“妈----”r

“妈啥,还不给我回去。屁大个人,狐媚日鬼的,不像话!”r

任慧听着母亲责备的话,歉意地看了一眼江文彬,说:“我先走了,书看完还你。”r

秦芳一路数落着女儿,到家来仍余怒未消。她看看一旁闷声不吭的任慧,感情她还不服气?r

“咋,你还有理呀,街上那么多叔伯大爷,你脸不红不黑,在大庭观众之下跟一个年轻后生又说又笑,成何体统,不怕别人笑话?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r

“谁稀罕你那大家闺秀。”r

“你还敢顶嘴?你要是生在赌棍戏子的家庭,自然没人管你,也没人笑话。你生在我们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就别想由着你胡来,我们家在村里可是有头有脸、有样有道的人家,你给我听明白了。”r

任慧嗤之以鼻。r

“我们小时候,你姥姥家教很严,吃饭不能有碗筷的声音,睡觉不能打呼噜,坐有坐姿,站有站相,哪像你们这样。真是无法无天,想干啥就干啥.....”r

“都什么年代了,还翻你那老黄历!”任慧不耐烦地打断妈的话头。r

“你不用气冲,乳毛还未褪呢,倒想翻天?我是你妈!是你想顶撞就顶撞的?别以为你长大了我就不敢打你,我是不想打你,怕街坊邻居笑话。你要惹火我,终究收拾你一顿。”r

任慧鄙夷地斜了妈一眼,摔门进了里屋。她多么希望能跟母亲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谈彼此的思想,可是妈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长辈的位置上,摆着家长的架子,容不得任慧有半点异议。妈一生都用姥姥教给她的礼法,衡量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从没破过例。可是,妈,你想过没有,时代是在不断变化的呀!你为什么要把家长专制的枷锁套在女儿身上,为什么不站在女儿的角度想想呢?妈做人的信条是对得过世人的眼,而任慧做人的原则是问心无愧。她不明白妈是怎么想的,人活着是为了追求自己的价值,为什么总是做给人看呢。再说,今天的事情她也没什么错,不就是跟男生说了几句话,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小题大做?r

唉!什么时候才能填平和母亲之间的代沟呢?r

任慧生了一会儿闷气,最终还是忍着满心的不痛快把作业写完了。不管怎么着,作业总是要写的,不是吗?墙上的挂钟叮零咣啷地响了七声,任慧猛地记起她和江文彬的约定。她跟妈扯了个理由,说有本书忘在同学家了,然后就匆匆忙忙地直奔老爷庙。r

八音会的人们半下午就走了,看热闹的村民也随之散去,只留下庙前空地上小孩们剥下的冰糕纸和吃剩的冰糖葫芦把儿。任慧站在庙门口,张望了半天,没一个人影儿。这个江文彬,怎么说话不算数呢?她正要返身回去,只见老爷塑像后面伸出一个脑袋来,把她吓了一跳。r

“别怕,是我。”江文彬闪身出来,身上蹭了一层墙灰,头上也落了几处灰尘。r

任慧忍不住想笑,她伸出手来,准备为他掸掉。r

“别,你千万别在太岁头上动土。”江文彬一本正经地说。r

“你钻那后面干吗去了?”r

“苯,你多会见猫捉老鼠是光明正大地站在当地啊?”r

“哦,有理。”r

“别说话,有人来了,赶紧躲起来。”江文彬一把拽过任慧,藏在老爷像后。r

就听见两个人的脚步悉悉索索地走进老爷庙。r

“狗八,关上门。”r

“村长,又可以打闹半年的烟钱了。”r

“是啊。可是,还是穷鬼多,捐不了几个子儿。下次,我们得动出门人的脑筋,你没看任金贵,挥手一千块就不要了。”r

“嗯。还是村长你主意多,我就想不出这些招来。”r

“能想出来你当村长了。”r

“那是,那是。村长,你猜功德箱里能有多少钱啊?”r

“猜什么猜,倒出来装袋子里,回去再数!免得别人撞见。”r

“还是村长想得周到,我听你的!”狗八利索地撑开袋子,把功德箱翻过来,把里面的钱倒进袋子,提上就走。r

“慢!这钱你们不能拿!”江文彬从老爷像后面闪了出来。r

“哎呀,妈呀,老爷显灵了。”狗八腿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老爷,不是我狗八要夺你的食,吃你的供奉,是村长让我取的,我哪有那个胆子啊!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r

“软骨头,哪有什么老爷,快起来。”李权一把提溜住狗八的领口,老鹰抓小鸡一样拎起来。r

“那---那他是谁?”r

李权厉声喝道:“你是谁家的小兔崽子,怎么跑这里来玩?”r

江文彬扬了扬头说:“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抓蛀虫的!”r

“你什么意思?”狗八看清楚面前的只是个小毛孩子时,一下子又神气起来。r

“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村民捐到功德箱里的这些款到底去了什么地方?”r

“这关你屁事啊!大人都没人管,你算老几?”狗八一副狗腿子的模样。r

“一边去。”李权挥手制止了狗八,说道:“你小小年纪有这心计,不简单。是谁让你来了解这个事的?”r

“是我自己。”r

“哦。”李权松了口气,没人指使就好。“你了解这件事想达到什么目的?”r

“没什么目的,就是想知道到底捐下多少钱,这些钱去了哪儿?”r

“当然是给村里办事,至于里面有多少钱,我们带回村委会,点清楚了会向村民公布的,是不是?狗八。”r

“ 是的,是的。”r

“真的是这样吗?”江文彬半信半疑。r

“当然,不然你说是怎样?”r

“我还是不太相信你们。这样吧,你们把钱倒出来,让我们亲自数了,然后你们再带回去。”r

“我们,这里还有谁?”李权警觉地问道。r

“还有我。”任慧见瞒不下去了,也走了出来。头上身上沾满了灰尘,样子有点狼狈。r

“哦,任慧呀,你也在呀。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和这个小子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这事让你妈知道了,可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楚。”r

“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想知道村民们捐的那些血汗钱,进了哪个蝗虫的腰包?”r

“哟,大侄女,你这话说给谁听啊?我刚才说了,这些钱拿回去是为村民们办事的。你不相信我,可以现在点清楚了,我会一分不差地把它交给村委会。”r

“嗯。江文彬,我们一起点。”r

“好。”两人蹲在地上,把那些零钱一五一十的点完,一共是500多元。任慧把钱装进袋子,交给李权,郑重地说:“李权叔,希望你能为咱们村多办点好事,学校那么破旧了,您的儿子也在读书,您想想吧!”r

“难得你有这番心意,只是你们也别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免得搞成这副摸样,让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r

任慧还想分辩,江文彬制止了她,说道:“李权叔,离地三尺有神灵,谁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任慧,我们走吧!”r

李权和狗八也跟在后面,悻悻地走出了老爷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