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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读


景庄的山圪梁光秃秃的,西北风扯开嗓子干嚎着,冷冰儿就走在这山圪梁上,她瘦弱的身影被暮秋的残阳拉得又细又长。r

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吱吱扭扭”呻吟着,碾过冷冰儿的影子,往前去了。骑车的是一个黑脸的汉子,他身穿一件很旧的肥大的夹克,极不合身;肩缝处裂开一道口子,很扎眼。拉链散开着,被风一古脑儿吹向身后,好像一个充满了空气的大布袋。r

呵,哀民生之多艰!冷冰儿看着眼前这个风天里辗转奔波的路人,想起了烈日下锄苗的农民,想起学校门口钉鞋的侏儒,想起她自己三更起五更睡的十年寒窗。r

落榜以来,哭已成为她生活的主题。中考失败的打击使她变成一件有裂缝的玻璃容器,一碰,就碎了。无比苦涩的心,渴求着香甜的甘霖,然而,该死的命运总是把她放在阳光下炙烤。高中的大门向她敞开,可是父亲不愿供她。父亲的眼中只有儿子,女儿再好也是外人,不能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父亲辛勤操劳挣来的几个可怜钱,要给弟弟盖几间豁亮的瓦房,娶一房象样的媳妇。读书有什么用呢?一个丫头片子,不读书也照样往出娉,照样是几万块钱彩礼,毫不含糊。冷冰儿无奈,只好重整坠满泪水的步履,走补习这条不想走却不得不走的回头路。r

来到学校门口,冷冰儿盯着“景庄镇中”几个镶着金边的黑字,心中泛起几丝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跻身镇中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她曾经多少次在这儿驻足徘徊,偷偷望着那些昂首进出的学生,心中充满了渴望和艳羡。镇中是重点中学,在镇中就读的全是各个学校拨出来的尖子生,镇中的学生走路都挺着胸,连家长提起孩子在镇中读书脸上都很有光彩。而普通中学的学生则是过滤完精华后剩下的“残渣”,许多老师和家长甚至学生自己都这样认为。她们自卑、自怯、自惭形秽,冷冰儿就属于这个群体。因此,当她如愿以偿地踏入镇中的大门时,又有些迟疑和惶惑。毕竟,她只是一个名落孙山的复读生,在这个强手如林的战场,她会是个胜者吗?她能赶超别人,圆了自己考学校的梦吗?r

不管怎样,她已经来了。既然来了,就没有理由退却。r

办妥有关的入学手续后,冷冰儿走进了教室。这是一座三间大小的房子,六十张桌椅挤得密不透风,人坐在其中就如镶嵌一般,来回转身十分困难。四周墙壁上空荡荡的,仅在黑板的左侧贴着一张撕了角的课程表。冷冰儿心头涌起鲁迅在<<藤野先生>>中描写的初到东京的感受:东京也无非是这样。r

冷冰儿在最后一排靠墙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坐下,这便是她在镇中的一席之地。她拿出抹布,把课桌里的浮土擦干净,打算整理书本。忽然,安静的教室一阵骚动,一个男生风驰电掣般穿过教室的过道,直奔冷冰儿旁边的座位。在行进的过程中,他踩了这个人的脚,撞了那个人的桌子,引起周围一片抱怨,可他似乎满不在乎。看到冰儿,他略蹙一下眉头,眯缝着眼问了一句:“新来的,插班生?”冰儿拘谨地点点头。r

“来的真不是时候。”他嘟囔了一句。话音未落,只见门口涌进一堆人来,前面的人冰儿都不认识,最后进来的是班主任高扬。他大步流星地跨上讲台,同学们起立问好,高扬习惯性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请坐。今天,联校的领导来我们班听课,希望同学们尽情发挥。上节课,我们讲了<<藤野先生>>一文,这节课我们主要巩固一下所学的内容,下面开始提问,鲁迅先生弃医从文的原因是什么?请举手回答。”r

教室里大多数人举起了手,冷冰儿怯怯地看看四周,也把手举了个半高。r

“吴淑华,你来回答”。r

随着桌椅的响动,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生,一甩高高的“马尾巴”,从最前排站了起来,朗声答道:“因为他意识到医学只能救助人的身体,却不能改变人的思想,只有思想的觉醒才能唤醒民众,所以弃医从文。”r

高扬满意地点点头,说:“完全正确,请坐。下一个问题-----。”r

“等等。”吴仁义从听课的队伍中站起来,满面堆笑,语气和蔼地说:“高老师,如果是平时,这样按部就班地讲就可以。但是今天,不妨换种方式,我想班门弄斧,随机提问,随机抽查同学,你看可以吗?”r

高扬愣了一下,随即爽快地说:“当然可以啊。”r

“好!那就越俎代庖了。”吴仁义依然笑意盈盈。“鲁迅写的‘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是名句。请问,哪位同学愿意帮我对出这句诗的前两句,并说出它的出处和渊源。”全班鸦雀无声。高扬这时才明白中了吴仁义的圈套,原来他是想非难自己。r

“别谦虚,积极回答啊。现在有些老师搞题海战术,只求高分和升学率,不注重基础,超出课文的文学常识也不讲。素闻高老师博学多才,想必讲过这方面的知识,同学们也许是不好意思。这样吧,我点名提问了,墙角最后一排的女生,请你回答。”r

冷冰儿的心忽悠提到了嗓子眼,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她出乎意料。她神情慌乱地站起来,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r

“请坐。很遗憾,也许这位同学太紧张了,没能回答上来。看来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我就不一一提问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留待高老师来揭晓吧。”吴仁义暗自得意,边说边坐下了。r

高扬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紫。吴仁义这一番不软不硬、不轻不重、声东击西、冷嘲热讽的话,简直比打他十个耳光都狠!他感到芒刺在背,如坐针毡,可下面坐着领导,坐着好多同行,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发作的。r

“吴老师,我能回答您的问题。”正当吴仁义沾沾自喜的时候,半路上杀出来个程咬金!任慧坦然地站起来,语惊四座。r

吴仁义的脸抽搐了一下,这个表情没有持续一秒钟,就被一贯的平易近人的姿态所取代。“啊,任慧同学,请讲。”r

“这是鲁迅送给他的好友许寿裳的断发照片背面题的诗句,全诗是‘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表达了鲁迅毕生救国的宏愿,抒发了他崇高的爱国主义情怀!”r

“好,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请坐。”吴仁义分明有些言不由衷。r

高扬赞许地看了任慧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吴主任,还有什么要指教的吗,我洗耳恭听。”r

“没有了,啊,没有了。”吴仁义也品出了高扬话中的刺儿。他的底牌打出后,显然没有造成应有的杀伤力,反而推波助澜成就了高扬,所以再也无心恋战,急于收场。r

“那么,今天的课就讲到这儿,全体起立!”r

听课的队伍前脚刚走,高扬后脚就返回了教室。他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实话告诉你们,这次听课是为了决定我和吴教导主任竞争转正指标安排的,可我不是为此生气,转正不转正,我无所谓,我不稀罕。但吴仁义教的是普通班,我们是重点班,我不能让人家说普通班的学生比重点班的强,让人家说我高扬不如吴仁义教的好,我丢不起这个人,输不起这个名。我教了三十年书,不错,是个民办!可是,你们打听打听,谁敢说我高扬教的不好、教的不尽心?吴仁义今天提出的问题是故意刁难你们,这个问题我没有讲过吗?为什么只有任慧知道,你们呢?你们的记性都让狗吃了?我知道你们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早当了耳旁风。你们一个个脸灰刮刮、黄辣辣、白呛呛的,平日里自以为是,到了紧要关头就没气了?若不是任慧,今天就砸了锅。同学们,你们弄明白了,我丢人不要紧,关键是你们。你们都是重点中学重点班的学生,称称你们有几斤几两。家里省吃俭用,供你们读书,指望你们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耀祖光宗。凭你们这点能耐,能耀个祖、能光个宗?特别是某些同学,表现简直是太差劲了,我还以为普通中学真有埋没的人才,看来还是物有所值。普通中学教育出来的毕竟是普通学生,怎能和重点相比呢?还是那句老话,学习成绩好,什么都好说,成绩差呢,就乖乖地夹着尾巴做人,你们给我记住了。”高扬声色俱厉,唾沫横飞,直骂得口干舌噪,下课铃响,方才鸣金收兵。r

天生属猪的记吃不记打的“谋饭”队(高扬语)早已把高扬的训斥抛在脑后,他们蜂涌挤出教室,汇入打饭的人流。俗话说:穷兵饿学生。正处在长身体的年龄的学生们,总是上顿饭接不上下顿饭,饥饿的感觉时时伴随,吃饭当然成为最要紧的事情。r

冰儿却没有吃饭的心思,高扬鄙夷不屑的目光和尖酸刻薄的挖苦,深深地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原本对镇中抱有许多幻想,没想到初来乍到便遭了一记当头棒喝,是她错了吗?r

“嗨!干嘛不去吃饭?认识一下吧,我叫王睿,你的新同桌。”r

“我---高老师-----”冷冰儿的眼圈倏地红了。r

“别介,我最怕女孩的眼泪。我给你讲个故事,是我亲身经历的。刚来镇中时,有一次上语文课,高扬让我背诵<<口技>>,而让本班的另一个女生背诵<<论语>>,结果可想而知:<<口技>>是阅读课文,且篇幅极长;而<<论语>>是讲读课文,不过寥寥数句,人家用的是普通话,我用的是土方言,两相对比,良莠自分。我被高扬狠狠地奚落了一顿,我心中不服,于是去找高扬“承认错误”。我说:敬爱的高老师,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辜负高老师对我的厚爱。老师认为我比那个同学强,因此才出难题考验我,谁知我让老师大失所望,错上加错的是我不该让老师为我浪费那么多唾沫。国家现在不是提倡节约用水吗?我却与政策背道而驰,真是罪该万死,我对不起您,对不起书本,对不起一日三餐的那几个窝头。如果老师认为我检讨不够深刻,我天天来加深认识,直至老师满意为止。我死缠硬磨,后来高扬看见我就头疼,说:“那个谁谁谁,算你行,我服你了,是我的错,成了吧。”r

冷冰儿破涕为笑,说:“你这不成了无赖了?”r

“对付无赖就得使用无赖的办法,这话有点犯上,你不会去告密吧!总之,普通中学的学生要踏进重点的大门,肯定会受到这样那样的挤兑。这地方,是个周朴园,你以后逐渐会明白的。”r

“周朴园?”冰儿疑惑不解。r

“好了,今天的事不过是小事一桩,不必在意。其实高扬是个好人,刀子嘴,豆腐心。学生犯了错误,别的老师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他却总是大动肝火,好象是他自己的孩子做错了事,恨不得揍一顿才解气。他为人刻板,迂腐固执;不会见风使舵,也不会左右逢源;对上不屑阿谀奉承,对下不能一视同仁;他独断专行,我行我素,摆着他为人师表的架子,不能和学生平等交流,打成一片;他学识渊博却恃才放旷,他能吃亏却忍不住发牢骚,他就像苏东坡一样满肚子的不合适宜;他不为周围的环境所容,却是个百分之百的严师、良师。你别看吴仁义表面上多会儿都是喜眉笑眼的,那可是只黄鼠狼。当面不说你什么,背后给你捅刀子,比不得高扬磊落,当面骂得你不是人,真要赶上事儿,他绝对给你顶着。再说,这次听课与转正有关,高扬兢兢业业教了三十年书,仍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民办,好容易盼到这个机会,自然怕出差错。高扬今天是有些失态,可也是情有所原,我倒希望这次的转正指标属于高扬。”r

冷冰儿听王睿这么一解释,心中的结也就解开。王睿又给冰儿介绍了学校的大致情况:“镇中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凡住校的同学都在灶上吃饭。早晚饭是又酸又粘的窝头,老腌咸菜,稀饭是沧海一粟;中午说是烩菜,不见一个油花;由于人多,大米和面做不出来,一年四季啃窝头。更让你恶心的是---你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刚咬了一口窝头,突然从灶膛里戏剧性地窜出一只灰黄肥壮的老鼠,它走过案板,跳过菜盆,身形敏捷的出现在你面前,然后动作麻利地表演一个优美的芭蕾舞造型。此时此刻,你那口馒头,咽,咽不进去;吐,吐不出来。那个难受-----你自个会体验到的。”王睿边说边表演,仿佛他就是那只活灵活现的老鼠,惹得冰儿忍俊不禁。“笑什么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至于住宿就更惨了,一个宿舍住四十个人,都是砖头和木板搭成的上下通铺,只要你睡下,就别想再翻身。睡觉前嘀嘀咕咕、叽叽喳喳声此起彼伏,好不容易才能睡着。现在,我已经锻炼成钟鼓楼上的雀儿----耐惊耐怕。别人就是唱大戏,我照样睡得安稳。还有用水,更是不方便。除了开饭时间,平时不供开水,想喝都没得喝,就不必奢谈刷牙洗脚。全校只有一个水管,冷水也轮不上用。清早洗脸,四五个人伙用半盆水,凑合着摸一把了事。由于宿舍地小,人多挤不下,大冬天在门外洗脸是常事。宿舍地下总是水汪汪的,可以泛舟。还有,这儿三六九停电,蜡烛是必备品。还有,冬天一个教室只生一个炉子,讲台上还能感觉到点温度,咱们这儿恐怕只有心里能感觉到集体的温暖了。还有......一言难尽!不说了,说点鼓舞人心的话,这儿学习风气比较不错,升学率也比别的学校高得多。对了,你叫什么名字?”r

“我叫冷冰儿。”r

“冷冰儿?”王睿沉吟了一下,他觉得这名字好熟悉,可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r

“怎么,有和我重名的?”r

“不是,不是。好了,该吃饭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从今天开始,你就进入了崭新的生活。”r

是啊,新的生活,新的环境,新的起点,冷冰儿感到自己的眼前一片金光灿烂,一条充满希望的康庄大道在她的心头延伸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