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继子

李权做了他婶子李老太太的过继子。李老太太的儿子在修路的时候掉进沟里摔死了,老太太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之间白了头。后来由根生爷做主,把李权过继给了李老太太,大名留根,这件事全槐园村的人都知道。r

李权并不愿意自己是这样一个身份,过继子在村里说起来,总是跟正常人有点区别,被别人小看。而且,突然改口管婶子叫妈,也有点别扭。都半辈子的人了,还被改了家谱里的名字,算怎么回事。可是李权的媳妇愿意,按农村的规矩,过继便有权利继承家产,李老太太的家境殷实,所以在根生爷说合把李权过继给李老太太的时候,他媳妇很高兴地答应了。r

李老太太也不愿意,把自己亲亲苦苦攒了一辈子的家产都给了侄儿,把自己的晚年托付给一个未知数,谁愿意？!r

可是,李老太太别无选择。在农村,没有儿子就没有人顶门立户；没有儿子,便是断子绝孙黑了门；没有儿子,谁给你披麻戴孝料理后事；没有儿子,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儿子死了之后,只留下香梅一个闺女,她不过继一个儿子,能行吗？r

李权娶媳妇的时候,李老太太是最欢喜的,终于给过继的儿子成家立业了,有朝一日去九泉下也能向老头子交代了,没有让他断了后。立家谱的时候她也算是名下有人了。她把自己这些年省吃俭用,东挪西借的钱全部拿出来,还另外借了债,风风光光排排场场地给李权娶媳妇。虽然是过继子,不是亲生的,可是以后要朝夕相处,猫养猫亲,狗养狗亲,就是养个猢狲,蹄蹄爪爪也亲。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给自己响锣动鼓娶回来一个仇人。r

李权结婚不久,婆媳矛盾便激化了：老太太喜欢叫新名字留根,媳妇喜欢老名字李权。老太太喊一声留根,媳妇就故意喊一声李权。婆媳俩经常就唱起了对台戏。媳妇每天晚上睡觉很晚,电视声音开的又大,吵得老太太睡不好觉。李权提醒媳妇,媳妇嗤之以鼻说：“没声音让我看哑语呀。”媳妇要么不做饭,要么炒菜倒油跟倒水似的,吃完菜盘子里还全是剩下的食油。老太太看见很不悦,李权劝媳妇,媳妇就嘲笑他说：“你妈就是那种天生抠门的人,自己吃饭还嫌肚大呢,一辈子只知道西葫芦可以煮着吃,不知道炒着也能吃。”媳妇喜欢睡懒觉,早上起的迟,李权起的早,就捎带倒了尿盆。老太太撞了好几次,实在憋不住了,就故意高声说给媳妇听：“自从盘古开天地,只有女人给男人倒夜壶,还没见过男人给女人倒尿盆的。”媳妇冷笑着说：“你没见过的多着呢,让你开开眼界。”老太太气得直哆嗦。媳妇的话犹如火上浇油,老太太的怒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我是开了眼界了,我活了六七十岁,还没见过你这样的。成天不下地干活,穿得花枝招展,就知道描眉画鬓,没有一点庄稼人的本分,再打扮也换不了你那颗头。饭不做,锅不洗,当你是太后啊,谁是伺候你的？还像个女人吗？一点正经样子都没有,在家爹妈是怎么教你的,有娘生没娘养的,少家失教没规矩。男人是挣钱的耙耙,女人是攒钱的篓篓。大吃二喝,好吃懒做,有多少光景让你糟蹋啊。”老太太唠叨着,媳妇越听越上火,一骨碌从床上起来把一脸盆脏水泼到了老太太身上。老太太也恼了,一头就把媳妇撞倒在地,两个人撕打起来。后来邻居来了,才把两人拉开。老太太脸上磕了好几片淤青。r

李权从地里回来,还没进门,邻居把事情原原本本一说,他一下子傻眼了。他刚走到院子里,老太太便喊道：“留根,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李权举步正要往正房走,媳妇听见了,也在屋里喊道：“李权,我被欺负了,你给我做主啊。”李权又转头往侧厢房走。老太太又喊道：“哎呀,头好痛,出人命了。”李权再掉头往母亲屋里走,媳妇跑出来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拽进了屋子。“干什么啊？”“你说干什么,结婚没几天,那个死老太婆就看见我不顺眼了。又是嫌这,又是嫌那,我打扮的好看点不好啊,说我是狐媚妖精,那怎么不给你娶个丑八怪,她以为是她呀,穿个大襟袄,掩裆裤,裹脚布又臭又长。”“好了,好了,再怎么说她也是长辈,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快去给她道个歉。”“道歉？你没搞错吧,是她先骂我的。都怪你是个过继子,如果你是她亲儿子,我是她亲媳妇,她会这样对我吗？”r

“闭嘴!”李权被戳着了痛处,吼了媳妇一声,转身去了正房。r

“娘。”李权鼓了半天勇气,才好不容易蹦出个娘字来。“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做小辈的一般见识。”r

“留根,你别为她开脱了,这是个祸害!我自己瞎眼了,给自己请回个恶飞窭础Ｕ飧黾矣形颐凰兴晃遥「辖羧谜飧龊昃吡恕!?r

“你让我离婚？”r

“嗯,要不我迟早被这个恶婆娘给气死。”r

“哼!我是恶婆娘,你才是恶婆娘呢!”媳妇听到婆婆骂她,居然撵到正房来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老底,你是怎么对待你婆婆的,把她拖到灰渣堆里磨,不给她吃饭,把老人打的不敢回家,去邻居家躲灾难,连邻居都被连累。最后活活给饿死了。我敢往你家嫁,就是不怕你。我告诉你,老乞婆,针尖子遇上枣核子 ,咱看看谁尖!你想赶走我,没门。请神容易送神难。常言道：娶儿媳妇踏婆脚,你虐待你婆婆,我虐待你,这是你的报应!”媳妇理直气壮地声讨完老太太,雄赳赳地昂首阔步回了自己屋子。r

提到往事,老太太一时无话了。她确实对自己的婆婆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情。可是,她没想到她的儿媳妇居然知道了,而且还打了她!人都是会老的,做媳妇的也都要做婆婆,打婆婆的恶名并没有随着婆婆的死而被埋葬,今天她的媳妇就做了她的掘墓人!如果当初她知道这些,她也许不会那么轻率？她有气无力地说：“分家吧,我和你们分开过。”r

李权说：“低头不见抬头见,住在一个院子里,能分开吗？再说你身体也不好,没个人在跟前照顾,怎么能行呢？”r

“把你姐叫来。商量商量。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挨了媳妇的打,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我还不是被人家拿捏在手心里了。”r

“我再劝劝她,以后你别招惹她。”r

“我不招惹她,她招惹我呀!叫你姐来,我不想和你多说。”老太太这回可是真生气了。r

李权蔫蔫的,没别的办法,只好叫香梅来。r

香梅可是个深明大义的精明人,在县计生办当主任。听说新过门的嫂子和老母亲闹矛盾了,心里虽然不悦,可是还是压着火气跟李权回来了。看到娘躺在炕上,脸上的伤痕和淤青还没散尽,转头问李权：“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媳妇怎么这样啊？”李权低着头,一声不吭。“都怪我命不好,把自己的亲儿子妨死了。”香梅摇摇头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说说往后该怎么办吧。”“能怎么办？当初过继李权不就是为了给我养老,现在新房住上了,媳妇娶了,想欺负我,没门,窗户也没!”r

“妈,你先别闹。李权,我问你。咱娘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办？就这么不痛不痒,不了了之？”r

“我不想离婚,我觉得她挺好。也不全怪人家,咱娘总是拿老眼光看人。现在的年轻人,谁吃那一套啊。”李权还在坚持自己的理论,一点都不晓得看眼色行事。r

老太太听了李权的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好哇,你胳膊肘往外拐？我白疼你了。告诉你,谁养活我就把新房留给谁。明天,你们就给我滚出去,我眼不见为净。”r

“什么？”媳妇听见老太太要赶他们走,忍不住又跑进屋来理论。“你说过继就过继,你让走就走？当我们是三岁孩子啊!”r

“我说留根,跟你没关系。”老太太有点悚这个媳妇。r

“怎么没关系,我是他老婆。我知道李权是过继的,名为儿子,可是你有什么东西不是往我姐家拿？既然你不把他视作亲生,当初为什么要过继他？现在又要把我们赶出新房子,这公平吗？”r

“你觉得不公平,我还觉得不公平呢!都说养儿为防老,我呢？你们就这样孝顺我？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r

“妈,别激动,听我说。过继使多少人心灵受伤：村里的喜瑞死后立碑时,过继的侄儿在碑上具名是侄儿,而不是儿子,可是在当时侄儿却分了他的所有财产,而没有给女儿一丝一毫。为此女儿大闹一场,和过继的儿子反目成仇,而且过继的侄儿自己膝下也没儿子,当时还不是枉费心机。村东头的金福家,她们老两口死后,过继的儿子不是又回到亲生父母跟前,依然跟着亲生父亲的姓。顶门还不是自己骗自己？村西的李三家,少亡的女儿嫁给邻村的死鬼,死鬼的父亲把老三家的儿子过继给了死去的老大,说不想让老大黑了门子。被过继的儿子还来认李三家做姥姥。你说死鬼联姻搭的一门亲戚,骨子里能有什么亲情？纯粹是一场闹剧。人都死了,还娶什么老婆,过继什么儿子,还不是活着的人给自己寻不自在。这一家家,一桩桩,还不能让你清醒吗？妈,你那是老思想,现在是新社会,生儿生女都一样。谁说女儿就不能养老？再说了,现在有敬老院,城里工作忙的儿女们都把老人送到那里去,护理人员都是专业的,让老人们老有所养,老有所为,老有所乐。可比在家带孙子做饭伺候小辈强多了。过继也会逐步成为一种历史现象,慢慢蜕化。妈,别再用老脑筋看问题了。李权媳妇是新时代的人,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我看这样好了,两种办法：第一,让李权从哪来,到哪去,以后不要再提过继的事。”香梅还没说完,老太太就打断了女儿的话：“你胡说什么呢,眼见得孙子就要报上了。”香梅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说：“那就按第二个办法,新房子还让她们住着,不过每月要拿出三百元来,我也拿三百元,我们把你送到镇里的养老院去享福,你看中不？”r

“我是怕村里人说你们不孝顺,我一个孤老婆子,在哪不能活。”r

“李权,你的意见呢？”r

“我也同意。”r

“好,那这件事情就这样解决。以后都不要提过继的事,揪别人的小辫子,自己就不疼吗？你是她儿子,她是你娘。你们相依为命生活的感情,难道比不上一个名分重要吗？当你们自己坦然面对的时候,别人揭,就不是伤疤了,而是自讨没趣。随着社会的进步,过继这种现象也会慢慢消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