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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景


李老太太躺在睡了几十年的土炕上,眼神空洞而迷茫,长久的卧床不起已经使她失去了自由挪动的功能。全身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珠子了。r

冬天的阳光是那么地有气无力,太阳蔫头耷脑,阳光像是稀释过的,不像平日那么明朗。李老太太瞪着浑浊的眼珠子,隔着玻璃看了看窗外,破败的南房房顶上长满了枯草,在风吹过的时候踉跄地磕绊着,香椿树上挂满了老玉米,像一排排昏黄的灯笼。她把眼神拉回来,看了看屋内,炕沿边上的那块玻璃裂了一道缝隙,那还是儿子小时候一头撞上去碰裂的,看见那道裂缝就像看到了死去的儿子。这么多年她一直没舍得换,好像是一种念想。只是在天冷的时候裱一层麻纸,就挡住了风,不冷了。可是在她不能动以后,裂缝没人为她糊了,缝隙里的风拼命地往进挤,给屋子里带来深深的寒意。r

一个老式的橱柜摆在屋子的正中间,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浮土。在敬老院住了不到一个星期,李老太太便偷偷跑回家了。能跑能跳的,花着钱让别人伺候,她心里不舒服。自从她不能动,她才被搬到老屋子里来,也没人帮她擦柜子。媳妇每天送饭都是用最快的速度进来,用最快的速度出去,连她屋里的任何东西都不碰一下,仿佛她真是得了瘟疫。她想起了那年儿子早殁,她得了重伤寒,是老头子端屎倒尿伺候了她两个月,本来她是不喜欢老头子的,一个节俭到了极致的老头子。只要她说哪个窝头有点酸了,他赶紧就抢着放他碗里吃了。他总是说人一生的福禄就是那么多,早贪图了,老了就没了,所以在他有生之年拼命地节省,为了攒他老来的福禄。她却是地主人家出身,过惯了大手大脚的生活,所以她那时并不待见她那瞎了眼的老头子。全仗那场病,痊愈后她才一心一意地随了瞎了眼的老头子。少年夫妻老来伴,还是老头子对她最好,儿女再好,也替代不了啊,何况女儿工作那么忙。r

长时间地保持一个姿势使老太太的腿有些麻木,她努力地挥动着胳膊,脸憋得通红,浑身都在使劲,她试图翻一下身子,然而却是徒劳,她的身子太笨重了,自己已经不能控制。于是她只好放弃翻身的企图,痛苦地哼哼了几声,又恢复了那种死寂。她的目光越过破旧的柜子,看到了正上方挂着的老相框。那里有她年轻时候的照片,梳着油光的中分的盘头,大襟袄还是花边的。面容姣美而端庄,那时她风风火火,连走路都是小跑,两个孩子都要养大,生产队分的口粮又不够,她成天爬坡越岭,跟着别人刨药菜,晚上还要寻蝎子。白天呢,要下地干活,还要抽空纳鞋底做鞋子。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忙的不知道白天黑夜。那时,她身体也好,就是有点小灾小病,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她这辈子没进过医院,她总是自豪地说:“要是人人都像我这样,公家的医院早就塌了。”确实,除了牙疼,她还没有忍不住的时候。r

李老太太看了看东墙上的日头,觉得有些饿了,她一天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也没有人陪她说话,也不知道时辰,媳妇几点送饭她几点吃,也不敢问人家几点,问的多了媳妇就不耐烦了:“你问这有啥用,你现在就是坐吃等死。”是啊,自己脑子也糊涂了,前边问了后边又忘记了,可就是忍不住想多嘴。婚后不久,媳妇就生了个女孩,别人都说不是李权的,可她已经管不了了。媳妇要照顾小的,还要伺候老的。每天吃饭,媳妇给她端过来,孙女坐在旁边,奶声奶气地问:“先喂娃娃,还是先喂奶奶?”媳妇喜眉笑眼地说:“当然是先喂娃娃。”蒸鸡蛋的颜色让她很是眼馋,虽然她已经闻不见香味,但还是看着孙女大口大口地吃进肚子,自己忍不住地咽唾沫。唉!真是老一变,小一变,自己怎么和小孩子抢食了。而且知道抢也没用,孙女那可是家里的心花花,心肝宝贝。她,不过是个灯枯油尽的老洗锅刷子了。也不知为什么,孙女看见她很是开心。经常爬到她身边用肉乎乎的小手摸她皱巴巴的脸,她就兴奋地叫:“亲圪蛋,亲圪蛋。”鸡爪子似的爆着青筋的手还想伸过去摸摸孙女。每当这时,媳妇就拉长了脸,呵斥着孙女抱走了。她的眼神便又黯淡起来。r

碗柜过去,是一个水瓮。去年,她还担着水咚咚地走路,还给孙女洗尿布呢,怎么说老就老了。秋收的时候,地里忙,她就给儿子媳妇做饭,突然有一天好好地就晕了一下,掉到水瓮上,摔断了腰。儿子叫了个郎中来看了看,说没事。养养就好了,她自己也觉得没事,没人在家的时候,她悄悄地爬到院子里去掐谷穗,也能爬到厕所送了屎尿。忽然有一天在拽谷穗垛的时候,再一次摔倒了。这次,她就彻底地躺在了炕上,下身再也不能动了。连拉屎尿尿都要别人料理。但是她的头脑还清醒,她的手还能动,有时她看到李权忙的厉害,就想搭一把手,摘个豆角什么的。媳妇却什么也不让她碰,她知道人家是嫌弃她不干净了。她也就死了那份心。r

李老太太再也不能动的时候,姐弟俩分妈的事情就提到了桌面上。一家一个月,轮流送饭,轮流照顾。“老牛煽了蛋,老人轮了饭。”就标志着日暮残年和苟延残喘了。轮媳妇的时候,有一次香梅从镇里买了几个热饼子送过来,媳妇满脸的不高兴,扬言说:好像我饿着她妈似的,不相信我,把她妈接她家去。”众人听了,有个稀罕的吃的也不敢去送了,深怕人家媳妇怪怨。起先,六老太还去的勤,怕老太太闷,后来媳妇的脸一日比一日难看,李老太太有时难免唠叨个家长里短,一来二去,媳妇就认为六老太是挑拨离间,就指桑骂槐起来,谁不识相啊?六老太也就不去了。李老太太就每天看着西墙上日头起来,看着东墙上日头下去。再后来,自己连白天黑夜也不晓得了,连吃饭没吃饭也不晓得了。临咽气的时候,手里抓着屎蛋子往嘴里塞。r

终于在一天夜里,李老太太静静地离开了她睡了一辈子的土炕,睡到棺材里去了。换上崭新的蓝绸子装老衣,生前最喜欢的那对银镯子戴在她的腕上,为这对镯子李权和媳妇还吵了架。媳妇让换成假银子的,把这对真的留下,李权没答应。孝子们轮流用棉球给她洗脸,不管是走过场还是装样子,老太太总算享受到了儿媳妇一生唯一的一次洗脸服务。r

灵棚搭起来了,油漆得很阔气的红木棺材架在长凳上,孝子们跪在干草上,哭一阵,歇一阵。灵桌上摆满了祭祀的物品,油盏里的长命灯忽明忽灭地燃着,正中间是老太太的相片,李权本想挂那张年轻时老太太的代表作,媳妇说妖气太重,最后从和孙子的合影里剪辑了一张老年时的照片。花圈堆满了院子,其中香梅单位送的几个花圈太大,进不了院门,就在巷子里贴墙根放着,比门头还高,有种耀武扬威的感觉。门头上吊的倒头纸都是白纸,而不是普通人家用的麻纸。r

出殡的这天,一早就便开始烧纸了。各路亲戚从四面八方赶来,给李老太太做最后的道别。整个丧事办的很隆重:席面是村里最好的,人戚是最多的,灵槨也是从邻村租的最排场的,八音会都是当地最出名的,李老太太的丧事几乎是全槐园村最排场的丧事了。槐园村出殡的规矩是:先响起身炮,然后由孝子到街上去磕头,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便跟进来抬棺材,用木杠一直抬到土葬的地点。然而李老太太出殡的炮响了之后,李权身着重孝,拄着哭丧棒来街上给人们磕头,一直连磕了三遍。可是没有一个人跟着回去。他不由地勃然变色,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人给抬棺材的情形有这么几种:第一,死者生前为人不好;第二,死者的儿孙们和村里人没有交情;第三,晚辈们不孝顺。如果没人给抬棺材,那就意味着要按村里的规矩办:就是孝子拉灵。用平板车装了棺材,由孝子驾辕,像牛马一样地把棺材拉到坟地去。这可是村里的最高惩罚,也是最丢人败兴的事情,村子里多少年都找不出一件这样的事情,方圆几十里都找不出这样的例子,这事是给先人丢脸,给后人抹黑的事情,说起来多少辈子都传古呢。r

可眼下,这样的事情就真真切切地落到了李权的头上,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李权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转来转去,直搓手。最后还是媳妇出主意,让他去找村里德高望重的根生爷出面。根生爷见李权来求情,不由狠狠地数落了几句:“当初我看见老太太死了儿子,实在是可怜,说你人品好,把你过继给她。谁知道你老婆厉害,自己也没工夫照顾老娘,睁只眼,闭只眼,有一顿,没一顿,硬是把个老太太饿死了。如今,这些都报应在了头上,丢人现眼也是自作自受。李权哇,做人一定要厚道,不怕你官高,不怕你位重,天不可欺,人心不可欺啊!”当着一街的人,根生爷一番话说的李权和媳妇汗如雨下,泪流满面,羞惭到了极点。然后,根生爷转过头来对众人说道:“父老乡亲们,家人父子们,今天是李老太太出殡的日子,咱不为活着的,也为死了的,死者为上,不管小辈们有什么不好,咱先得让老太太入土为安不是。”众人见根生爷发了话,就都行动起来,一下子涌上来十来个年轻小伙子把老太太的棺材抬起来了。r

李老太太终于盖棺定论了,然而关于老太太出殡的议论却没有停止,让槐园村的人引以为戒,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