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淑华做梦也没想到新调来的校长竟然是梁浩,虽然早就有小道消息说任贵要提升成联校长,校长则要重新任命.可是蒙十八层被子,她也没梦到这个结局.事情来的太突然,突然的让她无暇应付.r
本来死水一潭的心顿时又掀起万丈狂澜.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梁浩与她本来是同班同学,梁浩的成绩远落后于她,可梁浩偏偏应届生就考上师范。而她连补几年,年年落榜.而今梁浩居然成了镇中的校长.她却仍是个老补.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见面后的那种尴尬情形她简直不敢想象.即使别人不知道内情,她自己就抬不起头来.还有什么比这种羞辱更甚呢?r
有本书中说过:当一个人受到重大打击的时候,她就会把从前的一切从头算起.吴淑华此时就是这样.她还是应届生的那年,所有的人都认定她百分之百会考上学校,因为平时的大考小考,没有一次不是第一名.母亲提前给她缝好了出门带的新被子,还给她买了新毛线,打了一条新毛裤.这可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条新毛裤啊.从小到大,穿的都是姥姥用旧棉花缝的棉裤.然而,中考成绩揭晓的时候,大家都傻眼了.她离师范分数线仅差二分.眼睁睁地看着师范与她失之交臂.她并不感到惋惜.因为她的志向是考重点高中,上大学.教她的老师都说她是个上大学的苗子.因此镇中招补习生时她连名都没报.她一心一意等着高中的通知书.然而她没想到高中录取通知书发回来时,会是那样一种情形.当她欣喜地把高中通知书放在父亲面前,父亲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说:考上就上吧.接着就进了里屋.母亲则出声了:上?你给我挣来多少钱?一个月几十块钱,还不够糊口 ?想上高中,把你那点穷家产全卖光也不够.r
父亲不吭气了.半晌才道:任贵说他有个同学就在师范当教导主任.只要拿三千块钱活动活动,上师范应该不成问题.师范的助学金多,又包分配.要不让淑华念师范.母亲还没说话,姥姥就搭词说:我就不赞成淑华念书.考上了没办法,考不上好.她考上学校远走高飞,你俩老了谁伺候你们.趁现在翅膀还不硬,趁早张罗着寻个婆家,还能聘一笔彩礼.将来心性高了,还能由着你们.到时,只怕是想管都管不了了.姥姥耳朵聋,以为淑华听不见.说完这话,又抬高声音对淑华说:淑华呀,你爸妈也不容易.养活着全家五口人哪.钱难挣,屎难吃呀.再说,你一个女人家坐在家里有人养活,多享福啊.干吗非要上那个班,遭那份罪.明个,姥姥去找二大娘.让她给你寻个好婆家,啊?r
让我像村里那些女人洗锅,做饭,抱孩子.行尸走肉一般活着,那还不如死了好.淑华说着,泪不由就落下来了.r
母亲见状,劝道:淑华,不是我们不想让你上高中,实在是上高中难呀.听你表哥说,上高中心理压力太重.十个里头有九个天天吃药.有些人承受不住,中途就辍学了.你身体又不好,能撑得住吗?而且女孩子上学后劲不大.小学尖子生,初中还将就,到了高中就拉到后面去了.万一上完三年高中,考不上大学.钱白花不说,年龄也大了,想找个好婆家也难了.人家条件好的后生,哪个不是十几二十就订婚.r
婆家,婆家.我考不上学校,就去五台山当尼姑.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r
一连十几天,吴淑华也不去地里帮忙,也不干家务活.也不和家人说话,每天蒙着被子睡大觉.家里人也能称住气,任由她便是.直到高中开学前一天晚上,吴淑华不得不最后一次摊牌.她多么希望父亲痛痛快快地说一声上高中吧,可是父亲就是不说这几个字.他还是那句话:由你.吴淑华失望了,她知道父亲不愿意让她上高中.可又不能明说,怕她将来有怨言.硬逼迫着她自己吐口.无奈,她只好顺从了父亲的意志.说:今年离师范分数线只差二分,明年考中专应该问题不大.还是回镇中补习吧!不这样说又能怎样?临出门时,母亲把那条新毛裤放到她手上,说:淑华,家里穷,从没舍得给你买过新衣服.这件毛裤就算是当妈的一点心意.学校炉子不旺,你穿上吧。妈,我不穿,我等考上学校才穿!这衣服穿我身上,就像针扎一样!傻孩子,穿上吧,不能因为没考上学校就连穿衣服的权利也没了.吴淑华接过毛裤,泪如雨下.r
也许是命运有意在考验吴淑华.第二年中考她又以离分数线二分之差落榜.更让她受打击的橇硗饬郊虑? 其一是小学同班的一个女孩,毕业后就去省城宾馆当服务员,嫁了一个高干子弟,现在居然在政府部门上班.其二是初中辍学的一个女生,在县城的商场承包了一截柜台卖衣服 ,见了面居然也趾高气扬.她说:以前觉得考不上学校就是天塌地陷.现在想起来才觉得自己傻冒.考学校为了啥,不就是为了混文凭,混文凭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将来找工作.找工作为了啥,不就是为了挣钱,我现在钱够花,觉够睡,又没人管束.日子过得滋滋润润,多逍遥自在.补习,那叫人过的日子吗?就算你上了高中,读了大学,六七年的青春就在牢笼里度过了.有这六七年的工夫,我挣的钱够一辈子花.现在趁着改革开放,生意好做,多捞点钱是真的.世事还不知道会怎样呢?淑华,你脑子好使,要是做生意,几年就挣个富婆.这两件事情让她受到很大的触动.她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原先不如她的人都可以活得风风光光,气气派派.唯有她,仍是一个一文不值的落魄书生.所有的财产就是一柜子书.书值多少钱呢?收废纸的说,一斤书才几毛钱.可是,不念书,又有什么出路呢?要关系没关系,要资金没资金.既没门路又没钱,她拿什么去混社会.再说,这两个女孩也是特殊幸运的.城市的人口本来就够庞杂了,再挤进外地人,想找份工作更是难于登天.只能在服务行业找个饭店,宾馆之类的服务员.遇上个好老板还罢了,万一遇上个心术不正的人,遭殃的还不是自己.农村人,名声比命都重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想嫁也嫁不出去,大人跟着也抬不起头来.淑华就听说邻村有个女孩打工被老板糟蹋了,虽然赔了好几万,至今嫁不出去.这种情况还不如二婚好.人家不说你是受害者,单说你不正经.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因此,女孩考不上学校,家长宁愿养活几年,到了十八九,一聘了事.也决计不会冒险让你闯社会.这便是农村女孩的命运.r
吴淑华从小看到了周围女人的命运,她才发誓:要脱离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她不甘心就这样沦落为一个村妇.高中通知书回来的时候,她什么也没和家里说,悄悄地撕了,自己去镇中报了补习班.她已经不再考虑上高中的事了.听说从九六年开始上大学全是自费,而且不包分配.父亲微薄的工资能供得起她吗?再说去年已经放弃了高中,今年还上什么?而且同学中,考上中专师范的越来越多,她受不了那种刺激.她只想尽快走进她们的行列,和她们平视.r
到了第三年补习,吴淑华已经麻木了.她想,自己不也是范进吗?考了一年又一年,她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是否也会疯.唉!平时她连个第二都没考过,可一上考场,不知道怎么就迷糊.就想着父亲孔乙己式的一生.想父亲为她念书借的债;想自己若考不上,那可怎么活;这样一想,时间便过去很多,等到清醒过来,心里越慌张,就连自己最拿手的作文题目都忘记写了.中考揭榜,吴淑华已经没有了看分数的勇气.父亲回家后,她从父亲皱着的眉头中已经读到了结果.母亲连声叹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姥姥在门外劝道:娃呀,这也许就是你的命啊,你就死了上学的心吧,找个好婆家也是一辈子.吴淑华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吃也不喝.r
第二天,吴淑华一早就起来了,她打扮的漂漂亮亮,说说笑笑,好象换了个人.倒把全家人吓了一跳.淑华说:奇怪啥?从五岁上学到现在,今天作业,明天考试,就没开心过.昨天晚上,我忽然想通了.人昨活不是一辈子?姥姥,你不是早就让二大娘给我找对象,我现在倒有了这个心思.姥姥惊喜地一拍巴掌:好我的娃哩,就等你这句话呢!一会姥姥带你去见面.r
到了二大娘家,淑华远远就看见门口站着个男孩.这男孩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长的挺像那么回事.最特别的是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千万别爱我.二大娘详细介绍了男孩的家庭境况:独生子,高中毕业.在镇里干个体.家有七间新瓦房.然后就说,一回生,二回熟,以后你们自己多接触接触.淑华和他随便聊了一会儿,还算投机.又坐了一会儿,姥姥带淑华要走,二大娘留她们吃饭,淑华不肯.就告辞了.路上,吴淑华想起她那初中同学说的话,倒真想嫁给这个男孩.做一回个体户老板.r
又隔了几天,来了个不速之客.从未登过她家门槛的校长任贵居然来了.吴仁义忙着倒水递烟,殷勤招呼.淑华妈却冷冷地说:校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找老吴有什么事情啊?r
任贵哈哈一笑,说:也可以说是找仁义,也可以说是找淑华.r
找淑华?吴仁义一头雾水.r
县教育局张局长有个儿子,长的那是一表人才啊,性情脾气又好,年龄和淑华不相上下.至于家资,就没得说了.光楼房在城里就有两套.就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留下点后遗症.走路有点不平衡.淑华补习好几年了,考得总不太理想.你当民办也几十年了,转不了正.如果要是愿意这门亲事,这些事都还不是一句话.r
吴仁义还没发表意见,他老婆就发火了.毫不客气地说:你稀罕巴结当官的,把任慧嫁过去不就行了,淑华穷惯了,享不了那荣华富贵.我就是穷死饿死,也决不拿孩子做条件.r
任贵驳然变色道:老吴爱人,你就是不同意,也犯不着跟我翻脸.我也是一番好意.既然这样,我走了.r
慢!吴淑华制止任贵,不卑不亢地说:任老师,我妈就这脾气,你别在意.还有我爸呢不是.而且事情既然牵涉到我,我也发表一下意见.r
吴仁义吃惊地看着女儿,这一刻他才发现女儿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什么都由着他,靠着他的小女孩了.r
任老师,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你让我考虑考虑,过几天再给你答复,好不好?r
好,好,还是淑华懂事,那我就等你的信儿了.任贵高高兴兴地走了.r
吴仁义说:淑华,你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啊?r
吴淑华眼中闪过一丝仇恨的表情,咬牙切齿地说:看我真成了教育局长儿媳的那天,你任贵还敢这样和我说话.r
当天晚上,吴淑华放电影似地在脑海中一幕一幕地过滤,个体户男孩----教育局局长的儿子----补习----末了,她终于抉择了:嫁给教育局局长的儿子.r
次日,吴淑华梳洗打扮得光光鲜鲜,准备去给任贵回话.正要出门,表哥来了.表哥其实不是亲表哥,是远房一个舅舅的儿子.可她觉得比亲表哥还亲.表哥比她大六岁.从小一块玩大的.表哥还有一个妹妹,和淑华一般大.淑华的学习比表姐好,表哥总是和她一起气表姐:糟糕糟糕真糟糕,姐姐不如妹妹好.直到表哥上了高中,淑华偶然翻起表哥的初中作文<<记我喜欢的一个人>>,还是写的她.只是把表妹改成表弟.表哥高考那年,舅舅锯树时不慎打断了双腿,失去了经济来源.是表姐辍学去纺织厂打工才供表哥上了大学.在学校,有个老乡女孩对表哥格外关照,但是人长的很丑,她的父亲在地委工作.表哥考虑自己的家境就默认了这份恋情.此后,毕业分配,工作单位以及结婚的房子,一应由女方包办.可是表姐却说表哥活得并不开心.舅舅在一次喝醉酒的时候也哭过:儿啊,是爹连累了你,要不是家里穷,凭你的人才和本事,决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今天吴淑华见到表哥,泪一下子就如倾盆大雨倒了下来.有许多话想说,可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最终什么也没说.表哥握着她的手,用那种她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眼神看着她,说:淑华,你一定要考个好学校,一定不要靠其他途径.懂吗?淑华深深地点点头.r
表哥走后,吴淑华又把补习的书全部找出来,她平静地说:我还要再补一年,我就不相信活不到别人前头.姥姥睁大眼睛说 :娃呀,你不是想通了吗,怎么又钻牛角尖了.都怪你表哥,好好的又招惹你干吗?r
吴仁义摇摇头说:不要说了,由她吧!r
任贵来询问时,吴淑华开门见山地说:看命吧!如果我明年考上了,就什么都别说了.如果我再落榜,揭榜的第二天就订婚.r
于是,吴淑华开始了她第三年的补习生涯.她抱定了既是茅坑就不怕臭的决心,别人的嘲讽和评价就当是耳旁风.她呢,就是个聋子.除了与考学校有关的事情外,其他事她都充耳不闻.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前几天听到传闻说今年中考补习生加50分.她的心涤荡不平了好几日.为什么她是应届生时,补习生就不加分,而她是补习生了,就要加50分.50分哪!在关键时刻,5分也足以让你致命!可是,钱也交了,人也来了,总不能返回去吧!她只有接受事实,别无他法.好不容易把加分的事情化解开,今天又听到这样的消息:梁浩,要回镇中当校长!昔日的同学竟要成为今日的校长.让她怎么平静,怎么坦然!r
吴淑华失魂落魄地在操场上坐了好长时间!高扬查夜的时候发现她不在,着急了.和吴仁义找遍了整个学校,最后才在操场的栏杆下找见她.吴仁义老泪纵横,说:淑华,都怪爸没本事.爸要有个一官半职,你还用这么受恓惶.爸知道你要强,可是孩子,命运这东西不由人.你是心强命不强啊!听说,县良种厂招工,440分以上的免试录取.要不,爸陪你去看看?吴淑华黯然地点点头.r
看什么看?你们这样做不怕将来后悔了?高扬说话就是这么直接了当.要是走这样的路,前三年也可以,为什么等到现在.还没到穷途末路呢!淑华,抬起头来看着我 ,三年以前,你考第一的时候梁浩算哪跟葱?哪个老师把他当做重点苗子培养?正因为他没有压力,考试才发挥超常,才碰上了这么个学校.你就是因为太要强,太在乎这个学校,心理压力太重.才每每发挥不出水平.欲速则不达!淑华,韩信胯下受辱的时候,谁知道他是个将才?子牙江边垂钓,八十才入朝为相.你屡试不中,是机遇还没有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话已至此,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吧!r
我留下!吴淑华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