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

北方的夏天,是那种赤裸裸毫无遮拦的干热。空气中没有一丝湿气,连人呼出的气都是干巴巴的。蔫头耷脑的垂柳像是风烛残年喜爱睡觉的老妪,似醒非醒地打着盹。高扬吃过午饭,正躺在办公室闭目养神,忽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随着高扬一声进来,小乌鸦哭哭啼啼地跑进了办公室.高扬皱皱眉,问道:什么事?r

冷冰儿偷吃我的方便面,我与她理论,她就打了我一个耳光.小乌鸦一把鼻涕一把泪,来了个恶人先告状.r

竟有这种事.高扬睡不住了,麻利地坐起身来,点了一支烟,说:我知道了,你去吧.叫冷冰儿来我办公室.r

高老师,我已经来了,我知道你会找我,就一直在门口等着.r

嗯.高扬瞥了一眼冷冰儿怯怯的样子,心想:这个女生还挺识时务的.他平日对小乌鸦印象不佳,又见冷冰儿那么乖巧,就想快点息事宁人,好去继续梦周公.冷冰儿,同学之间发生摩擦在所难免,解释清楚就行了,为什么要动手打人,校规知道吗?r

知道.r

那就好.高扬顺手把烟头扔到地下,踩灭了.去给贾美丽赔个礼,道个歉,把话说开了,就没事了.r

我不能道歉.冷冰儿语气很坚决,高扬有些出乎意料:打人的不道歉,难道挨打的道歉吗? 他扫了一眼面前这个倔强的女生,说:不愿意赔情道歉,那你下去写个检查,交上来后再做处理.r

写检查?冷冰儿吃惊地看着高扬.我不能写检查.冷冰儿的口气硬邦邦地,没有一点柔和的意思.高扬有些不悦,本来是个屁大的事,给她个台阶下,这女生还较真了.r

是她出口伤人,我没错!所以我不能道歉,也不能写检查.冷冰儿依然坚守她的固执.r

高扬有些愠怒了,这冷冰儿,真是不知深浅.不管小乌鸦的话怎么难听,动手打人的是她,她不承认错误,居然还敢顶嘴,镇中的学生哪个敢这样对他说话.是孰忍孰不可忍,高扬强压火气,说:那你到底写是不写?r

我不能写.冷冰儿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r

高扬再也忍不住了,生气地说:好!那我就按校规处理,你被开除了。r

开除就开除。冷冰儿的牛脾气也上来了.但是,在走之前,我要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自从踏入镇中,我就感到自卑,所有的人都看不起我,吴淑华左右逢源,小乌鸦骄横跋扈,任慧心高气傲,只有我,天天看着别人的脸色,不敢大声说话,干什么都小心翼翼。我多么希望别人能对我笑一笑,不管是真是假,即使是虚伪的,勉强的,我已满足.但那些高贵的人们总是板着冷冰冰的面孔.我刻意逢迎,我没话找话,但是换来的还是伤害.我受够了!为什么总是我委曲求全,她们凭什么趾高气扬？没有人可以侮辱我,没有人可以轻视我,她们没有权利.小乌鸦没有,吴淑华没有,您,也没有!高老师,我畏惧您,因为您是老师,而我只是您手下一名小小的学生,您的威严是不可侵犯的,而我的自尊又算得了什么?我也知道,我在您的眼中连一根草都不是,仅是一粒灰尘,也只配是您脚下踩着的那种.多少次想向您请教,又怕自己太笨让您反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和您打声招呼,您不屑一顾的神情,又令我自卑自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在您面前抬起低了好久的头,怎样才能使您恩赐我一个平等的目光.高老师,您不偏宠我,我不怨恨您,可是您为什么连一个老师最起码的公平都不肯给我.我知道是我错了,错在我是一名插班生,错在我不该硬挤进这不属于我的学校.可是,插班生就连做人的自尊也没有,就任人中伤,任人羞辱,任人欺凌吗?冷冰儿越说越难过,委屈的泪水前赴后继地涌出她的眼眶,肆虐地流淌。r

高扬的心里象台风掀起了汹涌的波涛,一浪一浪地冲击着。羞愧,震惊,自责,同情,所有的情感积聚在一起膨胀,直至咆哮。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在普通中学任教的时候,整日和学生们打成一片,像朋友一样亲密无间.每个人的性格他都了如指掌,每个人的家庭境况他都了然于胸.他知道该帮助谁,该激将谁,该约束谁.而学生们都愿意把心里话告诉他,他们爱戴他,信任他,依赖他.后来,他被调入景庄镇中,一切从此改变。他不得不适应环境,入乡随俗。除了上课,和学生别无情感的交流;同事之间也是漠不关心,点头之交.他逐渐接受了镇中的潜规则：统考名列前茅就证明你有实力,你就是一个称职的好老师.否则,你就是教的再好,学生再理解你,领导也不理解你,升学率也不理解你.于是,他一心扑在教学上,他的成绩为大家所公认,他的名头越来越响.他成了镇中最权威最炙手可热的老师.他自诩,他骄傲,他高高在上,他看着学生们送给他的笔记本中的留言桃李满天下,教师最光荣,他觉得自己是个功臣.然而,冷冰儿此刻一席话,却像一把利刃刺痛了他。多久了,他没有推心置腹地跟学生谈过一次心.没有彻头彻尾地审视过一个人.他根本不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和思想感情.冷冰儿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压力,她压抑,她失落,她在一个荒凉的情感世界里孤独地流浪.而作为班主任,他却从未问津,更谈不上帮助,甚至还雪上加霜.他偏离了全面教学的轨道,忘记了为人师表的责任,却浑然不觉,自以为是。这些年,他的眼盯着升学率,盯着统考的名次,盯着优秀教师的荣誉,惟独忘记了一个老师的本分.r

高扬正在自怨自责之际,听见外面有嘈杂声。他从窗户望去,只见一个男人腆着肚子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空酒瓶,瞪着血红的眼睛高声叫骂:冷冰儿,我把你个贱骨头,你给老子滚出来!老子给你挑好的人家你推三阻四,你自己他妈狐媚子日鬼,勾搭野男人,还欺负亮亮,有种你把我杨木头铲除了。r

高扬回头看时,只见冷冰儿脸色苍白,一副惊恐的模样。他是谁？r

是我爹。冷冰儿的嘴唇都在哆嗦。r

你爹？高扬有点诧异。杨木头---冷冰儿？既然是父女,怎么一个姓杨,一个姓冷？高扬来不及多想,先得解决眼前的问题。别怕,你先回宿舍躲躲,我来处理。r

高扬出了办公室,迎着杨木头走过去,杨木头还在满嘴脏话地谩骂着：冷冰儿,贱货,给老子滚出来,你以为有了靠山给你撑腰,就可以反抗老子？老子连野男人一起收拾。r

高扬听杨木头说的不像话,非常生气.请你说话文明点,你不尊重别人,也应该尊重你女儿,再怎么你也是冷冰儿的父亲。r

杨木头打着嗝儿,喷着酒气说:我是她老子,教训自己的妮子,关你屁事.r

人前不教子,你没听说过吗?有什么事到屋里说.高扬连拉带拽把杨木头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r

你放开我,你-----是谁?由于喝酒太多,杨木头说话都不连贯.r

我是冷冰儿的班主任.杨木头,你不要撒酒疯,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我说了算.高扬威严地架着二郎腿,身子靠在绵软的椅背上,示意杨木头坐在对面那个干木头板凳上.r

杨木头有些酒醒了.他畏畏葱葱地闪了半个屁股在椅子上.别看他平时凶巴巴地,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他是个通天瞎棒,斗大的字不认识一升.顶撞父母打骂妻儿,他横;欺负土坷拉吆赶牲口,他横;与村人打架斗殴,日娘骂爷,他横;可今天看见高扬说话不含乎,搞不清楚是什么来头,也不敢太造次了.r

高扬见杨木头不说话了,语气缓和了些,说:不管孩子有什么过错,不该到学校来张扬.孩子也要脸面啊.r

她狗日的是个要脸面的?跟她娘一个德行.我杨木头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不明不白地养活着个私生子,真是辱没先人啊.杨木头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r

私生子?你说的是____r

冷冰儿那个贱货.r

住口,杨木头,你太过分了.门忽然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r

我过分?是你不守妇道,你一直对以前那个穷教书的旧情不忘.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那条心.我一天不死,一天不叫你们称心如意.杨木头说着,狠狠地把酒瓶摔在地上.r

高扬见杨木头这么放肆,再也忍不住了。你们俩口子闹意见回家去闹,到学校寻衅滋事,成何体统.r

高老师,不必下逐客令,我马上就走.女人转过头来,脸上冰得象行了霜.r

是你？高扬顿时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

高老师,冰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希望你多关心她。冷梅平静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r

冰儿是你的女儿?高扬盯着冷梅,一语双关地问.r

是她和那个教书匠的私生子.我才没有这样的气数.杨木头气哼哼地,咬牙切齿地骂.r

冰儿也没有你这样的父亲.十八年了,你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吗?冷梅嘴里似乎说着杨木头,眼睛却瞅着高扬.你抱过她一次吗?你带她赶过一次集吗?你给她买过一次礼物吗?没有,什么都没有.你根本不配做他的父亲.r

少废话,敢数落老子,给我滚回家去.我今天非让冷冰儿丢人现眼,把她弄得她臭名远扬不可。r

好啊,你闹啊,全镇的人都知道才好,传到六老太耳朵里,看是什么结果。 冷梅的话击中了杨木头的要害,他不再撒野,恶狠狠地说：今天暂且饶了她,如果她不识时务,老子再给她上硬制。走,跟我回家。r

高扬看着冷梅在杨木头的骂骂咧咧中远去,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冰儿真的是他的亲生女儿吗？如果是,他要不要认这个女儿？冰儿能接受事实吗?即使冰儿愿意,随之而来的风言风语让冰儿何以自处?而他在镇中又何以立足?罢,这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能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