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饭后这段时间,对于学生们来说,教室无异于硝烟弥漫的战场:各科的科代表在讲台上不停地喊着快交作业.犹如一声声催人出征的战鼓,让你心慌慌,意乱乱.削铅笔的,尖断了;灌墨水的,瓶翻了;写作业的,纸撕了.有的抓耳挠腮,找不着抄门;有的疑虑重重,不知道该不该下水;有的卷衣捋袖,大抄特抄.抄作业者,不知所抄作业为何人所做;被抄作业者,不知作业本为何人所拿,一片嘈杂,一片混乱,一片无政府状态.r
就在这个一寸光阴一寸金的紧要时刻,王睿神情异样地走到冷冰儿身边,压低声音说:冷冰儿,有人找.r
火烧眉毛的时候总是添乱,在哪儿呢?冰儿厌烦地说 .r
在---王睿的话噎住了.冰儿抬起头.不由傻眼了.面前站着的居然是亮亮!他嘴里含着一根手指头,傻兮兮地看着冰儿,呆笑着.r
你,你怎么来了?r
冰儿,好媳妇.冰儿,好媳妇.亮亮傻笑着,不停地重复那一句话.r
教室里突然都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盯着这位不速之客.他们猜测着,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这是怎么回事?看上去那个男的是个二五零型人才.他是冷冰儿什么人?没听见人家自报家门么......r
冷冰儿又羞又气,她对亮亮大声吼道:走呀,你走呀.r
亮亮依然傻乎乎地乐呵着,说:冰儿,好媳妇,冰儿,好媳妇.冷冰儿急得束手无策,对于亮亮这个白痴,任何语言都是对牛弹琴.r
王睿看着眼前的情形,似乎猜测到些什么.他急中生智,从课桌里找出一条玩具蛇(这条蛇曾吓哭过女生),放手一抖,挥舞着直冲亮亮摔去.r
嗷嗷----蛇,蛇!亮亮狼嚎一般,抱着头冲出了教室.r
冷冰儿丢了魂似地,不声也不响,兀自发起呆来.r
冷冰儿,冷冰儿------叫你呢,听不见?小乌鸦怒气冲冲地走到冰儿桌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王睿用胳膊肘碰碰冰儿,冰儿转过头来,茫然不解地看着小乌鸦,问道:怎么了?r
哟嗬,你倒推得干净.有人看见你从我箱子里偷取方便面,可是真的?哦,是这事.冰儿如梦方醒.这两天,她满脑子里想的全是六老太提亲的事,心烦意乱,竟把方便面这码事给忘记了.她歉意地笑笑说:贾美丽,对不起,那天晚上,我饿了,就拿了你一袋方便面,准备买了以后还给你,结果给忘了.不好意思啊.r
忘了?恐怕我说穿了你才就坡下驴吧,如果没人撞见,不就顺手牵羊了!r
你这话什么意思?r
什么意思?你是三只手,是贼!r
贾美丽,有话好好说,我真的是忘记了.r
你的忘性可真快啊.前几天,我刚买了一包蜡烛,好好的就丢了,是不是也是你借走了,忘记了呀?!大伙说说,这做贼的哪个会承认自己是贼呢?r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r
呀!你倒厉害上了,这做贼还有理了?r
贾美丽,听我说句公道话.王睿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冷冰儿真有动机,方才就会矢口否认,为什么一口承认呢.你一口一个贼,凭什么咬定她要偷你.同学之间,吃你一袋方便面,犯得上个偷字吗?如果这袋方便面真对你那么重要,让冷冰儿赔给你不就结了.r
说得倒轻巧,我这方便面可是高级的,在这个破地方根本就买不到,她赔得起么?r
是吗?原来这袋方便面这么值钱,请问贾美丽,它是金做的,银制的,玉镶的,还是世界上稀有的无价之宝?这破地方不好,你不是上赶着来了,没人去请你呀.哼,不就是呆个小县城,就牛的不知道自己姓啥,省城能不能买到你那方便面,北京呢,外国呢?r
围观的同学哄堂大笑起来.小乌鸦恼羞成怒,她强词夺理说:我的方便面就是无价之宝.r
是呀,你的方便面是无价的,你的人品是有价的.贾美丽,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仗着有钱,就不讲理.做人要问心无愧.r
话是不错,但我不敢苟同.班长吴淑华也出面了.她的神情高傲而自负.问心么,我想没人问过,无愧么,不敢说.事实上问心和无愧就不能搭配.既问心,就必定不能无愧;想无愧,就不能问心;因为这世界上敢说一声问心无愧的人是绝对的零.谁能说自己从未有过一丝不纯的想法,有过一段不光彩的历史,谁敢保证自己现在无愧,将来也一定无愧.纵使有人勉强说了.也是大言不惭.你说是吗,王睿.吴淑华的插言让王睿打心眼里反感.吴淑华是条变色龙,见风使舵是她的拿手好戏.用的着的人抱在怀里,用不着的推在崖里.小乌鸦的父亲是给县长开小车的司机,吴淑华知晓她的背景,便对小乌鸦十分维护,百般照应.而小乌鸦也深谙强龙难压地飞咧?对吴投桃报李.平时,吴淑华幕后指使,小乌鸦前台叫嚣;吴出谋划策,贾言听计从.吴施以小恩小惠,贾便曲意奉承,两人是一拍即合,屎对了粪.吴淑华在班里也算得上是大红大紫的人物,这与他的当教导主任的父亲吴仁义也有关系.可是王睿偏不买她的帐.r
班长,你说的对,我不敢保证自己问心无愧,我也就从不非议别人.不像某些人,有的也说,没的也道,被人叫做乌鸦嘴.王睿针锋相对.r
小乌鸦被王睿说着了病根,有些气急败坏:你和冷冰儿串通一气欺负我.班长,你给评评理.r
王睿,这是贾美丽和冷冰儿之间的事,应该让她们自己解决.你不应该替某一方出头.r
我是打抱不平,讲的是一个’理’字.而你身为班长,如果不是替某一方出头,你现在是在干嘛?r
我.吴淑华被噎得无话可说.她掩饰道:烂衣服分不出里外来,我不和你分辨,美丽,咱们走.r
是贾美丽,假的----王睿故意拖长声调.r
王睿,别说了.冷冰儿烦躁极了.她的脑子里像装了一锅糨糊,忽而是六老太翕动的嘴唇,忽而是杨木头粗鲁的谩骂.忽而是亮亮呆傻的笑容,忽而是小乌鸦盛气凌人的脸色.一上午她都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不知道是怎样度过去的.r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心情也不好受.她就是任慧.这个可怜的女孩,因为她的表哥亮亮,经历了一场良心的审判:她本来想帮助冰儿,但是想起奶奶的警告,又临场怯阵了.所以没有出面阻止亮亮的行为,可是终觉心中不安.下课后她主动走到冰儿座位跟前,搭讪说：冷冰儿,该吃饭了.一道走好吗?冷冰儿嫌恶地戳了任慧一眼,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任慧紧赶了几步,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教室.r
冷冰儿脸拉得老长老长, 一声不吭,两条腿飞快地交替着,像是登了哪吒的风火轮.任慧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居然走得有些气喘.一直走到宿舍门口,任慧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心里的话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发泄了出来:冷冰儿,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也不能一人有错,株连九族吧.亮亮的行为实在是太唐突了,我替他向你道歉.他不是个正常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这一次吧!r
是呀,他是个傻子,如果没有人指使,怎能找到学校来?r
我承认是我奶奶不好,可也怨你爹见钱眼开.为了那一万元彩礼,你爹心甘情愿听我奶奶的摆布,是他自告奋勇地带亮亮来学校的.r
你说什么?冷冰儿吃了一惊.你胡说!是你们仗势欺人.r
是真的,你爹说这么一闹,你就没脸在学校呆下去了.r
我是让人看了一场好戏,六十双眼睛盯着我,一个傻子指着我,羞辱我,我却无能为力,因为他是个傻子,他是别人的道具.幕后的导演是你奶奶,她是主谋,我爹是帮凶,他们这招真够狠毒的,冷冰儿的泪花在眼里打转转.r
冷冰儿,别难过了.这只是一场荒唐的闹剧,都八十年代了,只有我奶奶这样的老古董才会有这样愚昧的想法,你父亲也是一时糊涂,钻进钱眼里了,等他明白过来,就会风吹云散,你要挺住.r
我能挺住吗?冷冰儿的眼睛雾蒙蒙的,空洞而茫然.r
好了,我们进去吧.饭都凉了。r
嗯.冰儿低低地应了一声.正要推门进屋,猛地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提及自己的名字.小乌鸦!冰儿敏感地停住了脚步.只听见小乌鸦在屋里说道: 班长,上午的事真是气死我了,冷冰儿那个穷鬼,竟敢跟我叫板,瞧瞧她那身打扮吧.褂子长,裤子短,前襟上还有一块补丁,旧就旧吧,大红褂子搭配个大绿裤子,又山又土,不伦不类.咱看都看不过眼,人家还有勇气穿出来.r
人家就那一身衣服,你不让人家穿,难道让人家光着身子,你有那么多好衣服,不如慷慨解囊,送她几件.r
给她,我还怕埋汰了我的衣服呢,你不知道,这人有多龌龊,多邋遢.有一次,上厕所,我发现她用卫生纸而不用卫生巾,还弄到我的褥子上那东西,那个肮脏,那个恶心,想起来我都想吐.r
快别说了,还让不让我们吃饭.吴淑华矫情地捂住了嘴.r
就是,她那些烂事,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哎,你们说,省也不是那么个节省法,还真穷成那样啊,连来例假用的卫生纸都没有?不过,别看人家这副德行,还有人喜欢呢.这世上的人哪,千奇百怪.有的爱吃烧毛鞋,有的爱吃熘皮裤.我看这王睿肯定和她有一腿,老是替她帮腔.也不知道王睿看上她哪点了.论眉眼,一般,论学习,扯淡;论家资,一穷二白.我真搞不懂.r
没听说过苍蝇总往粪堆上凑吗?吴淑华阴阳怪气地说道.r
这话真是画龙点睛.不愧是班长,高,高哇。见有人附和,小乌鸦说得越发起劲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冷冰儿平时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没想到是个三只手.就算她偷吃是嘴馋,偷我的蜡烛干吗,准备拿回家当照死灯啊.(乡下死了人在灵台前点的蜡烛).常言说,家教,家教,说不准这是她家的祖传绝学,她家祖宗八辈都是贼!r
穷归穷,可也不能偷啊.r
她真的把例假弄到你床单上吗?真恶心.r
冷冰儿与王睿真有风流韵事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评论起来.r
冷冰儿在门外听着小乌鸦红口白牙地诋毁自己,仿佛光天化日之下,大厅观众之前,被剥得一丝不挂,钉在了流言的耻辱柱上.周围的看客在欢呼,在起哄,奴性的人们总是幸灾乐祸,她们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她们是可悲的,可恨的!她们不明白,流言,是无形的刀,足以杀人!而看客最可悲之处还不在于此,在于她们做了看客,自己还不知道.她们的行为是无意识的,思想是麻木的,她们是被人利用的一群走卒.冷冰儿的自尊被一点一点地击碎,她的心在一滴一滴地淌血,她的痛苦在一浪一浪地高涨.终于,她的愤怒像火山一样惊天动地地爆发了.她疯狂地冲进宿舍,一把拽住小乌鸦的衣领,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小乌鸦的脸上.小乌鸦愣住了,吴淑华愣住了,任慧愣住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当闷痛变成火辣辣的剧痛,小乌鸦才回过神来,她捂着带有五个红红指印的脸,哭着向高扬告状去了.r
冷冰儿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掌心,脑子里一片混沌,一片空白,她神经质地跟在小乌鸦身后,追了出去.r
任慧见状,生气地扫视了一下屋里的人,说:请你们积点口德,不要背后阴损别人.趁着风子撒土,舔人家的天鹅屁吃.r
吴淑华的脸红了一股,然后若无其事地上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