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八日,是任富贵生命中最高兴的一个日子,也是槐园村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全村的第一台彩电在富贵家诞生了。r
全村人奔走相告,不一会儿正房里便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富贵意气风发地站在房顶上舞弄着天线,时不时地指挥着帮忙的狗八。狗八不断地调整着角度,寒冬腊月却热得满头冒汗。r
“有图像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的注意力顿时都转向了显示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快了,快了,再稍微扭一下天线。”富贵指手划脚地催促着狗八。“哇!有人头了!”屋里的人欢呼起来!“声音呢？”富贵从天线杆上探着身子望着屋里的显示屏。“都有了,好了好了。”“好嘞!固定吧,狗八。”富贵哧溜一下从天线杆上滑下来,叉着腰站在当院,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审视着自己的杰作。狗八卖力地三锹两锹把土围回去,用大石头压结实了。“好了,洗手吧。”富贵从水瓮里舀了一瓢水倒在脸盆里,招呼狗八洗手。富贵老婆着急地从屋里端出一个暖水瓶来,说：“掺点热水。”狗八甩着手说：“洗完了。”旁边有人调侃道：“狗八看见电视心里就热乎了,哪还感觉水冷啊。”“就是就是。这下晚上有事干了。”“原来也有事干吧,没事干能生下你儿子,哈哈哈!”“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富贵呀,没想到坐到炕上也能看电影？”李权的娘高兴地嘴都合不拢。“婶子,没想到的事多着哩,你们那会儿吃糠咽菜,现在吃得全的白面,你们那会点得是洋油灯,现在是电灯。你们那会穿的是粗布,现在都是料子。你们那会磨面是推碾子,现在电闸一合,几分钟面就磨好了。你们那会怕婆婆,现在都是婆婆怕媳妇。要是你婆婆活着,只怕不让你排排场场坐在炕上看电视吧？”富贵说笑着旧事,把李老太太的话匣子给勾了起来。“是啊,那时吃饭都不是一个锅,老公公吃的是小锅饭,蒸玉茭窝头吃,我们吃的都是糠窝窝,粗的咽不下去。老公公炖点白萝卜吃,我们吃的都是野菜。”任富贵见老人们闲谈过62年的饥荒,所以理解地说：“那不算稀罕,当时都那么穷嘛。”“有稀罕的,给你们讲点有意思的事情。”“嗯？村长,你啥时侯进来的？”富贵点了一根老旱烟,给李权扔过去。李权把旱烟架在耳朵上说：“有一会了,人多,看不见。这比看电影都热闹。”“嗯,村长,给大家说说有意思的事情。”“你家是财主,你爷爷很爱面子,但是那几年的光景你也知道,很紧张。于是,你爷爷去巷子里吃饭的时候,碗里从来是两个干粮,一个包子,一个窝头。窝头快吃完的时候,他就找借口回家了,把包子放下,等下一顿把这个包子再端出来炫耀。让别人以为他的生活好。”“是真的吗？”“那还有假？我爷爷娶我奶奶的时候,就是借的你爷爷的长衫。我爷爷洞房的那天晚上,穿着你爷爷的长衫就是不脱了睡觉。我奶奶生气了,嘲讽说睡觉也不舍得脱那件长衫,倒像是借来的。我爷爷说,你可说了个对,就是借来的,明天长衫就得还了,老婆可是一辈子的私有财产了,所以我爷爷穿着你爷爷的长衫坐了一晚上,名副其实的柳下惠啊。”“哈哈,你爷爷比我爷爷还搞笑,都可以传古了。”满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还有的人笑岔了气,咳嗽起来。“对了,富贵,你娘呢？”李老太太发现这么热闹的场合居然缺了一个重要人物。“起初因为我承包苹果园骗她的事情生气,后来又因为买电视的事情生气。请了几遍,都不来。”“你妈也是个厉害人,你不听她的话,她就跟你赌气呗。过几天就好了。”r
一时,富贵家的电视机成了全村的焦点。然而新鲜了几天,矛盾就产生了。众人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好电视快开了,别嚷嚷了。”r
“又不是你家。”r
“别抽烟了,呛死了。”r
“谁嫌呛到门外面去。主家还不说呢,多管闲事。”r
“看山西台的梆子戏。”r
“看中央台的新闻。”r
“你坐的低一些,拦住后面的了。”r
“谁不让你长得高点？要不早点来占空。”r
仅仅几天,就把任富贵弄得头昏脑胀。家里的旱烟急剧减少,满屋子都是小兰花味。开水瓶老是空的,烧多少都不够众人喝。看电视的人总要等到电视上显出“晚安”字样才走,老婆去地里干活都瞌睡的打盹。因为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家里的窗玻璃都挤烂了,于是挪到院子里放。来的迟的人站在后面看不见,就寻找制高点,鸡窝被踩塌了,烟头随地乱扔,富贵老婆成了义务清洁工。还有一些不自觉的人,紧尿的时候,正巧碰着厕所有人,就直接在墙根就地解决,院子里一股腥臊的尿味。富贵的家纯粹被糟蹋的不成体统了。富贵老婆无奈,只得闭关自守,每天早早把大门关了,不再实行“改革开放”政策。谁料这么一来激起了众怒,惹来更大的麻烦。被拒之门外的那些看电视的热血小青年们使用了非常手段：翻墙,往院子里扔石头,谩骂。。。。。。富贵的口碑急剧下降,从原来的奶油面包被骂成了一堆臭狗屎。声誉也从珠穆朗玛峰掉到了谷底。这可把一个人给高兴坏了,这个人就是六老太。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让你承包苹果园,你偏向虎山行；赚了几个小钱,不让你露富,你偏要显摆；不让你做那领头羊,你偏要买电视。村里有村长,主任,也有出门的,上班的,都没你混得有头脸？就你日能,就你买的起电视,这下可好,知道什么叫群众的力量了吧,知道什么叫枪打出头鸟了吧,知道烧包的后果了吧,知道众人的唾沫可以集聚成小河把你淹死。知道我不让你买电视是英明决策了吧。结果呢,全村都骂你,安安分分过日子不好吗？哼,你还嫩的很呢!小兔崽子!我看你怎么收场。r
不提六老太幸灾乐祸,单说富贵,这几天也犯了难。不让大伙看电视吧,乡里乡亲的,人家用着你个啥,不过就是图个热闹。可是让大家去家里看电视吧,也实在是糟蹋的不像话。思来想去,富贵想出一个辙来：电视还得让大家看,地点需要改变。大队部是全村的权力中心,院子也大,去那里正合适。想到这里,富贵直奔大队部来找李权商量。谁知李权竟然一口回绝了。r
“富贵,你这是好心还是歹意啊？把你家的电视搬大队来,这不是打我们大队干部的嘴巴吗？我们大队穷,买不起电视,要你富贵来施舍？”r
“不是那个意思,让村里的老少爷们看电视凑热闹,丰富文化生活,这只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通过它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让村里的父老乡亲们也开开眼界,了解政策,接触社会,过上更好的日子。电视现在是个新鲜事物,过几年就会普及,家家都有,就像城市那样。”r
李权听了富贵的话,有些汗颜,枉他自己是个领导,觉悟真的没一个村民高。承包苹果园的时候,他完全有机会,可他不敢尝试,现在富贵赚了钱,买了电视,并且愿意贡献到大队来,他真的很感动,也觉得自己太渺小了。r
“新新的电视搬到大队来,你婆娘愿意吗？”r
“给全村人做好事,有什么不愿意的。”r
“那你娘呢？”r
“我去做她的思想工作吧。”r
六老太太正靠着墙根在太阳底下绣花呢,精致的小脚旁边放着一个针线笸箩,里面放着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丝线。r
“娘。”富贵喊了一声,六老太太抬起头看了一眼,待搭不理的说：“啥事？”r
“和你商量个事。”r
“哼,你不是挺日能吗？还用和我商量？我算啥？”r
“娘,你看你说的都是甚话？”r
“甚话？中国话!大实话,好话。”r
“娘,嘿嘿,这不是姜还是老的辣吗？” r
“ 没辙了？知道找你娘讨主意了？富贵呀,你妈吃的盐都比你吃得饭多。不就是电视那件事让你为难吗？卖给大队就行了。”六老太得意洋洋地用牙齿咬断线头,用针尖在头皮上划了划。r
“卖给大队？”r
“是呀,以前没电视,村里人也就那么样。现在知道这电视的好了,可就离不开了。糟蹋你肯定不行,可大队的院子宽呀!李权又爱面子,老在你家里看电视,他也丢不起那个人呀。再说,你买电视,也影响了他的威信。所以把这台电视转卖给村里,于情于理都是再合适不过。李权也肯定愿意,你也没损失,正好拿这钱顶了苹果园的承包费。”r
富贵不住地点头,他不得不承认他这个老妈确实是人人公认的精明人啊。“可是,我已经把电视给了大队了。”r
“给了？”六老太一下子从草甸子上蹦了起来。手指着富贵直哆嗦。“四千元钱,说给就给了？你娘一辈子都没花了四千。你这个败家子啊!”r
“娘,你听我说。苹果园赚了钱,村里肯定有很多人眼红,明年承包肯定有了阻碍。我这次把电视给大队也是一种感情投资,让大家伙支持我,也是给村里办好事。也可以给咱祖坟积德不是？” r
“这李权也真是不要脸,给他他就要啊？”“娘,咱眼光不能看的太近,要看长远。只要苹果园一直让咱包着,一台电视还不是小事情,做人可不能为富不仁啊。”富贵软语温言地劝着六老太,六老太慢慢地平静下来。然而终究难以释怀,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都看着李权不顺眼,吓得李权看见六老太都绕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