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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洞房花烛2


希望毓婉和允唐举办西式婚礼的想法,是由杜老爷提出的。

中式婚礼按照满族传统礼仪来举办,为的是给佟家增添脸面。在杜家举办的西式宴会,毓婉则需穿婚纱与穿西装的杜允唐再与杜家商友及宾客行礼,为的是成全杜家的应酬交际。

素兮隐约觉得举办两次仪式有些不妥,似乎有些小姐总共嫁了两次杜允唐的意思,可想到这般不合规矩的婚宴连老爷太太都不曾过于挑剔,她似乎也不便说太多,只能尽心为毓婉重新梳妆,打点穿戴。

西式婚宴相对中式婚礼要求较为宽松,毓婉穿了事先定制的洁白拖尾蕾丝婚纱,将一早挽起的发髻重新放下梳平,卸掉金制发簪改用鲜花别住,再手捧自然垂下的大束手捧鲜花,整个人在梳妆台前转了一圈检查,并无一丝纰漏。

她呆愣住。房间内的梳妆镜被灯光晃出层层叠叠的昏黄光晕,一个面容木讷的新娘子伫立其中,累珠花边的洁白婚纱异样泛黄,似那些放旧的照片,边角都浸透了岁月的痕迹。

人未老,心已老矣。

毓婉垂了垂眼眸,心头越发沉重,她扭过头对素兮笑:“走,咱们下去吧。”

杜允唐更衣完毕并没有上楼接毓婉同往宴会,而是等在她必将路过的楼梯口,整个人斜斜依偎了栏杆,与几位同穿西装打领结的伴郎逗乐打趣。

“你也不担心新娘子被人抢走了。”伴郎们虽是取笑却也是真的发现杜允唐并不在意新娶来的妻子,从婚礼开始到现在,居然从未见他笑过。

“当真有人抢走了,倒省了我一笔麻烦,你抢,你抢,你抢?”杜允唐笑指了几个人,众伴郎纷纷避而不及,他冷笑:“看,就知道是个没人要的。”

毓婉下楼时,身后陪伴的伴娘是几位杜家的表妹堂妹,几人帮她小心翼翼拖了长长的婚纱在后面楼梯小心随行,毓婉抬头看见还在与伴郎嬉闹的杜允唐,有些气闷,遂低了头,发鬓两边落垂下长长的蕾丝头纱,直至地面,额头上缀满的珍珠和钻石沉甸甸的在灯光闪耀下熠熠发光。

伴郎拱了供杜允唐的手臂,杜允唐回身,顿住。

毓婉走的极慢,一步一步,表情万分沉重,倒似比新郎更不情愿。

伴郎们压低声音取笑:“只怕你也不是她要的。”

杜允唐昂首不自觉眯起眼,他突然发觉毓婉一早妩媚的脸换了一身装束,忽然又变得柔和圣洁起来,白皙的面孔与清晨酡红简直天壤之别,一双美目引得众伴郎的目光无法离开。

他有些不悦西式婚礼的野蛮了,新娘子的美,轻易全被外人瞧了去,还不如从前那些旧式做法,将这个刚娶进门的女人藏在洞房里,关她一生,别想出门。

杜允唐被自己萌发的无稽想法惊住,暗暗自嘲嘲,今天也说不出究竟怎么了,总是在胡思乱想。大概是被佟毓婉提起了戒备,猜疑这个女人究竟还有多少面自己并不知晓,而这样易于变换容貌神色的女子,怕也会心思复杂难测,惯于将男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吧,思想到此,心里又是莫名一阵怒火。

终于走到杜允唐面前,该他递出手攥住她的,结果因为他胡思乱想迟疑了动作。毓婉等了片刻,不见他伸出手来,以为杜允唐还是像之前拜堂时等待自己先低头求和,于是将冰冷的指尖递上去,望了她主动递过的丹红指甲,杜允唐心中怒气更重,这是毓婉在大婚日第二次占据主动,莫非妄想在过门首日就给他来下马威?

杜允唐心底冷笑,陡然打横将毓婉抱起,毓婉穿了高跟鞋哪里站得稳,整个人惶惶落入杜允唐怀中,连声音也发不出双腿就已被他臂弯抬住。身后跟随的伴娘们也是惊呼,极快的将手中长纱放松了手。

原本满族婚礼也有入门时由新郎抱新娘走进洞房的习俗,只是此刻杜家举行的是西式酒会,毓婉又身穿婚纱长裙,杜允唐的荒唐举动就略微显得不合时宜,不过杜瑞达乐于见到这样亲昵场景,他笑着对杜凌氏指点:“看来,允唐与佟家小姐也算情投意合,总算咱们没白费一番功夫。”

杜凌氏对毓婉在众人面前与自己儿子行为过于亲密心中已经大为不满,不过碍于自家老爷高兴也只能被迫跟着点头:“只是还有些旁末规矩需要我们日后教导。”

杜瑞达对发妻杜凌氏尊敬有加,却宠爱不足,当年若不是因为凌巡抚在位权势施压他也远不会停了翠琳表妹先娶杜凌氏。又因早年随老师康有为倡导新式变革,总觉得大清朝内在一些旧式习俗可以改变,来创建新式家庭。所以他对杜凌氏心存教训毓婉的想法微微皱眉:“倒也不必那么苛求,如今年轻人有些新式想法就随他们去,毓婉这个媳妇我看着倒比允唐更懂规矩些,愿她能多影响允唐行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杜凌氏还想替自己儿子分辨几句,杜允唐已经抱着毓婉走到父母近前,毓婉觉得杜允唐的荒诞行径简直不堪容忍,她用力挣扎下来,脚跟落地险些又跌了出去,杜允唐手握了腰肢才站得稳,毓婉红了脸对杜瑞达和杜凌氏施礼:“父亲,母亲。”

杜瑞达抬手示意她免礼:“我们家并不遵循这些世俗礼教,你自在些行事才好。一会儿由允唐带你与咱们杜家的亲戚朋友见个面,也无需过于拘禁,像你寻常在家中一般。”

毓婉感激杜瑞达宽容点点头,杜允唐依旧似笑非笑的睨了母亲,发觉杜凌氏正狠狠皱眉瞪着毓婉,他笑着走过去抓了母亲的肩膀,为她捶背撒娇:“母亲今天辛苦了,可都是为了儿子呢。”

杜凌氏见杜允唐舍了毓婉来讨好自己,又憋了一段脸色才扑哧笑开,推开杜允唐的手:“你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怎么举动还这么荒唐?仔细给人家看了笑话,有什么事,背着人不能做,偏要在人前现眼。”

杜瑞达不愿看允唐与杜凌氏母子宠溺形状,猛地站起身,对还与母亲不依的杜允唐加重了语气:“不要胡闹,还不抓紧行礼,仔细耽误了时辰!”

见自己终于惹怒了父亲,杜允唐才勉强收敛了和母亲嬉闹的笑容,故作一本正经的将身上西装整理好,与毓婉一同走向宾朋。这样西式婚宴的仪式自然不会缺少衣香鬓影的女眷,身边男伴又多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实业家们,华美的衣裙,笔挺的礼服,昂贵的珠宝,语笑喧闹,觥筹交错,刹那大厅正中的水晶灯悉数开启,围绕楼梯盘旋而上的水晶灯也一并点亮,佣人推来精心准备的花台和酒杯,酒杯叠落成塔,鲜花密匝聚字,恭贺杜佟联姻六个字巧夺天工,可见筹备之人用心细腻。

“谁送的?”杜允唐皱眉,一旁伴郎小声:“绍锋今日不能得来,特地吩咐我们与你的惊喜。”

“倒也是难为他了,只是他不能来还是有些无趣。”杜允唐收回视线,漫不经心与佟毓婉走步向前,两人向今日前来参加婚宴的嘉宾亲眷们鞠躬,鞠躬时,杜允唐的手始终围住毓婉的腰肢,热气透过婚纱炙烤毓婉残余的神智,她甚至连续三次皆晚于杜允唐的动作。

不知内情的女客优雅以手绢掩了嘴窃窃私语:“杜少爷对新少奶奶可真是体贴。方才生怕她多走两步伤了脚,现在更是怕少奶奶太过劳累才做绅士举动。”

“看上去真真是一对璧人,难怪杜少爷要多疼新少奶奶些,听说新少奶奶还是圣玛丽院读过书的女学生。”另一名女客更是笑得暧昧:“倒合了杜太太爱画的心。”

毓婉闻声偷瞄杜允唐的表情,弯腰鞠躬的他动作洒脱,气度雍容,言语上对众多宾客的评价不置可否,动作上更似没听见他人议论般自若,只是不知他风平浪静的外表下心中终究做何打算。

她不自然躲了躲身子,与杜允唐分开些距离,这男人与周霆琛不同,心中愤怒都掩盖于嬉笑间,解除他人戒备后才给予反手一击,得罪这样的人,最为可惧,只怕自身受伤仍不知何时被噬。

两人行礼完毕,杜允唐携毓婉在大厅里从容穿行,一会儿是晋都洋行的老板林伯父,一会儿是金江饭店的老板董阿姨,一会儿是聚鑫实业的总经理莫叔叔……一圈下来毓婉勉强自己以最快速度在心底默默背记这些人的容貌姓氏以及所从事的行业,笑容还挂在脸颊与人寒暄,但身体已经十分疲惫,脚步越发笨拙。

杜允唐仿若不知毓婉的疲倦,仍站在舞池一隅与几个亲密好友同学聊起自己前些日去南郊打马球的趣闻,毓婉从清晨滴水未进,又踩了一整日的高跟鞋,脚尖脚跟早已磨得剧痛,肚子也咕咕直叫,因为强抑住疼痛忍饥饿,额角微微渗出一些细密的汗水,眼前发黑。

还是杜允唐的幼时好友薛瑾发现新娘子脸色有些苍白,他暗暗捅捅杜允唐的后背:“允唐,你的新娘子似乎不舒服,定是忙了一天有些疲倦了,要不要先上楼去休息?”

杜允唐露出得意的笑容,回过头睨毓婉,“需要休息么?”

毓婉暗暗站直了身子,露出勉强笑容:“我还好,没关系的。”

杜允唐张扬的笑容又大了几分,回头对薛瑾耸耸肩:“我可是娶了个不吃烟火的仙女,怎么会不舒服?”

毓婉手指颤了颤,被允唐嘲讽的她觉得脚上的疼痛更甚,简直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她向后侧了半个身子,想将身体压力放置另一只脚上,不料站得久了,那只脚也无法擎住全身力量,整个人就这样歪了过去。毓婉低呼,担心自己会当众跌倒出丑,忽有一双胳臂将她整个人捞住,顺双臂望上去,正是口头上并不在意自己的杜允唐。

明明方才他不曾看向毓婉所在方向,却能恰到好处的抓住她下落的身子,一只臂弯挂住她整个腰肢,另一只手刮了她的鼻尖,狭长双眼肆无忌惮的盯着微微喘息的毓婉,语气轻佻离谱:“看来仙女也会累呢,我都要心疼了。”

毓婉双颊顿时涨红,也不好当众辩解,只能将无限辩解的话语吞了去。杜允唐对朋友们促狭一笑:“我现在要带着仙女回去洞房,你们还要来逗新娘么?“

杜允唐挑衅言语一出自然得到大家踊跃报名,起先还有一些同学误以为毓婉是世家女子,必然无法接受太过放肆的闹洞房,如今新郎官开口,必然新娘子也是大方随意的新派人物,于是,众人如同繁星捧月般簇拥了杜允唐和毓婉上楼,惶惶不安的毓婉对即将到来的闹洞房有些惊惧,一边忐忑上楼,一边忧虑回望始作俑者杜允唐,但见他春风满面笑容得意,“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被噎住的毓婉心中恨恨,由杜允唐搀扶坐在婚床上举止有些拘谨,杜允唐的同学朋友涌上来,想了许多新式的玩意逗弄新娘。洞房逗新娘本是旧式风俗,大约是新嫁女子过于紧张坐在新房很少展露笑颜,需由诙谐的人来逗弄一笑,笑了,新娘子就能缓解心中焦虑,迎接即将到来的洞房花烛夜。

只是毓婉今日情境有些尴尬,心情也略显沉重,任凭杜允唐那些伴郎朋友说干了嘴也是无法笑出来,杜允唐抱胸站在一旁,冷眼睨了她沉静的面色,知她或许还在惦念周霆琛,心中更是不满。

薛瑾讲了三个笑话仍不见新娘欢笑,郁闷的挠了挠头发,他手握成拳挡在嘴边,故意重重咳嗽一声:“我再讲一个笑话,新娘子再不笑我可就当真没有办法了,话说我这个朋友允唐小时候心地是极善的,经常跟伯母一同买鱼放生,有一天我来找允唐玩,见有满满一水缸的鱼便让容妈妈抓来吃,允唐听说我要吃鱼生气了……”说到此处薛瑾模仿杜允唐的语气,掐腰指了杜允唐尖声尖气的说:“不许吃,那都是要放生的,你看,我口水都流出来了,也舍不得吃!”说到此处,背后有几声压在喉咙里的笑传出,似乎并不相信杜允唐能说出这样的菩萨话来,毓婉倒不觉得好笑,心中想的是,原来杜允唐荒诞不羁的外表也有如此善良一面。

薛瑾又唉声叹气的负手踱步:“我就只能无奈的放弃抓条鱼来吃的想法,心中耐不住那美味,只能来回踱步,可没过多久,允唐又跑进来大声问:你是想吃糖醋还是红烧?我奇怪:你不是要放生?谁知允唐大声对我说:还放什么生,鱼都憋死了!赶紧抓来吃是正经!”

最后一句,薛瑾模仿幼年允唐急不可耐流口水的形象,两只手正抓了两只活鱼,欢蹦乱跳的抖动着,大家顿时明白薛瑾是笑允唐终于憋不住肚子里的馋虫,偷偷抓了两条活鱼来吃,又拿快要憋死了做借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毓婉也难得被逗得微微露出笑意,嘴角刚刚上扬,薛瑾立刻拍了胸脯长出口气:“哎呦我的天,新娘子可算是笑了,到底还是要说出了允唐故事才能逗新娘子笑出来,只是新娘子你别担忧,允唐可真是个心善的好男人,即使那时抓了放生的鱼来吃,也不耽误他心疼自己的新娘子,日后必定会好好心疼你的。”

听薛瑾这样说,慌乱的毓婉偷偷瞥杜允唐,发觉杜允唐灼热的视线也盯着自己,被人发觉偷窥她本能红了脸颊,粉嫩的肌肤又引得杜允唐有了刹那恍惚,两人没说话,气氛顿显暧昧,薛瑾见两人有些情动,识趣的哄了朋友同学们去大厅喝酒:“走咯走咯,新娘子笑了就没咱们什么事了,允唐,你也不用下来陪我们,只消好好陪陪刚过门的新娘子就是。”

素兮等服侍的丫鬟见同学朋友们散去,也跟随众人出门,临关门时,素兮从门缝看得杜允唐向毓婉走去,极慢的弯下腰,伸手将小姐脚上的皮鞋脱掉。

素兮抿嘴一笑,悄悄将门掩上,不管怎么说,杜家少爷看上去并非像外界传言那般不堪,行动言语似乎也对小姐有些意思,如果小姐能安心与他白头,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

杜允唐蹲下身,帮毓婉脱下鞋子,毓婉有些讶异他的动作捂住嘴不敢出声,杜允唐摆弄掌心的鞋子,红色的高跟鞋小巧玲珑,皮革的滑腻使得鞋子握起来手感舒服,他的脸隐在灯光无法照拂的黑暗里,表情凝重,似乎想起了谁。

“她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红色的,像血一样。”杜允唐喃喃,声音低沉轻柔,与他惯是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并不相符,“我起先不喜欢,说,你这鞋子是要饮人的血才能活?她说只要我的血,我一人的。如今我想再见这令人作呕的红色也不能了,就算给她买再多的鞋子又能如何,她人已经不在了。”

毓婉掩住嘴,泪险些汹涌,这样喜庆时刻,这样温柔的人,偏又说这样对她残忍对另一个女人深情的话,即便毓婉自己能咬牙忍住,也需得为自己未来处境担忧。

青萍深扎在杜允唐的心底,她根本无法撼动,他会随时想起那个死于非命的薄命女子,就像随时会爆开的危险,时时威胁了她。

门外笃笃有人敲门,杜允唐随手将鞋子丢到一边,拍拍手站起身,面容上迅速恢复放荡不羁的神色,大步流星走过去,门由内被打开,杜允威在门外神情十分神秘向杜允唐招手:“允唐,快来,有要事找你。”

杜允唐兄弟二人相貌略有相似,只是身形略为矮小,毓婉也听人说过,杜允威因庶出并不受杜凌氏喜爱,不肯杜瑞达将产业交给长子经营,杜允威二十岁于杜家实业见习至今,所经手也只有一家机械工厂,其余产业依旧名属杜瑞达。

也不知为何,杜允威成婚已有多年,膝下并无所出,那氏知晓杜家情况时曾说,一旦杜允唐结婚生子,杜允威地位必然岌岌可危。毓婉并不在意家族争斗,对那氏所说不以为意,今日突然见到母亲议论之人,特特仔细望了一眼。

杜允唐疾步走出房门,留下毓婉一个人坐在大床,他回头,毫不犹豫的关上门,震得毓婉紧绷的身子顷刻松懈下来。

他就这么走了?

无数次设想过反抗与挣扎的新婚之夜,就这样落了空,不能说有多大的失望,但个中滋味也有些不好受。她摸了摸床上锦缎被衾下撒的花生枣和栗子叹口气,并没有躺上去,走到门口将房门由内反锁,既然大家都已经误以为他留在洞房享受新婚之夜,那就继续让大家误解下去吧。

一整夜,毓婉困倦了也不敢睡,生怕杜允唐半夜归来,没办法开门入内。她倚坐在床上静静数鸣时钟滴哒滴哒走过,不觉一点,两点,三点,新房里弥漫了甜腻的花香气息,鎏金荷叶盘上的果品也散发沁脾的清新味道,还有喜娘点燃的龙凤红烛在梳妆台前啪啪直爆,她的四周浮动新婚之夜该有的暧昧,唯独作为主角的大床上,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儿静默闭眼。

疲倦坐过整夜,天灰蒙蒙亮了,一缕晨光透过红色窗帘射入房内,将燃尽的红烛还在簇簇跳动,空气中充满蜡油燃烧的刺鼻气味。门外响过细碎的脚步声,笃笃轻敲了房门,素兮怕惊扰了内里休息的新人,压低声音:“二少爷,二少奶奶,该起来给老爷,太太,姨太太,大少爷,大少奶奶请安了。”

抵不住困倦,毓婉临天明时靠在锦被上微微休憩,被素兮声音唤醒,立刻弹起身,还没等在地面站好,眼前一黑,整个人没了支撑险些跌倒,怕素兮再叫惊醒他人,毓婉虚弱的答应:“嗯,知道了,等一下。”

她强摸着走到房门前,吃力打开房门,踉踉跄跄又坐回床去。

素兮进门,见毓婉脸色惨白的坐在婚床上,全身仍是一身婚纱并没有换上寝衣,当即有些惊了,连忙拉了毓婉来看,一天没有进食的毓婉脸色异常憔悴,身子也软绵绵的没有力气,素兮在房间里没有寻到杜允唐更觉惊讶,昨日明明是她亲眼见杜允唐留在新房:“二少爷呢?”

“昨夜和大哥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眼前的昏花好些了,毓婉扶着床站起来:“先帮我换了衣裳,等他回来,咱们再下去给父母请安。“

“不行,一早起来需先去给长辈请安,听容妈妈说大太太已经起床了正在服侍老爷洗漱。”素兮对这些新婚规矩格外执著,因太太在家曾千叮咛万嘱咐她无论如何不能在杜家给佟家丢人,更不能让杜家老爷太太认为小姐不懂做人媳的规矩礼仪,所以她必须负起督导的职责,提醒小姐注意。

毓婉看看空荡荡的大床叹口气:“好吧,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素兮迅速为毓婉换了身绛红色的束领夹棉云锦旗袍,拇指指甲大小的珍珠纽襻共有九枚,素兮将毓婉头发打散,梳整齐后挽了曲盘发髻,又将太太陪嫁来的两只宫里带出来东珠耳环为毓婉挂好,她本想还用昨日的红宝石手镯配色绛红旗袍,忽又想到美龄昨夜那尖酸嘴脸,连忙不厌其烦的翻了妆奁将一对绛红色的玛瑙缠丝手镯给毓婉戴上,仔细打量一下小姐全身上下一丝不苟没有半点差池,这才敢对毓婉开口:“今天这事,一会儿万一亲家太太要问起来……”

毓婉叹口气,梳妆镜中的她露出涩然笑容:“就说一早出去了。”

按规矩,毓婉今日与杜家长辈请安还需要备下各色新妇见面礼,见面礼大小厚薄由长辈身份不同而区别对待。所以素兮命跟随自己一同前来的雀儿小心抬了大摞的各色礼品随毓婉身后下楼。

杜凌氏一早和杜瑞达已在花厅坐好,左手边座位是翠琳,顺序则是允威美龄夫妇,右手有两个空位,是留给毓婉和杜允唐的。

见杜家如此注重请安风俗,毓婉伫立花厅外略有些犹豫,对自己孤单影子莫名胆怯,如何解释杜允唐新婚之夜离去的荒唐举动,又如何面对新妇即遭下堂的尴尬局面?任凭她巧舌如簧也未必能替杜允唐将事情妥过去了。

事已至此万不能不进去,毓婉鼓足勇气向前迈步,脚未落地,手已进了他人掌心,十指相扣,热乎乎的攥个紧。

“我说要去洗澡,你怎么也不等我?”杜允唐亲昵的贴在毓婉耳畔顺带偷香,,毓婉被身边突然出现的他吓得脱口问出:“你什么时候来的?”

杜允唐暧昧的贴了毓婉耳边说了句声量足够他人听去的悄悄话,“下次不许他人为你更衣,留给我来。”

两人闺房密语惹得一旁端着礼品的雀儿面红耳赤,知道内情的素兮脸色铁青。杜凌氏见小夫妻情状亲昵心有不满,重重咳嗽了声,翠琳在一旁掩了嘴偷笑:“二少爷,在房里还没欢喜够,偏带要出来?快快跟老爷姐姐见礼,见完礼,求姐姐放你媳妇回就是。”

毓婉听得允唐在耳边小声嘀咕:“只说昨夜我是和你一起的,你别忘记了。”,她惶惶回过头,迎上他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心底明了是在拿自己做抵挡父母盘问的挡箭牌,心中略有不满,不过此时不宜分辨,她唯有呐呐回答:“父亲母亲也等久了,咱们先去见礼吧。”

杜允唐满意毓婉回答,牵着她的手一同走到杜瑞达和杜凌氏面前,一旁容妈妈递过锦垫,两人同时跪倒,同声道:“父亲,母亲,儿子(儿媳)给您见礼了。”

两人俯身叩首,素兮悄然跟上来,从雀儿手中接了礼品来,也跪在毓婉身后,毓婉回身,将礼品递过头顶,乌漆描金的匣子里是块难能一见的满镶翡翠的金怀表,能以音乐报时,以纯金镂空扭花的表链配钻石表夹恰好可以夹在长袍衣襟上。礼品端到杜瑞达眼前,他满意的点头笑笑:“这礼物着实能代表亲家心意,替我谢谢亲家费心了。”

毓婉含笑点头,“是,我定会将父亲的意思转达给父母。”

又从素兮手中接过准备送杜凌氏礼物,烫金丝绒的托盘里盛放一支鎏金点翠瞿凤颤珠的鬓钗,乱点头中夹一枚囍字,钗身体态轻巧并不起眼。杜凌氏脸上有些不悦之色,毓婉沉着向杜凌氏解释:“这支发钗是当年老佛爷赐给儿媳外祖母的,觅江南擅点翠的工匠只做两支,一支老佛爷自己留下了,另一支送与儿媳的外祖母。曰之姐妹同囍。”

杜凌氏听得发钗来历神色立即缓和许多,从托盘上取了这支钗,眼睛斜瞥一旁探头观看的翠琳:“倒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嗯?”

翠琳听话满脸堆笑,做出赞叹模样:“想佟家家世显赫,送出手的礼品自然也不能逊色,还是姐姐有福气,能娶到这样孝顺懂事的媳妇。”

这句话,又得罪了在允威身旁端坐美龄,当着杜瑞达在场不敢造次,暗暗扭身子掉了脸色。

毓婉和允唐又走到翠琳面前,此次没有下跪,只是原地向翠琳鞠躬,容妈妈在一旁替两人鞠躬:“姨太太,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给您行礼了。”翠琳笑得如同自己儿子媳妇请安般:“快不要麻烦了,你们昨天被闹得极乏的,不要拘礼,意思意思就行了。”

素兮冷眼观望这位姨太太,论容色不低于杜凌氏,只是出身低微举止言语有些小家气势,因不敢与杜凌氏抢红,穿着灰蓝色夹袄长裙,脸色略显晦暗。不过素兮还是对这位体贴自家小姐的姨太太好感倍增,见得毓婉给自己使眼色,连忙又取了东西上前跪下:“这是我们家太太给姨太太备下的礼物,请姨太太笑纳。”

托盘上是一对新做的三彩翡翠手环,若说杜凌氏那支钗来源颇有典故并不昂贵,这一对手环倒是真的价值不菲。翠琳见毓婉父母如此重视自己乐不可支,连忙将手环放到掌心,站起身走到杜瑞达面前:“老爷,你看,上上好的三彩翡翠。”

红绿黄三色翡翠凝聚一环,间隔熏染,又呈一色,杜瑞达打量手环知是贵重,也对佟家如此破费也有些过意不去,他语声歉疚:“让亲家当真破费了,你送来这样的礼物我倒不知该回你些什么才好。”

毓婉垂头,淡淡一笑:“父亲不必过于记挂,我父母想父亲曾不辞辛苦救过毓婉性命,又对佟家多加照拂,自然应该多表些心意的,并且毓婉嫁至杜家初来乍到,行动言语必有闪失,也希望父亲母亲念在他们的面上不吝心力教导毓婉。”

杜允唐站在一旁有些不屑毓婉圆滑应对,她越是行事言语做得周全,他越觉得这个女人心不可测,实在可怕。

杜瑞达对毓婉稳妥回答甚是满意,点点头:“也罢。”又扭过头对杜凌氏关照一句:“你且记得多张罗些回礼给他们回门时带过去,务必以亲家喜欢要紧,千万不要失了咱们应尽的礼数。”

因毓婉与自己长脸,杜凌氏答应也分外爽快,翠琳在一旁连连感谢杜凌氏,直惹得她不耐烦摆手才讪讪走回,随后将三色翡翠手环放在身边,脸色顿时冷下,似一场戏终于演罢泄了精气。

毓婉又和杜允唐与大哥大嫂见面,因是平辈,只需送上礼品表示心意即可。送与大哥杜允威的是从法兰西洋行购得的金笔和一块荷叶托莲瓣的徽砚,送与大嫂则是一匹云烟色的织锦,和两枚满珠的西洋款式的胸针。

一番请安完毕,一家再团团圆圆用早餐,杜瑞达因一早赶着还要去工厂开会,吃了几口便先坐车去了纱厂,杜允威与黎美龄对视一眼,当即跟上去与父亲说几句关于纺织厂的事,只剩下一对儿新人和杜凌氏、翠琳四人,见他们一家子吃团圆早饭,碍于自己不好开口,翠琳识相先起身告辞:“大姐,我用完了,先上楼换件衣裳,一会儿我陪大姐去看戏。”

“嗯,去吧。”杜凌氏看也不看她,低头品了品绿梗粥,命容妈妈端了团圆果和粽子,放一枚在毓婉碗中:“你们今天要吃这些,蜜月里要甜甜蜜蜜黏黏糊糊才好。”

毓婉点头,用勺子挖了一点放入嘴中细细品尝,杜允唐一味只吃自己喜欢的餐点。没有杜瑞达在场,翠琳一房也都离开,两人开始各吃各的,目光一旦碰触也迅速弹开,更别说言语交谈,看上去并没有半分新婚甜蜜模样。

杜凌氏狐疑,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几次,忽然冷冷开口:“昨夜,你们没有同房?”

作者手记:

我曾亲眼见过佟老太太手上的那些旧时首饰,东西七零八碎,已没什么贵重值得珍藏的了,听得她讲述当年的风光,不免有些替她惋惜那些随岁月散落出去的宝贝。

听说,为了给婆婆入葬,已经当掉大半宝石首饰,又因一心想救杜家产业,她将家族骄傲的翡翠屏风当掉,她还曾在国民党大溃逃时用随身戴的金戒指换了一袋大米一袋白面给吃了桑叶无法排便的孩子们,再后来,在建国初儿子们都已成家时,她将用来傍身的项链也遮遮掩掩拿出来当掉,换成聘礼送过去。

在她的潜意识里,规矩是那个时代过来人必须讲究遵循的礼仪,规矩不能破,即使倾家荡产也需要咬紧牙关坚持。那些首饰是身外物,即使价值连城,只要能换取父母瞑目,换取儿女温饱,换取子孙幸福,一切皆可舍弃。

所以,当她再没有可以拿得出手送礼的首饰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多年没有握起的画笔为孙媳妇添加婚礼上的最大喜悦----那个用了二十多年的欧式皮沙发,孙子杜本刚家唯一值钱的家具。

只是,她还有一件宝贝从不舍得拿出来。

听得我问起,她才抿了嘴,露出羞涩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只并不起眼的戒指。

这枚戒指并不名贵,甚至看上去如同街边摊贩卖出的假冒手工藏银饰品,黑黢黢的,没有光亮。

可,就是这样一枚戒指,她一藏,就是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