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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风雨飘摇1


一九二三年,上海

民国十二年,有个多事之春,年初先是京汉铁路举行动人罢工,两万余人参与其中,纵贯祖国山河一千两百公里的铁路线顷刻全面瘫痪,三日后直系军阀吴佩孚为缓解罢工压力发动武力镇压,京汉铁路线上就此酿成“二七惨案”,血染钢轨,人哀机鸣。随后孙总理在广州重组大元帅府发表统一宣言,直面北方军阀宣战。

此刻,京城又发生军警闹饷事件,冯玉祥率兵包围了国务院,以武力干涉政事,惹起全国上下一片哗然。没出五月,临城又发生震惊中外的火车大劫案,仿佛整个大中国都在逐步走向动荡。

毓婉的肚子越来越大,人却不见丰腴,不过脚步懒惰,人常常缺乏精神,只想靠在初夏暖阳中偷一刻空闲。

拿到订单的杜允唐忙于重建纱厂和其他杜家实业,又因上海局势暂且平缓谈下几项合作,预计来年可以竣工投产。杜家实业虽不如以前繁盛,却也在社会动荡的夹缝里逐渐恢复元气。

大哥杜允威见二弟杜允唐操劳杜家产业如此辛苦奔忙,便催促母亲翠琳跟父亲说些好话,好歹让他接手几样生意,翠琳眼见杜允唐手中权力越来越大,唯恐杜凌氏再将内宅钥匙交予毓婉,偷偷与杜瑞达也曾提点。

只是碍于杜允威妻子本是黎家人,如今又与日本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杜瑞达对黎家心有成见并不愿意过多沾惹,杜凌氏又控制二房极严半点空隙也不肯给他们,杜允威想参与杜家实业的心总不能真正得以施展,暗中憋气只好伺机等待机会。

机会还未等来,先来了一位杜家的不速之客,她的身上牵动了杜家内部太多相关利益,致使其刚刚出现,整个杜家的成员立刻陷入剑拔弩张的紧张状态中。

杜若欢,二十岁,杜瑞达幼女。毓婉从嫁入杜家开始,在杜家人口中从未知晓有这个女儿的存在。她含笑静静打量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子,甚至不单单是她,所有杜家的人,齐齐将目光集中在若欢身上。

一身粗布夹袄的若欢与杜家奢华装饰并不相配,腼腆带有一丝胆怯的容貌更不似任何人,微微涨红的面庞似乎还有对融进杜家有些惶恐,面对每一个审视打量的目光,她全力屏住呼吸,手指绞在一起。

这样妻妾斗法的荒唐事,毓婉只在一些年迈的佣人们口中听说过。

事情原委无非就是当年的翠琳生育一子后又在杜凌氏生下杜允唐后追生一女,杜凌氏不想二房再多添左膀右臂,为求自保私下买通了为翠琳接生的产婆,下令务必将孩子带出杜家到荒郊野地就此掐死,不料,产婆准备捂死孩子时,发觉其甜美可爱心软不忍下手,索性将其送到乡下没有子女的老实人家抚养。

产婆从未想过,她的一人之仁,最终给杜家带来颠覆性的毁灭。若欢在农家生长十几年,转过年后恰逢战乱,乡下的养父母因劳成疾前后溘然离世,这个已经改名换姓的女孩子经由同村长辈指点寻找到产婆,又几经周转重新找回了杜家。

若欢肩胛骨上的胎记,杜凌氏为了买通产婆的金钗,还有间或肖似翠琳的样貌都可对此陈年往事加以佐证,原本以为可以凭借手段将事情平息保住自身的杜凌氏第一次反被自己所作所为所噬咬,杜瑞达得知内情后狂然暴怒,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用凳子砸烂了内里所有家具。

这就是他追求半生引以为豪的革新家庭,一个处处透露着腐朽气息,一个处处还存留封建余味的家庭,这样从前只能在那些老式家庭里出现的妻妾迫害如今活生生摆在眼前,自抽倡导革新的他数个耳光。

如今,唯能庆幸的是,那个被换走的婴孩还能存活,而不是被扼杀在襁褓里,否则,他真无颜面对杜家列祖列宗。

杜瑞达当然不会借此休掉杜凌氏,那样一来他与封建家庭昏聩的一家之长并无任何区别。但杜凌氏再想凭借原配身份掌控杜家任何事已是不可能了。人前维持相敬如宾人后冷漠相待已是杜瑞达对杜凌氏最难堪的惩戒,从此高傲一生的杜凌氏必须低垂头颅向二房归顺,大房有可能因此一落不振,并且被连累的杜允唐和毓婉还有可能失去杜瑞达的信任,牵动连串,每一项都是对杜凌氏致命打击。

“你先吃些点心吧,明日叫个师傅上门来,我带你做几身衣裳。”毓婉对杜若欢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感,这样容易羞涩的女孩子虽然出身农家没见过世面,却本着一颗感恩的心在杜家生存。杜若欢并不因为翠琳是自己母亲,又险些被害而格外憎恨大妈所生的杜允唐和毓婉,她待杜家每个人都是客客气气的,听到毓婉的话,涨红脸蛋的她才敢拿起一块点心抿在嘴里,怯生生露出羞涩笑容:“二嫂,你不吃吗?怎么都让我一人吃呢?”

对杜若欢来说,杜家上下一家人都是她的亲人,可对她真正的亲生兄嫂来说,对面坐的人也许就是争夺财产的生死仇敌。

毓婉摇摇头,“我最近不喜欢吃甜食,喜欢什么你多吃些。”她小心翼翼抚摸了自己隆起的肚子,目光落在杜若欢身上,有些出神。

近来肚子里的孩子总在提醒毓婉要好好活下去,母亲走了,孩子却带给她眼前所有的希望,先前那些风波已不愿再想,她放逐仇恨努力寻找杜允唐身上优点,寻找可以强迫自己将这场婚姻走下去的理由。

所有的情,截此为止,所有的恨,刻意忘却,她现在只是杜家二少奶奶,一个即将拥有融合自己骨血的孩子的母亲。她会对杜家每个人留有宽厚余地,只为给尚未诞生的孩子多多积福,希望孩子能够在平静生活里长大,至少不要出现有人趁她分娩时谋害孩子的事来。杜凌氏事理已经敲醒她,需提防任何人。

黎美龄从楼梯上走下,正听见杜若欢对毓婉的刻意讨好,嗤的笑了声:“二妹,你二嫂最近没心情吃不下东西,你自己都吃了吧,还有,那衣服我陪你做,你总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事一定要由亲嫂子来做,总不好麻烦别人的,知道哇。”

自从二房凭借杜若欢出现成功翻身后,杜允威和黎美龄的气焰似乎骤然嚣张起来,先前还被排挤的他们从杜允唐手中顺利接管了几家工厂,又拿到了虎视许久的杜家实业管理权,几乎不再把大房看在眼里,若非还有一项内宅支配钥匙未曾拿到,只怕要奔上天去。

而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只发生在一个月之内。从低眉顺眼到扬眉吐气,被压迫已久的人永远不会收敛张扬情绪,恨不能将所有既得好处皆一一展示出来。

毓婉心中好笑,回头示意素兮扶自己撑起身子:“如此就有劳大嫂了,我身子也确实不太方便,总走不得太远。”

素兮机灵上前:“少奶奶,小心肚子。”

自从那氏离开后,佟鸿仕一夜老去,不想见与那氏有关任何事物,将正房锁上只住偏室,毓婉怕父亲见到素兮又想起母亲,再因自己大腹便便需知心人在旁照料,便将素兮召回自己身边服侍,素兮归来仿佛没了倚靠,人也憔悴忧郁许多,只不过比从前更尽心尽力陪同毓婉,时时刻刻提点她注意腹中孩子,毕竟,这个孩子将是毓婉后半生的依靠。

是的,眼前太多一团乱麻的事,本就不该是毓婉去参与的,她唯能做到的就是平平安安诞下腹中骨肉,为自己寻回一份曾经离开的亲情,甚至为自己留一份长远保靠。

失势后的杜凌氏不止一次抚摸毓婉肚子提醒她,只有生下一个男孩才能将此时眼前颓局挽回,大房能否翻身,二房能否落败,都要靠尚未出生的孩子性别来决定。

毓婉不是不想帮杜凌氏翻身,也不是不想让大房重新恢复荣耀,只不过,她不想将孩子身上背负沉重期望,这对腹中的孩子并不公平。她回答杜凌氏:无论是男是女,无论能从父亲那儿分到怎样宠爱,我都不会介意。

当然,毓婉平静无为的态度也换回了杜凌氏又一次歇斯底里。

显然,身经三十年宅门沉浮的杜凌氏比毓婉更知晓事情永远不可能能顺从人意,即便你退出一万步,敌手仍觉不够,只有将对方置之死地才能保全自己。例如得寸进尺的杜允威夫妇。

杜若欢的归来使原本还算和睦的妯娌关系陷入紧张,黎美龄和毓婉的关系再次恢复冰冷,毓婉低头从黎美龄身边走过时,黎美龄忽然贴在毓婉耳边轻笑:“我听说,蔡园那边也有了身孕,似乎还不小了,有五六个月了呢。”

听得这样消息毓婉脑子嗡的一声,她不觉停下脚步,回过头直直盯了黎美龄,黎美龄连忙拍了胸口故意做出惊异表情:“什么,你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的。听说,允唐并不打算认这个孩子呢。要我说,孩子总归是他的,怎么能不认呢。双喜临门不是更好么,此刻嘴硬怕是给你看的。你看父亲就知道了,若欢走了这么多年,乍回来了也是由心底稀罕的,可见允唐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真心想维护你们母子。”

“多谢大嫂,这些事本就是应该由允唐来处理,我不想多问。”毓婉心中隐隐泛起烦躁,在她决定认命跟杜允唐继续生活下去后,风波似乎全然不能放过心绪已经平静无波的她,素兮搀扶毓婉错身走过黎美龄,毓婉皱眉,肚子里的孩子似乎能感应到母亲正心神不定,拼命踢了肚子,毓婉按住肚子,素兮有些惊吓:“少奶奶,怎么了?”

毓婉蹙眉:“没什么,咱们走。”

“弟妹,别怪我没有提醒你,问还是要问的,不然将来总有自己吃苦的时候。”黎美龄头也不回奉劝毓婉,“现在将红羽的孩子送走了,来日再回来跟你肚子里孩子抢财产,你和大妈,想哭都来不及,更何况,那也是损了阴德的做法,要报应在孩子身上的。”

毓婉和素兮脚步没有停歇,将黎美龄的话刻意忽视丢在脑后,疲累的爬上楼,脚步过急,整个人气喘吁吁进入卧室,险些跌倒,素兮慌将她拽住:“小姐,别吓我,你怎么了?”

毓婉推开素兮的手,抱着肚子硬拽住花台,身子靠在窗户旁,强逼着自己将所有注意力关注在花园外即将绽放的夏花上,想从娇嫩多彩的花苞中汲取平静。她不想让肚子中的孩子有一刻不开心,虽然,她现在已经很不开心了。

她开始强迫自己想一些开心的事,世间有那么多愉悦心境的事,不是么?何必为小小消息阴霾了心。

又是一年夏日即将来到,满园芳菲,绿意萌动,肚子里的孩子,该取个什么名字呢?

换上新做好的新款洛纱银涤的旗袍,黎美龄带小姑若欢去大世界听戏。偌大欧式建筑出现在眼前,出入皆是西式打扮的金发碧眼的洋人。傻愣愣的杜若欢从未见过这样场面,战战兢兢抓住黎美龄的胳膊,待汽车停在大世界门口,黎美龄厌恶的拽开手:“自己走,怎么这样没见过世面。”若欢察觉嫂子厌烦畏缩了身子,胆战心惊一步不离跟随黎美龄走上楼去,因与其中经理格外相熟,黎美龄无需走正门入内,径直从旁门走上包厢,抬头正看见弟弟和三妹在陪同沈之沛看戏,一旁伫立一位高挑美男子,倒似从未见过的模样。

黎美龄见到沈之沛也在场,连忙笑着走过去:“没想到,今日还能碰上沈督军。”话音未落,一旁副官方崇山已拦住她的动作:“杜大少奶奶,您来了。”

黎美龄尴尬退了一步,与沈之沛座位留些距离,沈之沛看也没看黎美龄一眼,只是面无表情点点头:“原来是杜家少奶奶,不妨一起坐?”

沈之沛为人疑心极重,近来各派军阀纷争四起,南北两方颇有拉拢和威胁之意,不合作,即为敌人。被夹击其中的沈之沛比任何时间都小心谨慎,身后所站更是特聘来的陆军大学毕业生许浩南参谋,只为运筹谋划与贴身安保。

黎美龄身后已有人送来座椅和茶盏,方崇山探手:“杜大少奶奶请坐。”

被督军如此冷漠对待,黎美龄也不好发作,谦逊了两句讪讪坐下,见沈之沛面无表情,一旁黎雪梅和黎绍峰才站起身与大姐施礼:“大姐,你怎么来了?并没有事先与咱们说一声,好有些准备。”

黎美龄忿忿,埋怨自家兄弟妹子在方才倒不搭言帮忙,缓了口气才拉着身边的杜若欢,冰冷介绍:“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允威的妹妹。”

杜家连日来为乍然出现的妹子闹得天翻地覆,身为姻亲的黎家自然也听得不少内中消息,黎美龄如此介绍,黎绍峰从容站起身,微笑施礼:“原来是亲家小姐,幸会,幸会”说罢,朝杜若欢伸出手来。

今日黎绍峰并没有穿西服,只着寻常轻薄长衫,苍青色的料子越发衬得他面如晚月,眉目英挺,杜若欢从未见过这样儒雅的男子,又不懂得他为何伸出手来,惶惶的扫了一眼黎绍峰向后退退了半步,险些撞上身后栏杆。

黎绍峰原本探出手只是为亲吻礼,见若欢慌张几乎摔倒,又揽过她的肩膀:“小心!”若欢乍被黎绍峰触碰肩膀,更是心急,脸庞涨得通红,闪身一旁言语结巴:“不要碰我!”

黎绍峰见她惊恐,连忙将手松开,露出俊朗笑容:“我只是想救你,仔细翻过栏杆掉下去。”若欢回头,果然三层高的包厢只一排阑干遮挡,若失足掉下必然伤及筋骨。

“你又再做什么?难为绍峰一番好心了。”被黎美龄拽了衣袖,若欢尴尬,连连似鸡琢米跟着点头,“谢谢,多谢黎少爷。”

黎雪梅本是满心的愁事,见若欢这样刻板又可爱反而绽了笑容:“倒是挺乖巧的,大姐,你倒是又多了一个好妹子。”

沈之沛抬头远远瞥了杜若欢一眼,若有所思,许浩南也顺着沈之沛目光瞥过来,落在雪梅身上。黎雪梅眼中只有沈之沛,见督军目光定格锁在杜若欢身上,心头顿觉发沉,忙将手中削好皮的水果分成小块递给沈之沛:“之沛,用些这个。”

水果盘交予许浩南手中,他先由其上挑选一枚放入口中,而后严肃将水果转交沈之沛:“督军,请。”

原本雪梅与沈之沛之间多有沟壑难以融合,如今夫妇之间平白又多了一人参与其中,她起先绽放笑容刹那凝结,尴尬的神情无一例外落入许浩南和黎绍峰眼中,不过各有所思。

黎美龄见妹妹尴尬也明白事态略有不妙,当下拉着杜若欢回了座:“我们好生回去看戏,不要打扰督军。”两人刚刚坐下,台上已锣鼓鸣响,咿呀呀出了唱戏的角儿。

若欢在乡下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戏台子,如果年下歇农忙时节想听戏,需得走上几里路才能赶次庙会听些乡间野台子淮剧,台上正演的是她听不太懂的京腔,台下落座的每个人面容上似乎又各自有些难以琢磨的深意,杜若欢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才是周全得当,只得低了头盯着脚边的地毯织花,无聊出神。

黎绍峰探过身,嘴角噙了一丝玩味笑意:“怎么,听不懂?”

杜若欢绞动了手帕呐呐点头,黎绍峰便越过她对黎美龄说道:“大姐,改日我在家里做次淮剧堂会,若是你得空,便带她来,我听她言语似北面的。”

怕麻烦的黎美龄连忙摆手:“我可是没空,近来帮着你姐夫忙生意上的事,哪里有时间分身呢?”

黎绍峰听得大姐婉拒,恰中心怀,含笑回头俯视杜若欢:“那我给你下帖子,你可自己来。”

他身上盛年男子的气息正拂在杜若欢脸颊,她耳垂一热,脸色刹那绯红,连头也不敢抬,声如蚊呐:“如果是大嫂不能去,我也不能去的。”

她的刻板让黎绍峰哭笑不得,只得又回望黎美龄,有意取笑:“凭她这样的乖顺,来日杜家上下可不都成了你的。”

黎雪梅坐在沈之沛身边,听得大哥不得体的话,再偷眼看单纯的杜家小姐正咬着嘴唇偷偷瞥着大哥,心中顿感异样,她再回过头,台上一段行云流水的开场白恰好唱完,台下票友戏迷们纷纷站起身来鼓掌叫好,沈之沛缓慢的抬手拍了两拍,朗声大笑:“这场戏唱的果真是妙,正可谓是一箭三雕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