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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风云再起1


毓婉再睁开眼时,窗外的光线折射在玻璃上,呈现万花筒的斑斓,多褶枚红色窗帘上蔓延开的染色花纹,暧昧,妖冶,拂在她与身边的人身上,朦朦胧胧,终于让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了些新婚后的甜蜜气息。

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沾染了晶莹透亮的水意,抬手蹭了蹭,一滴温暖的泪停留在手背上,手一歪,泪水便滑了去,像晨露一样容易消失。

迟来的新婚之夜,纵有人温存身畔也缺少甜美,那些从前的记忆,一夜变幻,越发遥远不可触碰,凭她如何努力,也留不下了。

毓婉深深吸口气,坐起身来,身下的疼痛早已被心中难过所掩盖,肉体上的疼痛永远无法抵抗心头一刀。身边人也随着她的动作惊醒,英挺眉眼也一同睁开,翻身坐起,目光追逐毓婉动作,又被她扳起的冰冷面孔逼回所有言语,无法表达心中愧疚。

毓婉披上睡衣,赤脚下床,静静走到窗前,挥臂将窗帘呼啦一下拉开,头也不回低低对身后人说:“早些起来吧,一会儿还要去纱厂安抚王经理遗孀。”

远达纱厂出了这样大的事,身为负责人的杜允唐和毓婉自然不能随意推脱自身责任,今日必须去安抚王经理遗孀,也算给所有工人一些心里安慰。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坐在梳妆台前梳头,暖玉梳一下,一下由发间穿插而过,梳妆镜中的她神情略有怔怔,长长青丝垂在身后掩盖了身姿所展现的所有不甘和悲恸。

毓婉极快将长发挽好,站起身时正撞在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后的杜允唐怀里,他沉了脸看眼前倔强女子,她又在假扮无谓,却不知她越是无谓,他越难压抑心中愤怒:“你不想骂我?”

杜允唐宁愿毓婉能声嘶力竭骂自己一次,甚至愿意由她不顾仪态抽几个耳光消气,也好过从昨夜她如同被牵线傀儡般毫无生气的被动迎合,更好过此时她仿佛行尸走肉的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越是不哭不闹,心中越是恨到极致,他笃定,此刻,她恨不能生啖他肉。

毓婉抬头,眼底有些凄冷笑意:“为什么要骂你?你是我丈夫,我是你妻子,丈夫对妻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何错之有?”

杜允唐紧紧抿着唇,心头皆是挥之不去的抑郁:“如果我不是你的丈夫,你不是我的妻子,你就不会这样咬牙忍耐了吧?

毓婉不言不语,任由杜允唐在一旁质疑,冷静闪过身,将更衣间门关合。愤怒杜允唐不由分说推开更衣间门,毓婉正半褪睡衣,见他丝毫没有避嫌意思也坦然继续,当着杜允唐面换好黑色欧亘纱的旗袍。

她在轻视他,甚至以他为空气。

回头面对杜允唐,也不多言,推开他挡住更衣室的臂膀走出去,在梳妆台妆奁里选一套珍珠首饰佩戴好。黑色压抑衣装配上素淡装扮,不施粉黛的脸颊双眼有些微红,恰似曾一番哭泣过。

此情此景此人此装扮去探望王经理遗孀再符合不过,可杜允唐总觉得毓婉身上有地方让他说不出的刺眼。是了,她的态度分明不是准备祭奠王经理,而是在凭吊自己逝去的清白。

原来,与他同床共枕竟是这般让她难以忍受,她的拼命压抑的申请在杜允唐看来简直就是赶着去对与周霆琛感情逝去的吊唁。

眼见毓婉准备下楼,愤怒的杜允唐上前一步,猛擒住她的手腕,语气愤然:“我再说一次,你此生只能当我的妻,凭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毓婉回头冷笑不已,毫不留情的甩开杜允唐的手:“杜允唐,你最好不要再逼我。”她眼底隐约闪过从未有过的绝望冷意:“你放心,我不会玷污杜家二少奶奶的头衔,他日真有一朝我要与他人双宿双栖,也会先与你们杜家脱离关系!”

杜允唐愣住,一口气被噎在喉咙,毓婉扭头噔噔噔跑下楼去。

不知为何,佟毓婉激愤的言语根本激不起杜允唐一点怒气,他只是本能跟下去,想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会轻易离开自己。

才走到客厅楼梯,脚步停止。心急如他,居然只着睡衣冲出房门,追赶女人脚步。

从未有过。

杜瑞达带领杜允唐和毓婉一同前往远达纱厂,一行人先到工厂附近王经理的住宅探望吊唁。

王家昨晚得到王经理遇难的消息已经哭做一团,杜家派去扶助的管家也早带了佣人在半夜时协助王家布置好灵堂,又将王经理尸身领回,盛敛上好棺椁放置灵堂正中,还寻了僧人道人来办道场为其超度,希望他能早等西方极乐世界。

杜瑞达等人鱼贯进入灵堂,见灵堂上香雾缭绕,银器散彩,金铃撞鸣,道语唱声,发鬓簪了白花的王老夫人及王经理遗孀正站在棺椁旁呜呜哭祭,王氏夫人膝前还有两名披麻戴孝抱了母亲腿懵懂不知世事的幼子。

灵堂口站有管事司仪,每每进入前来吊唁的宾客主持司仪便高声唱喊:“宾客留步。”杜瑞达神色凝重,掀长衫伫立首位,其余毓婉杜允唐皆陪同身侧。

司仪再唱:“宾客致哀!”杜瑞达率先鞠躬敬礼,毓婉与杜允唐也随后跟之,身后佣人的身子更是深深压低。

“主人家答谢!”,司仪唱声完毕,悲痛欲绝的王老夫人在媳妇搀扶下强撑着身子与杜瑞达一干人等深深还礼,杜瑞达从灵台拿过祭酒,端端正正举酒杯过额头,对灵位把酒浇祭,一杯清酒皆撒于黄土之前。他回身随手弯腰搀扶了老夫人:“老人家,节哀,不要多礼了,王经理遭遇这样惨事,我心中有愧,对不起王家先人。”

王德陨父亲已在杜家做事多年,他本人又因为办事灵通有条理,素来得到杜瑞达信赖,之所以派他到远达纱厂做经理,也是念他能多加照顾杜允唐和毓婉在生意场上手段青涩,才委以重任,由他经验带动二人。

岂料最后会落得如此悲惨下场。

那王老夫人与杜瑞达实属旧日主仆,又是未亡人与宾客,两人不免话些互勉的安慰,说到动情处,王老妇人老泪纵横,杜瑞达也唏嘘感慨。

一旁伫立的王德陨遗孀赤红双目却始终牢牢盯着毓婉不肯放,毓婉抬头正迎上她怨怼的目光,心中微微一沉,当下上前向她施礼,话刚开口:“王太太,我……”

“听说我家先生是为了救二少奶奶才去的码头,更是为救二少奶奶才身遭变故,二少奶奶对此不觉得心中有愧么?”王太太咄咄质问逼得毓婉心里突突直跳,她想冷静解释给王氏听:“王经理是在处理稽税事务时殉职码头的,我当时确实在场,他是为远达纱厂才会深夜被滞留在稽税司,远达纱厂对他的殉职定做应有补偿,我们也会承担起一切责任,绝对不会推脱责任。”

“红口白牙,说得轻巧,你只说不会推脱责任,来人他们一干寡妇幼子又当真能去府上讨钱吗?”灵堂里的王氏亲属盯视等待毓婉回答,待她承诺完毕又反目讥讽,数十道阴森目光侵透了她的脊背,即便毓婉已做了最坏打算,但仍全身冰冷不觉微微有些发颤。

“听说德陨是为了帮远达纱厂逃税,才惨遭横祸……”这个完全沉浸在丧夫之痛的女人脸色蜡黄,发间的白花颤巍巍诉说她强忍的悲恸,“他对你们杜家这样忠心耿耿,你们如何待他的?你们给钱又能如何,能换他一条命吗,能为他们找回父亲吗?”

王氏哭泣,将两名懵懂孩子推出,一个原本面容沉静的孩子忽然放声大哭,另一个则冷冷望住眼前几人,似恨不能就此取了刀子捅进他们身体。

王老夫人听见儿媳的话,出声斥责:“我们跟随杜家这么多年了,杜家不曾薄待过咱们,你不该说这些!德陨也是因为擅自取了纱厂的布去装船,才会被人扣住……”

杜瑞达闻言按住王老夫人的手,并没说话,只是静静观察毓婉如何处理眼前棘手境况。

王氏愤然嚎啕:“即便是德陨当真是擅自做主,也是为了杜家,莫非拿了一分钱入王家口袋吗?”

毓婉心中恻然,声音更加低哑:“是,即便给再多的钱也无法换回王经理性命,我愿代表远达纱厂向您和老夫人致歉。”说罢向两人深深鞠躬,此刻王太太如同疯魔般朝毓婉脸颊狠狠唾了口吐沫,嘴角浮起冷笑:“连钱都解决不了的事,一句道歉就能解决了?上海滩谁人不知你们杜家财大气粗,惯于拿钱压人,只说用钱就可以买条性命吗?这般狠毒,你也不怕老天爷打雷劈了你!”

毓婉并不反驳王太太的唾骂,任由她将心中所有委屈发泄。王经理虽然擅自拉布匹去码头装货,但终究是忧虑近来纱厂停工无法维持周转,才不得已而为之,在稽税司外,又是他拼命拉了自己一把才将她的性命救出,虽不是因此遇难,却也难逃一定干系,无论如何她都脱不掉一身责任。

再冷眼瞧那些如狼伺视的王家亲属,他们的眼睛始终盯着灵堂上杜家几人的一举一动,大有如果动干戈必将将事情闹大的意思。

王氏身体单薄,言语斯文,并不像惯于行泼耍闹之人,行径如此癫狂必是这些有心人在背后煽动的结果,一旦与王家众人当场闹翻脸,杜家先前所作努力将会悉数作废。

毓婉坚毅面容依旧沉静,腰身更低,王氏冲上来拉扯她的头发,毓婉动也不动任由她去,王氏无意中薅住珍珠项链带断,拇指大的珍珠散落一地,毓婉硬是双眼也未曾眨动一下。

杜允唐定定看毓婉弯下的腰,仿佛从今天开始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她性格强韧,坚持原则,有可以唾面不躲的沉稳,也有识得体大的头脑,更有忍辱偷生的隐忍。他似乎开始重新审视枕边的妻子,清丽容貌下蕴含太多吸引人的特质,看来,她确实有不负父亲钦点,足以撑起杜家所有产业。

王氏见毓婉被自己拽断项链也无动于衷,更是直接拉扯了毓婉胳膊,哭喊着动手:“你偿命,我要你用你的命为德郧偿命!”她一边惨笑一边大哭,高过毓婉许多的她,用力撕扯晃动毓婉身子,毓婉因整夜未眠身体又已极其虚弱,先前所有忍耐耗尽全身力气,现在再被王太太拉扯的左右乱晃,险些踉跄跌倒。

杜允唐见毓婉还不肯还手,猝不及防站在毓婉面前挡住声嘶力竭的王太太,拦住她进一步的动作怒吼:“够了!”

被惊吓的王太太嗫嚅了嘴巴,傻愣停住所有动作。之前王家亲友已经说过,单凭她一人对付佟毓婉,杜家必然不敢出声,两名女子撕扯杜家男子谁有脸面上前劝架?可杜家二少爷疼惜妻子不顾脸面冲上来,她反而怔怔,不知还要不要按照亲友提点将闹剧演完。

眼望着暴怒的杜允唐,王氏回头,王家亲友见杜允唐上来也纷纷站起,大有与杜允唐一较高低的意思。王氏无胆当真与他作对,她被杜允唐紧紧攥住的手腕仿佛钢铁锻造的钳子捏住,稍一用力,就会咔吧一下碎裂,由此可见,杜家二少奶奶并非真如那些人所言不得杜家重视,甚至失宠杜二少爷。

毓婉察觉事态严峻,晃动脚步走过来,伸出手掰开杜允唐钳制王氏的手指,因动作过于急切,耳边的珍珠耳环荡得厉害,杜允唐不知毓婉是何意,失神将手指放开。

毓婉横在他与王太太面前,将王太太拦在自己身后,凄然冷笑:“不够,面对害死自己丈夫的仇人,任凭妻子做什么疯狂的举动都不够。”

杜允唐察觉毓婉的冷漠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明白她对自己的冷是因昨晚掠夺了她憧憬爱情的权利,因为他的背信弃义,他们现在甚至连合作伙伴都不再是了,她唇边凄冷的笑容让他顿觉尴尬,似乎自己是陌生人,无权帮她解困。

毓婉强忍半日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她回过身在王太太面前鞠躬,真诚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对不起。”

身子弯弓,头狠狠压低。连串眼泪一滴滴仿佛落在杜允唐心头,他的嘴角微微颤动,良久,终还是默默站在毓婉的身后,用力扶住她的手臂,也一同低下了始终高昂的头。

他从小到大从未与人低过头,做过无数错事的他宁可被父亲用棍子打得三天起不来床,宁可面对母亲的痛骂哭泣,也不肯与任何人低头认错过。

只是这一次,他做了凭他自己一生都不能去做的事。

王老太太再不忍心让两位年轻人如此受罪,命下人将放声大哭的王太太拖拉下去,王家亲属也无把柄可以发怒,悉数悻悻跪伏在地保持缄默。

杜允唐搀扶着毓婉,始终默默伫立在灵堂前致歉鞠躬,直到发事结束才抬起身来,站在灵堂内的杜瑞达目光落在小夫妻俩身上,嘴角第一次对儿子露出肯定笑容。

远达纱厂的事未能顺杜家意思无声解决,沈之沛听闻远达纱厂曾偷运货品到码头装载货物,强行下命令:即便货品已经被意外烧毁,税款还需全额缴纳,凭杜瑞达和杜允唐轮番出面也不予通融,并限令一个月之内必须缴纳清。

五万现金凭借杜家财力还是当场拿得出的,只是眼下下属各个厂子皆因战乱和罢工游行影响无法正常运作,倘若当真被抽调这笔资金,接下来的周转必定越发艰难。杜瑞达思量前后,决定将杜允威所辖远达商行结存货款交予远达纱厂补缴税款。

杜允威和黎美龄不敢违背父亲意思,被迫被挪用了他们远达洋行活动资金,商行缺少资金进货,生意一落千丈,两人不敢当杜瑞达面发作,私下里与毓婉相处时言语越发难听起来,黎美龄甚至催促毓婉索性将手中首饰典当补贴亏空资金。

最终还是杜凌氏拿了自己的一部分体己钱当他们面交给毓婉做样子弥补远达纱厂税款,翠琳一房才停了忿忿言论。

此刻,不单单是杜家,全国百姓也是深陷战乱无力自救。听闻张作霖在东北宣布满蒙独立,一些旧日满清贵族鼓掌欢庆重新复辟,纷纷典卖了自家资产千辛万苦逃去那里,妄图承蒙这个昔日被他们称作胡匪头子的小矬子保护庇佑。而北伐军会师讨伐陈炯明,并发表告国民书,全国上下一片哗然,各有私心的小军阀交错割据,趁政局不稳动荡之际占山为王,上海滩虽还表面太平,却也越发让人寝食难安了。

实指望能在重税苛政下求得暂存性命,不料,佟家在此节要关头,先败了。

半年前,佟鸿仕筹集大笔资金托友人去法兰西做西药生意,获利颇丰,佟家亲友唆使佟鸿仕再次凑集资金交予友人前去法兰西再进口药品,图能在乱世中卖一个好价钱。结果,海防严控后,那友人就如同海上泡沫消失在碧水蓝天的尽头。

电报不回,派人打听也不见踪迹,与佟家来往的亲友原本就因眼红佟家能够借由第一次进口西药赚取大额利润,只道是此事参与就有钱分,悉数自愿将钱财送与佟鸿仕交予他人,如今出了事,寻不到当事人的消息传开,原先那些谄媚求合作的亲友齐刷刷翻脸不认,天天追赶着佟家,勒令佟鸿仕务必将自己钱财迅速归还,否则就要告官,将佟苑抄家抵债。

佟鸿仕本想辩解此事与自己并无关系,自己也是被骗的受害人,但面对为钱疯狂的亲友,纵然浑身长满嘴也是百口难辩。

近四十万元被诈骗的资金,其中有毓婉聘礼及各色首饰典当来的款项共计十万。其余三十万,多是亲友凑集,亲友手中都有借据,妄图抵赖根本毫无可能。

因背负巨额负债,佟家已经在上海滩声名狼藉,凡与其有沾亲带故者没有被卷走金钱者皆唯恐被靠贴借钱,纷纷与佟家划清界限。就在半年前,这些人还因毓婉嫁与杜家的盛世婚礼趋行前来认宗排辈,说什么同宗同族同乡必然共荣同损之类的客套话,可见利字当头,世人翻脸之快,胜过六月天小孩脸。

毓婉坐在母亲病床前看父亲给自己翻找借款目录,厚厚一摞账本,一页页记录的都是与佟家沾亲带故的好亲戚好朋友的借款数额,从三千五千的大洋,到数万的珠宝,都是一笔笔落在实处的庞大债务。

那氏万没想到佟鸿仕将毓婉聘礼也拿去典当,被丈夫擅自行径胸中怄了火,一口血喷在绢帕上,当下卧床不起,她这样的刚强性子自然不堪忍受天天被人上门追债连番羞辱,恨不能就此去了才算痛快。

毓婉探手摸了母亲滚烫的额头,不觉皱眉:“母亲,起来先吃点药吧,这些事需要从长计议,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那氏闭合着双眼倔强的摇头,眼泪不住的顺脸颊流淌:“还说什么身体,总归都是要死的,还不如现在去了,眼不见为净。”

佟鸿仕全权寄予期望在毓婉身上,虽说现在杜家也是有些境况窘困,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终究是能妥过去的,他殷切的看着毓婉,巴巴搓了手:“婉儿,你看,不如与亲家说一声,暂且将钱借予我们还债,待过了风头自然……”

毓婉从母亲床上起身,闪过父亲祈盼目光,深深叹口气:“父亲,你是知道的,杜家现在自身也难保,单凭上次缴税一事已经停了商行。”

佟鸿仕眼底闪过失望,整个人落魄瘫倒在丫鬟搬来的凳子上,半晌一言不发,无力拿起一旁的眼袋吧嗒吸了一口,奈何心事太重,一口气被烟呛住,剧烈咳嗽起来。

他一边抚胸口平息咳嗽,一边掩盖自己与女儿要钱救命的赧然,惭愧低下头:“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我知道你在杜家也有些为难,这些日子我也和你母亲打听了,那个杜允唐对你并不好,我与你母亲是听在耳里,疼在心里。”

怕母亲听了再动火气,毓婉毫不犹豫打断父亲的话,“别说了,那些没什么,多半都是谣传,听来作甚。”

看女儿神色就知素兮所言非假,佟鸿仕的呼吸不觉沉重,将碧玺的烟袋嘴从嘴边拿开,又咳嗽两声:“不然就这样,咱们将佟苑抵押给大华银行,我估摸着还能拿出个二三十万来,先还了外面的债再说。”

听得要抵押佟苑,那氏眼角的泪流淌更凶,整个人胸口起伏喘得厉害,毓婉一边拍抚母亲一边烦躁的喝止父亲言语:“父亲别说这样的话,佟苑抵押了,你们住到哪里去?更何况眼下兵荒马乱,有钱人莫不是都在囤金,谁会接手一个空壳子,背不动扛不走,活活填了无底洞。”

佟鸿仕无奈,抹了一把脸,两个月不见分外苍老的他眼窝已经深陷,整个人佝偻了身子,看上去异常憔悴,他还在拼命的咳嗽,强捂住嘴,结结巴巴别过身:“那,那我就将,佟苑,将佟苑送债主们处置就是,他们愿意撵我们去哪就去哪儿。”

毓婉脸色沉重,走过去为父亲一下一下捶背,有撮斑白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向上一翘一翘,直在眼前晃荡。她鼻尖一酸,险些掉下眼泪,咬了咬嘴唇,肩头微微颤动:“父亲先不要着急,总归会有办法的,离最后期限,还有一个月呢,车到山前必有路。”

一个月,三十天,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再加上战局动荡,政事混乱,能靠得上贴得住的人皆捂紧口袋过日子,生怕在乱世里无法存活。凭毓婉自己舍了脸皮说得口干舌燥,与远达纱厂来往的生意伙伴根本难以筹措资金,眼看限期已到万万拖不过去的日子,她只得硬着头皮跟公公借款。

毓婉迟疑迎上刚刚从外归来的杜瑞达,人还没开口,容妈远远就在一旁接过老爷脱下风衣:“太太一早就命人准备了晚饭,老爷是在花厅用,还是在廊子里用?”

杜瑞达疲惫的拖了身子向容妈挥挥手:“先不用了,你去转告太太,让她们先用,我待会再说。”他抬起头看见毓婉,神色一怔,随后叹口气:“你先跟我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进入书房,杜瑞达沉沉坐下靠在椅背上,疲惫的他闭合双眼,拇指不住揉着自己额角:“听说最近亲家那边有些吃紧,你与远达纱厂的合作伙伴凑款?”

毓婉被说中了行径,怕被杜瑞达责备擅自做主,难堪的点点头:“是,我父亲那边有些解不开的事总需得操心,我也不想劳动父亲您,所以只得和一些相与筹措一些资金”

“这样会损毁杜家声誉,你可知晓?”杜瑞达不曾睁开眼,声音略有怒意。

毓婉尴尬点头:“是,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擅自做主。”

杜瑞达睁开眼,望住毓婉忐忑表情,语重心长道:“你是知道的,如今杜家也是自身难保,我给你先看看这个。”说罢,一叠报纸由桌上送过来,毓婉接过,见头版头条赫然写了几个大字,上海海员罢工,实业巨头受损。

杜瑞达低头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掏出烟来,以打火机点燃后并没去吸,只是将手指抵在额头,烟雾里露出担忧的神色:“前有工人罢工,现有海运停航,看来咱们当真要关闭工厂才能撑过去这一关了。”

“可是,父亲,如果停业,怕是难以维持工厂日常损耗。”如今赋税多如牛毛,一旦停工,税款负重难以解除。

毓婉并没想过局势会愈演愈烈,她本以为沈之沛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会出动军队镇压罢工,那些罢工的工人很快都会在各个公会领取一些薪资补偿后恢复生产,可日子久了,她惊异的发现这些工人并不似从前只为了一点薪水闹事,似乎,他们有了其他更能凝聚力量的坚实信仰,这种信仰足够支撑他们不顾流血牺牲,发誓将罢工进行到底。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停工,生产出的货品无人采购销售,更为麻烦。对了,你父亲那里需要多少钱?”杜瑞达说到此处,不由抬起头睁眼看了毓婉,毓婉思量许久才勉强开口,揣揣报了个数目,“至少三十万。”

杜瑞达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手指上夹着的烟燃出长长一截灰烬,炙热的温度险些烫到手指他才回过神,灰烬正跌在烟灰缸外,杜瑞达喟然长叹,“数额如此巨大,杜家有些力不从心阿。”杜瑞达极少抽烟,毓婉盯着那跌落地毯的半截烟灰心底骤然冰冷,她明白这是杜瑞达婉言拒绝:“我知道,父亲,所以我会回去去劝说我父亲将佟苑卖掉,偿还欠债。”

杜瑞达摇摇头,重重叹口气:“倒也不至于卖掉佟苑,当真卖掉了,亲家去哪里住呢?”

毓婉听得杜瑞达的口风似有松动,心底又突生许多希望,她想多跟公公恳求些资助,偏脸上实在过意不去:“也确实没其他的办法,总好过拖累全体亲友。”

杜瑞达站起身,将报纸捡起,在掌心拍了拍:“你先回去跟亲家说,这个忙我一定会帮,只是需要再拖几日,待这边罢工事宜先平复了,才能腾挪些资金出来救他。”

不管如何,杜瑞达能许诺帮忙,毓婉已是感激不尽,虽说杜佟两家是儿女亲家,但国难当头,生计艰难,太多亲友的翻脸无情使得毓婉连一丁点奢望也不敢存有,得到杜瑞达允诺她连忙点头:“我会回去让我父亲再多等一段日子,父亲也不必焦虑,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

杜瑞达唔了一声,又坐回去,顺手摊开报纸,那报纸另一版面则是杭州西湖刚刚召开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向外宣布由国共两党“党外联合”方针向”党内合作“方针转变,他全身关注仔细阅读这则新闻,双眉紧拧,从中隐隐约约地察觉一丝政局异动的前兆。

毓婉见杜瑞达深思,悄悄准备退出去,手拉了门转身正欲离开,沉吟的杜瑞达忽抬头叮嘱她:“对了,这件事不要与允唐和太太知道。”

毓婉顿了顿,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