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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祸起萧墙1


不必到若欢婚期那一日,若欢被送走的消息经由辗转终被外界知晓,沈之沛得知杜家违抗自己命令,率荷枪实弹士兵将杜家围个水泄不通,杜家佣人丫鬟猜消息走漏起由多半是因为杜允威夫妇,只是此时再追究是谁将实情捅出去似乎已经毫无意义了。

杜家公馆地处几国租界交界处,沈督军派兵围困杜家公馆的消息一经走出,租界一片哗然,瞬时排除巡捕房巡警们维持秩序。不过各个巡捕房警长见沈督军人马高举枪杆不许靠近,顿时蔫了下去不敢出声,回禀各国领事,领事们更不会为一名商人与掌控兵权的当局官员纷争,连下几道命令将巡警们召回。

没有租界领事们协助,杜瑞达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抵抗长枪斜坡。

他驻足台阶之上,炙热风浪卷起长衫衣襟,斑白鬓发抿在而后,两道浓眉皱紧一处,清晨,杜家佣人出门购买日常生活杂物已经被镇守杜家公馆的士兵呵斥拦下,多有几句口角那些听命沈之沛的士兵就拿枪顶了太阳穴按住跪下,佣人们被冰冷的铁家伙吓的尖叫连连,跪在地上趴伏了身子,抖如筛糠。

杜凌氏由容妈妈搀扶了走出,劲风中,她惨白的面庞显得格外苍老。但见百年那些被按倒在地的佣人,还有身着灰色军装荷枪把守门口的士兵,她露出早有预料的笑容:“好,这一天终于到了。你的新思想也终于害了全家。”

杜瑞达侧脸扫见妻子虚弱病容,脸上写满悲戚和愤慨。为儿女亲事不惜动用军队强压民意,这个国家再如此荒唐下去,必定是要完了,大巢将覆,安有完卵?他们再保留性命又有何用?杜瑞达悲怆苦笑,负手沉步入内。

杜允威和黎美龄看似满不在乎的态度在杜瑞达身边围拢住,杜允威将手中报纸拿给父亲细瞧:“各大报纸都已刊登杜家悔婚一事,着实影响声誉,父亲还是去将三妹寻回来吧,一旦三妹回来嫁与黎家,此事必然有了结果,杜家上下也无需惊忧。”

杜瑞达抬头,冷冷视线扫过先前还痛哭表达失去幼妹难过的长子,少了苦心遮掩,虚假的谎言和内心盘算一样容易被人察觉。

杜允威发觉父亲目光沉默中带有愤怒,即刻噤声不语。

翠琳坐在沙发上还在一味哭泣,并未察觉杜瑞达愤怒的黎美龄坐过去好言相劝:“三妹与绍峰联姻本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如今悔混实在莫名其妙不说,还害了全家性命。”黎美龄嘴上痛快,却不敢多看公公一眼,杜瑞达冷冷咳了一声,她不自然挪了身子,也小心翼翼收住抱怨。

毓婉搀扶素兮的胳膊从台阶走下,见众人都在垂首,知道事情闹大呼吸也为之紧张,挨个与每人行礼。杜允唐在她身后仍是吊儿郎当模样,他并不与大哥大嫂说话,只是坐在父亲对面,冷眼瞧着面前一家子心怀鬼胎的人。

寂静的大厅,佣人和丫鬟也心怀揣揣不敢走动,没有人胆敢发出一丝声响。一旦杜家完了,他们又该去往哪里?

不出半个时辰,一队带枪士兵不经过通禀已呼喇喇冲入花厅,内眷不曾散去,见了陌生人,黎美龄和翠琳两人唬得连忙躲避,毓婉扶住肚子更将脸扭向丈夫杜允唐。素兮在旁认出,为首军官方崇山曾接过毓婉的钱,方崇山如今也是不认人了,率先将面前阻挡的佣人踢倒在地,带了人马分列花厅两边,中间威严沉色的沈之沛披了黑色大氅脚踏军靴大步走入进来,杜瑞达见沈之沛到来连忙起身,佯装并不知道外门已被封锁:“沈督军,何以大驾光临?”

沈之沛哼哼冷笑,身后一英挺男子将其中座椅搬好,沈之沛缓缓落座,语带杀机:“杜老爷,这话还用问我吗?令嫒逃婚,令我这个保媒的媒人丢尽了脸面,你说,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呢?”

沈之沛目光冰冷锐利,扫过毓婉时,如同刀割骨肉。

毓婉心底一抖,见他暗黑色刚毅面容越发显得阴狠,她生平所接触的男子从未见过如此凶狠态度,难免心中有些忐忑,紧紧抓住杜允唐衣角。察觉毓婉恐惧,杜允唐伸手与她十指紧扣给予默默安抚。

“哪位是莫师傅?”毫无表情的沈之沛再度开口,杜瑞达和毓婉同时吃惊。莫师傅原本伫立在毓婉身侧,并不畏惧,向前迈出一步:“我就是。”

沈之沛阴狠面容露出一丝笑容:“原来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

莫师傅忿然,不容得莽夫侮辱:“总好过窃国求荣的军阀!”

一句怒吼惊得全场人傻眼,胆敢当众顶撞沈之沛,定无侥幸存活的道理,沈之沛额角青筋暴跳,拍了扶手:“毙了,毙了!什么东西,居然胆敢指责我!”

“我与英国领事夫人交好!“莫师傅还想强辩,被人堵住了嘴,沈之沛冷笑:“英国领事夫人也不敢包庇强贼!”

伫立沈之沛身后的参谋许浩南二话不说掏出冰冷配枪走过去,薅起莫师傅衣领拖出去,毓婉惊恐牵连莫师傅,连忙跪倒在地:“督军,莫师傅于此事并无关系,是我策划一切。”

然而话音一落,身后已是枪响,裤脚溅满鲜血的许浩南拎枪入内,瞧也没瞧毓婉一眼,只对沈之沛敬礼:“已就地正法。”

“杜二少奶奶,我当然知道这事情是你策划的,想必如何给我交待,你也深思熟虑过了。”沈之沛露出笑容,许浩南转身上前擒住毓婉头发,杜允唐不甘妻子受辱,跃然起身与许浩南撕扯,许浩南惊讶不想纨绔杜二少爷居然有如此身手,两人势均力敌并不能立刻分出胜负,方崇山当下带了几人扑上去与杜允唐战成一团,终是抵不过人多势众,十几人用枪将杜允唐用力逼住,杜允唐再动弹不得。

杜瑞达站在沈之沛面前面色微怒,咯咯咬紧牙关,只是愤怒一瞬,又强迫自己低头向沈之沛恳求:“沈督军,此事原本就是杜黎两家儿女亲事,我家幼女年幼无知不懂得珍惜这段良缘,自然是该罚,不过此事与老夫儿子儿媳并无干系,不如请督军放过他们……”

“他们与此事并无干系?那又是谁放走的令嫒呢?莫非是杜老爷你自己放走的?”沈之沛扯动嘴角笑容冰冷入骨,杜瑞达抿住嘴唇,不能圆谎回答。

被人拽住的毓婉蓦然回首,冷冷瞥了扑上来的方崇山神色威严,“我也是你碰得的!”方崇山仿佛被她神色震慑住慌忙收了手,随后又接触到沈之沛眯起的双眼再回过神来,狠狠将毓婉一把按倒在地:“装什么奶奶太太,你现在是罪犯!”

杜允唐见毓婉受难再猛地扑起,想要去救毓婉,奈何身边许浩南以枪对准他的太阳穴,身边众多士兵一人一下将他踹倒在地,再无力气去救妻子。

毓婉被迫屈服在沈之沛脚边,一颗心急急跳个不停。沈之沛低下身,仔仔细细打量眼前脸庞略有些圆润的毓婉:“二少奶奶,我早就听过你的名字。当年你身上背负的命案还是我出面解决的,如今这条命是不是不耐活了?”

毓婉深深吸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沈之沛站起身靠近毓婉,一双军靴径直踹向毓婉隆起的的肚子,杜凌氏在后撕心裂肺大叫:“住手,不要!”

而当事者佟毓婉没有躲闪,昂起头迎上沈之沛阴狠双眼,她并不是不想躲,而是体态笨拙根本躲不开,她双眼坚定又充满愤恨,这样死死的盯住一个人,分明就是在心底下定决心,若孩子不在了,我定于你同归于尽。

军靴即将踢近毓婉的腹部,她反直起身子故意迎上去,动作只在一瞬,连同杜允唐和杜瑞达在内都以为此次她定是在劫难逃。

忽然,沈之沛将脚停在毓婉肚子前,反一手掴了她,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敢踢你,只是来之前雪梅用性命求了我定不能伤你性命。”

毓婉抚住脸颊,紧紧闭上双眼紧张呼吸,一颗心险些从腔子里跳了出来。沈之沛能知道一切,必然又是从雪梅口中说出,偏她又提前关照沈之沛饶过肚子里的孩子,毓婉真不知自己是该谢雪梅还是该恨她。

杜瑞达咬紧牙关,硬挤出勉强笑容:“沈督军,事已至此,确实已经无法寻回小女,终还是要考虑应该如何处理才能不影响杜督军声望。”

沈之沛接过许浩南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又厌恶的丢在地面上:“没办法处置,你们全家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杜允威听得沈督军表态顿时慌了神,喉头一滚,惶惶向前爬了几步:“督军,您可是说过的,只要我们说了实情,此事定与我们无关。”

“我说过如果你三妹归来,才会饶了你们……”沈之沛冷笑,注视眼前鸦雀无声的杜家人:“她回来了吗?”

“杜家小姐回来了!”门外站岗士兵一句惊呼传入花厅,顿时所有人大为吃惊,纷纷扭头去看,大厅正门被用力推开,一瘦弱孑然身影孤单单出现在门口。

若欢见到二哥杜允唐被人按住,脸色惨白,强忍着抽泣了一下,还是毅然决然走进来,站在距离沈之沛不远处怯懦开口:“我回来了,请督军放过我的家人。”

翠琳见到女儿贸然回来涕泪横流,一方面可怜已经逃脱出虎口的女儿能舍身回来救了全家,一方面暗自庆幸杜黎联姻之事还能有挽回余地,她抱住若欢,细细摸了消瘦脸颊嚎啕大哭,“你怎么才回来,险些害死我们了。”

黎美龄乖觉,唯恐翠琳言语得罪督军,悄然拉住婆婆衣袖,身后将若欢向前推了几步,杜凌氏在一旁见黎美龄动作不住冷笑,果然是一家子嘴恶心毒的狠货。

杜若欢走到沈之沛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他的脚边,“督军,是我自己偷偷逃走的,原本就和我们全家无关,现在回来也是我心甘情愿回来的,我要嫁给黎绍峰,请督军成全。”

沈之沛睨眼瞧了杜家全家老小,惶惶等待最终命运,露出冰冷笑容:“回来了?”

“嗯,回来了。”杜若欢坚定的点点头,向前又跪爬了几下。

“不再逃了?”沈之沛嘴角逐渐上扬,眼底丝毫不见笑意。

“绝不再出杜家一步。”单纯的杜若欢天真以为舍掉自己就可以成全全家性命,殊不知此事发展至此已难以操控,面对全上海民众,沈之沛必须师出有名,因此即便她及时出现了,事态也未必能有良好转机。

“晚了。来人!把杜瑞达抓起来!”沈之沛的笑容来得快去得更快,嘴角陡然向下收紧:“本来这事到杜小姐出现为止就算完了,不过今早我又抓到几个煽动工人罢工的革命党,其中之一供出了你们杜家杜老爷也恰好参与其中。杜老爷,这事不是我沈之沛冤枉你吧?”

杜若欢吃惊的看着父亲,不单单是她,连同全家老少都惊异杜老爷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唯有杜凌氏眉头紧蹙静静凝望远处的丈夫。她太了解杜瑞达的脾气秉性,这绝对是他会做出的事来。

杜瑞达闭嘴不吭一声,许浩南已经代替沈之沛下令:“抓!”冲上一群士兵将杜瑞达按倒在地,连同颈子胳膊一同捆上了绳索。

沈之沛缓缓挪步走到杜瑞达面前,压低腰冷笑:“杜老爷,你记住,时势造英雄,在我手下苟延残喘的人,革不了命。”

杜瑞达被士兵按住手脚根本动弹不得,鼻孔粗重的喘息,到底还是多了几分年纪,年逾知天命的他根本无力与士兵们强硬,硬生生被按下了昂起的头。

杜允唐见父亲被擒拿,赤红了双眼想要站起营救,许浩南二话不说走过去,飞起一脚踹倒了双腿,杜允威见父亲被擒拿也爬在地上给沈之沛不住叩首:“督军,这个私通革命党的罪名可不能随便说的,我家父亲从未有这样的荒唐行动,定是一些宵小诬陷,还请督军明察!”

沈之沛冷哼一声并不理睬杜允威在脚边苦苦求饶,径直站起身抖了抖肩上黑呢大氅:“喜事变白事,这我也不想,除非你们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换人。”

他朗声大笑,行走过杜允唐的面前蹲下身,以指指点他的额头:“杜家二少爷,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负了黎家。”

杜允唐被许浩南踩住手腕无法移动,眼睁睁看父亲被十几名士兵就这样拉扯出门,更有一队士兵用枪顶住杜若欢一同离去,杜家老小一概被士兵按住,任凭是三头六臂也难搭救老爷和小姐。

单等沈之沛带杜瑞达和杜若欢离开后,那些士兵才收了手中家伙,将杜家全家人悉数放过了,杜凌氏被士兵肮脏手掌按住手腕老早已经气得浑身乱颤,翠琳见若欢回来并没挽回局面,反而害得老爷被牵连带走,逮着杜允威扬手就打,“可就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不孝子,你这是做什么孽,居然害了自己父亲!”

杜允威心中也觉委屈,并不肯乖乖认由母亲抽打,翠琳哪肯罢手,若非他一心将消息出卖给黎家,又怎么会惹来沈之沛这个煞星。两人追打在一起,哭喊声闹烦了杜允唐的心,他咆哮道:“够了!”

怒吼声震动全家,刹那安静下来,翠琳怔怔望了往日嬉笑惯的杜允唐,这是全家第一次看见杜允唐震怒,吓住翠琳停住追打杜允威的手,怯怯不敢收回。

毓婉由素兮搀扶起来走到杜允唐面前,杜允唐因愤恨毓婉和父亲一同放了杜若欢而惹下天大巨祸瞧也不肯正眼瞧她,低低说了句:“我去找日本领事馆领事商量营救父亲,你在家好好待着,不能有一点闪失!否则……”

被威胁的毓婉抬头,杜允唐瞥见她斗大肚子硬生生将话尾吞咽,转回身立即奔了出去。

想从沈督军手中夺下杜瑞达也未必没有可能,只是用来交换上海滩响当当的实业家杜老爷,所耗费的金钱必定是以百万计的。杜家远达纱厂百废待兴,钱财一概投入其中,账面上所流通闲钱哪里会有如此庞大数额,杜允唐与全家商议想到去借。

奈何得知杜家老爷被沈督军抓了,生死只在一怒之间,原本能够搭得上亲友自然而然躲缩了不肯露面,与杜家有关的两个姻亲,一个黎家、一个佟家,黎家因杜若欢婚事交恶自是不指望,而佟家自身勉强能够自保,更是想指望也指望不上。

倒是有几张陌生面孔通过关系托人与杜允唐和毓婉私下见面,他们说只需杜允唐一句话,他们会竭尽全力营救杜老爷从监狱中出来,来者面容皆有蓬勃精神,随衣衫简朴却也不失风雅,言谈必有革命二字,听得毓婉更是心惊。杜允唐以家规森严为借口将那些人拒之门外,并不肯当真凭他们一己之力去抵抗霸权军阀营救自己的父亲。

其实,毓婉也知晓那些人是北上的革命党人,他们又因与杜瑞达有盟约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此时南北对峙风头甚紧,沈之沛正被两方夹击,心存戒备。偏此时里通革命党救出杜瑞达,必然会以私通教唆罢工的罪名治罪杜瑞达,再沾连上杜家全家人,那就当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能避嫌时需还避嫌,因此夫妇二人只能无奈将此一线希望推在门外。

杜允唐将所有还未解聘的实业分管经理悉数召集至杜家,命他们务必联络其他门阀世家购买杜家名下实业资产,先解决内外交困的局面再说。想佟鸿仕当年想要借款四十万保存房产都那般艰难,如今兵荒马乱的时刻肯拿出几百万来购买杜家实业的人更是寥寥,几名经理尽力斡旋最终也是无果。

日本驻上海领事此刻倒是出了个自认为绝妙的主意,即:将杜家实业与日本人合作生产军工产品,对外宣称生产民用机械和日常生活用品,这样日本领事方面愿先行凭钱入股杜家实业,再由杜家继任者代为分管经营。如此蚕食杜家实业的主意一开始就被杜允唐坚决予以拒绝,因为一旦应允杜家将成为日本人旗下走狗,即便能留得杜瑞达性命,也留不下杜家脸面了。

日本领事被当众拒绝拂袖而去,带走最后一个救下杜瑞达的希望,杜允唐和毓婉对视,毓婉上前拉住他的手给予力量:“我赞同你的决定,但父亲……”

但父亲的性命已经等不得了。

毓婉所思所想并没有说出口,可即便没有说出,又有谁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杜瑞达被抓捕没出五天,沈之沛遣许浩南送来他的贴身衣物,贴身所穿的丝质衣物已经变得破烂,一条条被撕碎的布条上染满鲜血,凭布残破痕迹可以断定杜瑞达所受是鞭刑。

许浩南称杜瑞达已经昏死一天,整日水米未进,杜家若如果再不想办法营救,怕是杜瑞达这条性命就会交代在监牢。杜允唐心中犹如明镜般清楚,将一部分钱转交给许浩南,不顾先前交恶咬牙恳请许浩南代为美言。

这笔钱注定打入水漂,因杜允唐观察许浩南所贪并不只是金钱,无奈病急乱投医,眼下情势微妙,他需要表现诚意给沈之沛看。

杜瑞达濒危消息使得杜允唐再难冷静下来,在书房吸了整整一夜的烟。

天半明时,毓婉推门而入,杜允唐赤红了双眼抬起头,下颌已满是青色胡茬,衣领歪斜,袖子也邋遢沾满烟灰茶渍,想杜家二少爷当年,常以世家翩翩倜傥公子的形象披靡社交界,遭遇家庭变故连得形象也顾不得了。

他叹口气,在父亲的烟灰缸里狠狠按灭烟头,将当年全家所照的全家福轻轻拿起:“父亲最不喜欢的孩子是我,大哥听话,又能帮他料理家业,我除假装纨绔败家很难有怎样的大作为。如今父亲有了事,我不能袖手旁观,能将父亲从沈之沛手中救出,也算是尽一份迟来的孝道吧。”

“你想和日本人合作?”其实毓婉心中早已经知道杜允唐最终必定会选择这个做法,因为眼下除了与日本人合作能救出父亲,根本无其他路可走。

“索性先和日本人合作了再说。咱们拿到钱交了沈之沛赎金,再凭借日本人势力集合几国领事联合发出声明凭借报章舆论施压沈之沛放父亲回家,至于后面是否真要履行日本人合作还可以协商。毕竟眼下上海罢工大潮如此汹涌,我们只需要略施小计很容易趁机将工厂解散,即便他们有心再想与杜家实业合作,没有工人也奈何不了咱们杜家。”杜允唐轻缓开口,将心中盘算说给毓婉听,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这是一招险棋,危险堪比私自放走杜若欢更甚,他若如此实施下去,恐怕将会成为整个家族孤立无援的背叛者。

毓婉走到杜允唐身边,第一次主动抱住了他,将自己埋入他的胸膛:“父亲会原谅你的,他会明白家不散,人得存的道理。”

杜允唐低下身凑过去,摊开手掌抚在毓婉圆润的肚子上,她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诱惑杜允唐全部理智,他轻轻向前靠近,她缓缓闭上眼睛,终于贴合在她的嘴唇,温暖甜美,他低吟:“我要对得起我的孩子,如果我不舍尽全力营救我的父亲,我的孩子又会怎么看我?”

毓婉慢慢睁开眼,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我会把事情原委解释给孩子听,纵使天下人都会误解你,我不会,孩子也不会。”

杜允唐打定主意,不由分说离开毓婉温暖的怀抱,只身一人乘车赶往远达纱厂重建工地,将杜瑞达遗留在办公室的行事公章神不知鬼不觉偷出,又连夜造访日本驻上海领事馆与领事私自签订为期十年代为加工军工产品的合同文书,合同文书注明将由日本人接手杜家纱厂,机械厂以及各类制造实业共计十家,由杜家人(杜允唐)代为协同管理,十年共得先期租金五百万元,股份分红若干,其中三百万元用于赎取杜瑞达出狱。

卖掉杜家实业这件大事除毓婉外无一人知晓,凌晨时分杜允唐赶回杜家公馆时,只有毓婉身披丝绒披肩站在台阶上默默翘首等待他的归来。

两人对视一眼,似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杜允唐嘴角笑容早已不见,表情凝重将手中合同递给毓婉,她轻轻接了,合同款尾杜瑞达钤章一枚,颜色鲜红似血。

杜允唐缄默无声走入,毓婉一言不发随他一同上楼,身后素兮悄悄跟随,一切事做的人悄无声响。

还有三个时辰,日本领事联合几国领事为督军擅从公共租界擒拿实业家杜瑞达一事发表声明,杜允唐便可趁营造舆论之时请求督军沈之沛放人。

夏夜凉风吹动窗外绰绰花影,也催人夜深入梦。只是杜允唐和毓婉注定此夜无眠,他与她对面而坐,屋子静的连两个人彼此呼吸皆可细细听闻。

杜允唐容色疲惫异常,倚靠在床边一动不动,毓婉将他拉在自己怀中紧紧抱住,抚摸头发轻声安抚,“你先睡会儿,天亮我叫你。”

“我曾听父亲说起过,杜家还有一笔有价债券,待出了这笔债券所余款额就可以将日本人借款堵住,如果真是有了万一,我们不打算与日本人再合作,不过是损失三百万的钱财,也伤及不到杜家老小的性命,算是,借这帮倭人的钱财与我们周转一下。”杜允唐声音低沉,充满不确定性。

毓婉知他心中忐忑不安,这笔债券她也听说过,奈何杜瑞达始终自己签收保存并不知道放置何处,但眼下为求杜允唐安心,也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届时即便当真出了纰漏,父亲也已经出狱,咱们留得青山自然能重振家业,眼下牺牲万贯家业也是值得的。”

其实,毓婉和杜允唐心中都知欺骗日本人与己合作,等同与虎谋皮,只怕杜瑞达出来面对的将是更危难险境。可身为子女他们又不能眼睁睁目睹父亲为此送命,什么家国祖训也就顾不得了。

杜允唐叹口气,将头枕在毓婉腿上:“我只怕一旦父亲放出监狱,就必然不能容我待在这个家了,一旦我被迫离开,杜家家事纷杂怕难操控局面,请你帮我照顾母亲,守住家业。”

杜允唐的担忧并不是全无道理,与日本人做生意等于在向来挺直脊梁做人的杜瑞达脸上狠狠抽了一个耳光,他那些所谓的革命气节都被自己亲生儿子败坏破毁,如何还能轻易饶过。愤怒失望定是难免的,或许还会赶杜允唐出家门。

毓婉心头一沉,郑重向杜允唐点头承诺:“不单单是母亲,如果你真的被迫离开杜家,我会将红羽一起接过来同住,更会为你守护所有。”

这是毓婉能够为杜允唐所做出的最大让步,她并非真的宽厚贤良到肯为丈夫照顾妾室和腹中骨肉,只是感动杜允唐肯将自己全家性命与己相托,她必须放弃坚持,为他做最坚实的后盾。

杜允唐知道以毓婉身份能说出如此承诺实非不易,他沉重叹息:“我知道你的心意,多谢。”

毓婉嗯了一声,没再回答,手始终轻轻抚过杜允唐硬硬发丝。母亲曾说,发丝越硬越能证明此人反骨叛逆,她脸色酡红,手上又放轻了力道,其实也未见得,杜允唐恰恰就是最好的反例,他以自己特有心意成全他人,也是个无可挑剔的丈夫。

毓婉渐渐累了,躺下身,夫妻二人静静的头并头靠在一处,他温热的体温始终暖着她的,隔了许久,杜允唐才又沉重唤了声她的名字:“毓婉。”

毓婉抬起头,打量他眼底蕴含的踌躇神色,露出幸福笑容:“什么?”

“我杜允唐此生只后悔做过两件事,一件是未能在周霆琛之前认识你。”杜允唐仔细观察毓婉的神态,毓婉听到周霆琛三个字顿时愣住,笑容逐渐淡去,她只觉得自己已经长好的心,似乎又被杜允唐的碰击撞裂了一角,她刻意忽视那股难以抑制的疼痛,语气淡淡的:“那另一件事呢?”

“另一件便是,如果能知得妻如此,我必然不会去招惹青萍与红羽。”说罢,他转回身背对毓婉不让她瞧去自己表情,极为认真的开口:“可惜,时光不再来,你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到初见时刻……”

此时杜允唐最为担心的事,并不是如何面对杜瑞达放还回家时的暴跳如雷,而是他知道一旦接红羽过门,毓婉的日子怕是会更加难过,红羽肚子里的孩子必定是许多人惦记的筹码,而碍于对自己的承诺,她必然会咬紧牙关忍辱负重,违背心意照顾红羽母子。

所有烦恼皆由他起,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能够恳求她的原谅。

天光绽亮,一轮淡红旭日即将升起,毓婉背对杜允唐深深吸口气,好半晌才敢开口:“睡吧,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