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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福祸相依2


“二少奶奶请上楼,莫师傅已经在上面久等了。”洋服行经理与毓婉是先前早已熟识的,远远迎接毓婉姑嫂两人进门,回身摆手示意门下伙计在门口警惕守住。毓婉随经理上楼,若欢则一步三回头在身后跟随,三人上了楼,毓婉小心翼翼走近窗前,背了光影凭窗向下望,楼下众多跟随的士兵并没有离去,她深深吸口气,笑给洋服行经理使了个眼色,经理躬身掀开门帘敲门,压低了声音:“莫师傅,杜家二少奶奶来了。”

“知道了。”明明是俏媚女声,内房却走出位玉树临风年轻男子,全身着黑色西装洋服,脚穿深色皮鞋,短发梳别在耳后,薄唇如削,别有一番清冷气度。杜若欢惊住,掐住毓婉胳膊,此人见毓婉先是拱手施礼,随后露出甜美笑容:“二少奶奶,有些日子不见了。”又是令人惊诧的女声。

毓婉与莫师傅带笑寒暄:“有多少话且等办完事再说吧,眼下可是没时间多说了,下面那些士兵都等着呢。”她朝莫师傅使个眼色,莫师傅也走到窗前瞥了一眼,俊俏脸色不由一沉:“行,咱们赶快做吧。”

若欢不由分说被毓婉送进更衣室,脱下自己身上旗袍和衬裙,素兮将若欢随身旗袍衬裙收拾妥当后,再将莫师傅脱下的西装送入更衣室内交予若欢更换,毓婉则在门外为两人把风。

这家制衣店的首席裁剪师莫师傅居然是个女人,大概是跟随在毓婉车后的那些士兵不曾料到过的。

光绪二十四年,奉化王姓红帮裁缝在申城开设第一家裁缝铺头,专门为当时社交人士定制洋服,红帮裁缝结合当时各国各地能工巧匠的技艺,提炼总结四个功,九个势,十六字标准的红帮裁缝技艺,并大肆宣传,使手工定做西服在当时上海十里洋场盛行。

其中定制洋服最为受到欢迎的要属“荣昌祥”的王才运师傅,他亲自给孙中山总理设计制作了第一件中山装,也顺利打开上海定制洋服的门户。

只是红帮裁剪师傅所定帮规招收学徒向来以男人为主,成活的师傅并不愿意将自身历练多年的手艺传给女性徒弟,只因裁缝这项工艺需精通多种文化并各国特色裁剪技术,很多目不识丁心灵手巧的女性只能被挡在门外,这名莫师傅正是被王才运师傅破格录用的,她留洋归来时将英国萨尔维街皇家裁缝的裁剪技术代入红帮,红帮人对她精通技艺无不敬佩,皆尊称她莫师傅。

不过由于红帮有专项规定,必须从业年满十八年才能入职,因此,今年不过二十四岁的莫师傅始终只能身穿男装为店内提供技术,而非亲手为顾客制作洋服,唯独毓婉在婚前得知这位奇女子留洋经历后,主动邀请从未裁剪过的莫师傅为自己量身制作婚纱,莫师傅也因此与毓婉有知遇之识。

莫师傅换好若欢衣裙后站在毓婉面前,毓婉扶住自己肚子重重向她施礼道谢,原本帮助杜若欢逃婚一事与莫师傅并无干系,毓婉为拖延杜瑞达当日怒火,才灵机一动说出办法。当时唯恐莫师傅一口回绝,毓婉不过是怀着忐忑心情托人带过信过来试探,希望莫师傅无论如何能念在旧日相识的份上对杜家施以援手,没想到莫师傅二话不说一口答应,便是至亲至交的好友也不可能在如此危难时刻拔刀相助,所以毓婉真不知该如何感谢这位传奇女子:“毓婉不知该如何感谢莫师傅,这一次恐怕莫师傅真的要受我们牵连了。”

莫师傅爽利摆手,对自己被牵连一事满不在乎:“我只是没想到国内军阀行事乖张如此逼人太甚,不碍的,我与英国领事夫人关系交好,一旦出事,我亦可以寻求她的庇佑,倒是咱们先将杜小姐解救才是真。”

若欢暗自观察这位莫师傅,更换长裙后的她依旧短发清爽,此样装扮若欢万万不敢接受的,只敢偷偷羡慕,在心中钦佩。

毓婉将若欢头上的帽子戴给莫师傅,再回身握住她的手:“我只能做到这些,一会儿等我们引开那些士兵后,会有父亲派来人来带你离开。切记,尽快随他们离开上海不要再回来了,至于其他的事,我和你二哥及父亲会一并承担。”

若欢原本就略有苍白的脸越发没有血色,她为难的咬住嘴唇,“二嫂,其实我并不想走,绍峰他其实并不坏……”

“黎绍峰并非像你想的那么值得托付终生,我们辛辛苦苦做这些事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真有心,切记不要回头。”毓婉看出若欢眼底动摇,生怕在此紧要关头再前功尽弃,不得不苦心相劝。

“好吧,我知道了。”若欢最终还是没能将自己真正心意说出,从乡下走出的女孩子并没见过大世面,也习惯事事听从父母哥嫂安排,只能将喜欢隐在心中。其实,即便此刻毓婉当真让她说非黎绍峰不嫁之类的话,若欢也不能腆脸说出,倒还不如先咽回自己肚子,死了这个心才好。

“好,那一言为定,我们可以离开了莫师傅。”毓婉挽住莫师傅的手,两人又重新压低头下楼,素兮在一旁一如既往搀扶行动迟缓的毓婉,从外表看似没有变的人数和穿着,却不知其中已经被偷偷换了一个人。

从洋服店出门时,素兮行动紧张,脚步拖沓僵硬,手臂也紧紧拉住毓婉胳膊,毓婉淡定从容命令毓婉:“去,你先去去告诉军爷们,我们要回去了,问他们还跟是不跟?”

莫师傅和毓婉两个人坦然站在刺目阳光下,微微向那几个军人露出脸。明知两人是杜家的女眷,其中又有一个是身怀六甲的孕妇,一个是黎家未来的少奶奶,远远站着那些士兵哪里敢多瞧几眼,素兮跑过去问了,那收了钱方崇山慌不忙哈腰赔笑:“请姑娘去转告二少奶奶,我们自然是要跟车回去的,不过绝对不会扰乱了她的清净,我们只远远的跟着就好。”

素兮心中暗笑,跑了回去小声跟毓婉趴耳边嘀咕:“他说他们还是要跟的,但会远远的。”

毓婉抿嘴冷笑和莫师傅转身上车,素兮也带着一干随行物品上了车,洋服店经理见车子发动了,伫立门口摆手恭送:“二少奶奶,杜小姐以后常来,不送了。”

毓婉隔了窗户向经理点头,素兮顺车门递过去钱,经理接过钱点头满脸堆笑,车子轰然绝尘离去。

那些士兵果然晃晃荡荡跟在车子后面呼哧呼哧跑回了杜家,等毓婉车子进了杜家,才又齐刷刷将大门围住,十几个人心中暗自琢磨晚上如何用那些大洋打些酒菜来吃,方崇山将亮光光的银元抛了几下,眼睛瞥了一眼毓婉车子,露出诡异笑容。

进入客厅,毓婉和莫师傅一同走上台阶,杜瑞达急急走上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先是打量毓婉身后的人,莫师傅为他解惑将帽子摘下,毓婉连忙上前施礼:“父亲,一切办妥了。”

杜瑞达一片心这才放了下来,“好,毓婉,这事你做的不错!”他又回身命人好生招待莫师傅,莫师傅游历广泛对杜家倒也不怯生,寻了一块安静房间住下,只管跟毓婉要了画板和画笔、剪刀、各类不料、但求每日饮食应时,即可安顿。

毓婉上楼回房,还躺在床上养伤的杜允唐见她穿着出门打扮,顾不得身上被父亲打伤,骤然起身抓住毓婉胳膊,神情颇为焦急:“你这是去放了若欢?”

“嗯,若欢已经走了,父亲吩咐的。”杜允唐那日被杜瑞达责罚,打的颇狠,浑身上下没几处好皮肉,又总是高烧不退,毓婉担心他扯动伤口,影响病情,手推了他的胸口示意先行休息。

“混账!”杜允唐恼怒,一把将毓婉拽到自己面前,压低嗓子狠狠道:“你知不知道,如果沈之沛发现若欢不见了,杜家将会面临多大危险?大婚之日交不出人,杜家就完了。”

毓婉面无表情点点头:“我当然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将若欢送出去?怕杜家人性命太长?”杜允唐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明知大难临头还偏要去做,大概只有毓婉这个倔强的女人才敢拿全家性命去冒险。

“因为,我要救我的丈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被父亲活活打死!”毓婉避开杜允唐的视线,忧心忡忡垂下头:“更何况,事情或许还有转机,毕竟我们还可以去求雪梅,还可以让她帮我们说服沈之沛。”

毓婉袒露心扉的话让还欲训斥她的杜允唐愣住,良久才从震惊里醒来,他微颤了声音:“你是说,你在救你的丈夫,我?”

毓婉的平静面容并不能掩盖她因为后悔而涨红的脸庞,她发觉自己所说的话有可能引起杜允唐更多歧意,犹豫吞回话尾:“我只是不想家无宁日,并不是真心要救你……”

她粉嫩的颈项低垂,令杜允唐一阵恍惚,不断毓婉怎样嘴硬他只想笑,偏又不能露出嘲笑态度,怕她受惊下次不肯再说真心话。于是硬憋住心头喜悦,依旧沉着脸哼哼:“老爷子也没见因为你的馊主意少打我几下。”

如果毓婉再不懂杜允唐掩盖自己真心话的方式,那么这一年的相处可算是白费了。

“一切还不是怪你,何必惹父亲生气,凡事多以父亲主意为准,也少挨些厌弃。”毓婉神态疲惫倚靠在床上,杜允唐也不由自主贴了她坐下,见毓婉赧然想躲忽然皱眉,猛地倒吸口凉气。

正想躲开的毓婉奇怪打量杜允唐,见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肋骨下方,目光灼热的注视自己:“这里被打的厉害了,可有些疼,你帮我看看,是不是伤了骨头。”

毓婉脸色又一红,把手用力抽回来:“有伤就去找医生,找我作甚么,我又不懂得这些。”

果然一句话又将杜允唐气到了,气呼呼翻了脸,转了身子躺下去,因为动作用力过猛压到了真正的伤处,又碍于面子不肯喊疼,恨恨闭上眼硬挺着不肯再开口。

毓婉叹口气,无奈将手按过去,解开衣襟探进去,冰冷手指划过炙热胸膛:“到底伤了哪里,让我看看吧。”

杜允唐全身紧绷,也不回答,猛将毓婉的手抓过来按在胸口上,就再也不肯松开了。

原本以为若欢可以借由此次机会走得越远越好,只是还没等沈之沛和黎绍峰两处知晓一切,杜家自己人先将事情闹了出来。得知毓婉将若欢送走,二房人当着老爷面犹不敢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将对她的怨怼都积压在心里。另等待时机成熟时候再一股脑的迸发出来。

从华人凝聚力量筹备纺织联合工会后,日本人所投纺织厂日渐萧条,销量也一落千丈。多番施压当局政府,沈之沛为平息日方愤怒,强制远达纱厂等联合工会纱厂停工歇业,失工工人即将流离失所。

杜瑞达不愿见如此多拖家带口的工人被迫失去生活倚靠,索性与开工时发放同样薪资,宁可将这些闲人养起来。也正是因为杜瑞达这一义举,许多地下爱国组织恳求内线人士牵线联系爱国资本家杜瑞达,与他宣讲革命道理。杜瑞达起初并不相信乌托邦之类的畅想,对这些年轻革命者一笑殆之。他与师父曾历经戊戌变法,袁贼窃国,民主立宪,已对革命失去热情。偏这些依旧不肯熄灭心中火焰的青年们依旧执着,反复将信仰传递给杜瑞达。渐渐,杜瑞达不再排斥这些讲说,偶尔也会读一些有关书籍,更会参与一些隐秘会议。不知内情的杜家人皆诧异杜瑞达连日来越显忙碌见不到人影,行踪着实诡秘。

清晨杜瑞达照例出门后,翠琳抓紧时机一改往日唯唯诺诺态度在花厅当着毓婉面撒泼打滚哭的肝肠欲断起来,听闻消息早先赶回来的杜允威和黎美龄所幸想将事情闹大免于自身责任,他们在楼下叫嚷要押毓婉去见沈之沛,叫她将事情原委向督军交代清楚。

“欺瞒着全家人办下如此天大的事是要陷全家于危境阿,更没想到弟妹你居然心肠歹毒如此,三妹对你那样好,何苦送走三妹?你不过是想夺我杜家财产,如今只需要对我说上一句,拱手送你就是,又何必暗中使用这样阴险招数害了全家性命!”杜允威字字直插毓婉心头,毓婉在杜允唐口中变成个委实令人可憎的贪妇,原本以大伯身份远不该当众训斥弟媳,只是他唯恐今时今日将大难当头,再不表露态度,怕是连自己也要牵连进去,索性就顾不得大家脸面了。

正因为过于想表现自己愤恨,将平日里装出的愚钝外表撕破,绽放露出太多内心狡诈,也让毓婉暗暗吃惊他的犀利言语。

毓婉并不同杜允威分辩,由素兮陪同低头准备上楼,翠琳扑上去拉了她的身子拽住胳膊,“你与我说清楚,为什么要陷害全家!”

毓婉扶住小腹不肯就范,翠琳心急表现更是一个巴掌呼上去,毓婉唯恐会伤及自己腹中孩子,连忙弯腰去躲,素兮更是拦在翠琳面前。

皮肉未挨,翠琳手腕已被身后不知何时下楼的杜允唐狠狠握住,他睨了她冷笑:“二姨娘好大的力气阿。即便毓婉此次行动当真有错,也轮不到你来教训!”

黎美龄见婆婆吃亏,愤愤上前拦住杜允唐,不惜跳了脚叫嚷:“二弟此话说的好没道理,论辈分,婆婆她本就是一家长辈,毓婉作为杜家儿媳做错事为何教训不得?即便婆婆当真教训不得,好,还有一个我呢,我倒要问问她,我弟弟怎么就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素来仰仗黎家势盛的黎美龄不由分说直接冲上前,扬手就要教训毓婉。杜允唐左手一把将她手臂拉住用力甩在一旁,双眼冷冰冰盯了她,“那我也要问问你,究竟我妻子是怎么成了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杜允唐阴狠目光吓得黎美龄立刻缩了手,不过仍是直着脖子不甘示弱:“如今大妈不管事,父亲又出门应酬,本就该是婆婆代理家事,你便是横竖阻拦也拦不住咱们杜家家规去,她擅自行动陷害杜家于不义就是她的错。”

杜允唐冷笑,再狠狠将翠琳的手放下,“大嫂,且收着些心力,大家脸面上都好看些。即便我母亲当真不管杜家家事了,杜家族谱上她仍是父亲正妻,哪轮得到二姨娘越俎代庖?大嫂说的又是哪门子的杜家家规阿?”语调一扬,对妾室一房鄙夷之意已显露几分。

翠琳对自己的妾室身份多年来始终耿耿于怀,她与杜瑞达本是青梅竹马相恋多年的恋人,如今被人占去正妻头衔还要遭受正房子嗣言语羞辱,哪能心甘情愿就此罢休,顾不得以往柔顺形象,索性摊开了讲明:“如今允唐你也不必遮掩保护佟毓婉,你们夫妻俩想要将我女儿若欢送走,无非就是怕若欢与允威占了杜家财产,抢了你们的东西。要不然何至于大婚就只剩有一个月的时间,你们还仗着胆子偷偷放走了若欢?这事欺人太甚了!我们到时候去跟老爷论个分明!”

杜允唐虽然也心中生气毓婉私下放走若欢,将全家逼迫至尴尬境地,但他还是将毓婉遮护在自己身后,嘴角噙了一丝冷笑:“听二姨娘的意思,莫不是二姨娘原来是准备将三妹送到黎家卖女求荣吗?”

翠琳和杜允威口口声声自己是为若欢好进而指责毓婉,说到底还是想利用若欢交换切身利益赢得更多先机,如今若欢被毓婉偷偷放走了,他们心中如意算盘做空,当然会顾不上嘴脸一味责骂毓婉,其实,却没有一人内心之中真正担忧若欢安危,哪怕关切一下她这几日住在哪里,吃在何处,是否安好。

被杜允唐当众指责心中所想,翠琳脸色顿时一红一白,言语被噎住。杜云威见杜允唐掩护毓婉再掉转了矛头:“二弟,可别忘了,想将三妹送走的主意最开始可是你出给沈督军的。”

说到底杜允唐杜允威兄弟二人各自都有打算,算不上谁卑劣谁高尚,整个杜家上下真正为若欢安危着想的,其实全无一人。即便是真正放走若欢的毓婉,不过也是为了解忧杜瑞达,解愁杜允唐,根本没有人思虑过若欢心中真正所想。

当即愣住的几人思及至此,多有难堪之色,这个初来杜家的亲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融入骨血,也没有他们想象那样珍贵重要。

不过黎美龄还想挺几分力气跟毓婉两人强辩:“若欢嫁给我弟弟绍峰是天作之合,你们再如何狡辩也不过是忧虑将来会被分夺家产罢了,说什么你呀我呀的,好没意思,我们黎家又不是寻不到世家女儿,偏离她一个杜若欢就不成了?”

杜允唐对黎美龄并不理睬,瘦隽面庞凝了重重怒气,他抬手将手腕递给毓婉,毓婉低头细查发觉袖口被翠琳方才撕开,低了眉目将袖扣为丈夫重新安好。

这一细小动作安抚杜允唐即将爆发的怒火,他指了指低头正为自己系袖口的毓婉,抬头斜视讥讽眼前兄嫂,“别忘了,当真要说起能够继承杜家财产,你们本就是没资格的!父亲一旦有一日不在了,随我如何赏你们口饭都是可以的,真逼我说出不认兄弟骨肉的话就怨不得大家脸上难做人了!还有,她,佟毓婉,连同她和腹中骨肉都是我杜允唐的家人,也是杜家公馆未来的女主人,有权长官一切内宅事物。至于大嫂真那么注重黎家,不妨请回黎家安身,允唐,好走不送!”

杜允唐气头上的话说地确实过分,甚至狠狠刺痛杜允威心中最介怀处。

按照杜家祖上所定家规,嫡妻嫡子嫡孙都有继承权,庶出子女只许协同并无继承资格,此家规就是为了防范庶出夺权的情况。到了杜瑞达这一代以新思想治家,如此苛刻的家规便许久不曾提过了,但这一刻又从杜允唐口中坦然说出,全可以猜想他心中盘亘夺掉杜家财产的想法不是一日两日,怕是真有一天杜瑞达不在了,杜允唐当真能做出不分兄弟分毫财产的事来。

所以,只此一句话,终还是令杜允威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先起了杀心。

众人还在混乱僵持住,杜凌氏闻讯也赶下楼来,身体已经虚弱不堪的她见翠琳母子婆媳三人正在围攻儿子和毓婉,来不及下到台下已用力啐了他们满面:“不要脸的混账东西,我且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凭什么胆敢欺负到我们母子头上?要不要现在立刻遣人叫老爷回来,看看你们这窝老婆小子的险恶嘴脸!”

杜凌氏连日来虽被人踩黑捧红气得厉害,终究曾是一家正妻,行走言语均收得住威仪,在杜凌氏面容凛然下,翠琳心中不由得惶惶忐忑,又听得她要叫杜瑞达回来,即便心中再忿忿也必须先安抚杜凌氏不能将一干事说与老爷听,她瞬时变脸,又恢复了恭敬态度:“大姐不要这样说,我和允威全然没有那个意思……”

杜凌氏听也不听,甩手给了翠琳一个耳光:“给我闭嘴!”

声音响亮,震得翠琳一阵喉头发腥,捂了左腮不敢吭声。

全家上下悉数摄于杜凌氏威严,佣人丫鬟见杜凌氏发怒无一人胆敢上前阻拦,杜允威更是惯于见杜凌氏跋扈,从小就有些畏惧心病,甚至没当即回过神来帮母亲讨还公道。

由容妈搀扶的杜凌氏挨个指点翠琳、杜允威和黎美龄三人鼻尖,:“别当我们大房当真就此失势了。只要有我,有允唐,有毓婉,有毓婉肚子里的孩子,你们就都别想在杜家作威作福,除非你们将我们一家子一并除去了,才叫真的能耐!”

二房三人被杜凌氏如此教训脸色灰白,皆屏住呼吸不敢置喙。多亏杜家祖宗家法向来仰正抑庶,杜凌氏又是在先前作威作福惯了,也将二房妻儿养成了奴性,杜凌氏一露面才总算将一场险些酿成大浪的风波给强行压制下去。

只是,杜凌氏连日来体弱卧病在床,被一气一怒,头晕眼花的病状又重了些,整个人俯在楼梯扶手上不停喘息,毓婉走过去将婆婆胳膊搀扶住,杜凌氏回身指住翠琳,一字一句说给她听:“你给我记得,这个家,除了老爷究竟是谁在说了算!何时也轮不到你这个妖媚子来掌管内宅!”

翠琳连同黎美龄婆媳对杜凌氏恨的咯咯咬牙,奈何身份所限翻不了身,也只能将毓婉送给沈之沛投案一事至此作罢。

倒是婆媳两人身后的杜允威脸色发沉,心中又有了一定主意。

毓婉知道婆婆与自己母亲是同一类心性女子,她们几次交手也可从侧面看出皆是心气强硬的左派,以她们个性受不得外人欺辱,更受不得邪能侵正。所怀心病多是一股火自己憋在心里煎熬出来的,正如卧病在床的杜凌氏。她怨恨丈夫,若非他一味纵容翠琳一房又何至自己被庶出的子女爬在头顶欺辱,面对再次病情加重的杜凌氏,毓婉只能耐了性子好言相劝:“母亲,你是知道的,我与允唐都不介怀这些,只要母亲保重身体,倒比做什么更为重要。”

“又说这些糊涂话,说什么不介怀?你牢牢与我记住,属于正房的财物权力都要锱铢必计。眼下我活着还好,倘若有一日我真殁了,她们必然不会因你慈悲为允唐留上一点半毫,不信咱们走着瞧!我放着这口气不肯断,也是为你们强挺着,你们却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一味用正房尊严去送人情。”杜凌氏倔强双眼里蕴含满泪水,声音不住的哽咽:“还有,你放走杜若欢这件事,做的确实有些太过了。你只一心想要讨好老爷却将全家性命至于风口浪尖,简直糊涂至极。我本不想救你,若非你怀着我杜家骨肉,我恨不能叫允唐当刻休了你!”

毓婉守坐在床边垂头不语,杜凌氏看了她许久无奈叹口气:“只怕来日能冒险救出杜家的,也是你。正所谓福祸相依,成也是你,败也是你,真败了杜家这些产业,看你和允唐怎么去跟杜家列祖列宗们交代!”

毓婉略有迟疑:“这些多是父亲所想,必然也都思虑好了退路,更何况,我听说这次接走若欢的是父亲新近结交的朋友,极为可靠的。”

杜凌氏扫了毓婉一眼,缓缓闭上眼睛:“他这辈子都在想寻找新思想,如今也只能找个有着新思想的儿媳妇才能听得懂疯话,你们两个倒是合心,看接下来怎么擎得住杜家!”

作者手记:

一场纠纷以二房惨败告终,杜瑞达回来后,并未有人对他提及此次争吵。

杜家众人皆以为此事不过是兄弟分心正庶隔情的芝麻小事,殊不知,一场大厦呼喇喇覆灭的惨剧就在眼前,单单凭借佟毓婉和杜允唐之力根本难以挽回。

在政局混乱,战火连天的年代,家世与才能无法改变人生轨迹,他们只能随命运起伏被迫颠沛流离。

佟老太太一直留恋在佟苑,参摩许久不肯离去。倒是她的孙子和曾孙们更愿亲眼得见曾祖父住过的杜家公馆,还坐在轮椅上的佟老太太拗不过孙子曾孙的意愿,只能再次踏入这个自己前前后后共生活过六年的婆家。

杜家公馆位于上海幽静街区,高高铜铸院门拦住外界旅游者的目光。此处已经成为上海市博物馆式的精品酒店,只要花上1500元就可以在此居住一晚,并可以亲手把玩由本世纪初留下的各类珍贵物品。

佟老太太家人身上所带现金不多,根本不足以让老人在如此昂贵的酒店住上几晚来重温故居。时代变革阻碍了原本就该居住此处的他们,眼前的杜家公馆已不再是他们的家园。

经过我与酒店相关部门耐心沟通,并出示了相关部门出具的证明材料,才有幸能带佟老太太重新回到杜家花园仔细游历一遍。

“那里,原来不是这样的,还有些白玉桌和圆墩摆放在那里,可以夏日用来看书乘凉,还有四周堆砌的太湖石,水晶石,栖霞石都是建造之初南下运来的,炎炎夏日倚上去最为清爽了,如今这些石头都不是当年的那些,颜色也不对。”佟老太太吃力指了一些并不存在的景物细细给我们描述从前的杜家花园景色。

是的,在她所指的地方,历经战火洗礼,很多属于杜公馆的物品早已流离失散了,多是后来酒店管理者依照花园建造时的图纸找些近似的物品仿造的。

我推着佟老太太从花园甬路上悄声走过,因为不能打扰正在酒店入住的客人,我们被规定只能在花园中行走,不得擅自靠近宾馆外观,更不可以进入酒店参观。

“三层,左边数第二扇窗户,是我与你爷爷的卧室,再往前数三扇窗子,是他的书房。”佟老太太拉过孙子与重孙指给他们看,已被改造的窗子不见当初材质,每个窗子外都有硕大的柜机挂在台下,呼隆隆发出风机转动声响。

佟老太太的孙子杜永平站在洋楼前高高的抬头仰望,神情很是复杂。

若非有那一场意外,也许,他将会是杜家公馆的继承者,在此处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不,也许,他不可能成为继承者,因为,他会因此被牵连成为某此革命运动的受害者。

杜永平回头看了看身边即将结婚的儿子,忽然露出憨厚的笑容。福兮祸兮,相乘相倚。能平淡活着,有时也是最难能可贵的幸福,对此,他心满意足。

花园尽头有堵砖墙,砖体造型显然并不是与杜家公馆同一时期建造的,墙内似乎隐约还盖有两间砖房,红砖灰瓦,简单破旧,与众人身后富丽堂皇的杜家公馆并不相称,只是不知如此不搭的砖瓦房为何偏坐落于此,令观者心底浮生说不出的怪异感受。

墙边竖有一古铜色介绍牌,上密麻麻记载杜家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

“没想到,他们居然连这堵墙也给恢复起来了。我第一个孩子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如果他现在还活着,该有七十五岁了。”佟老太太指了墙里那间砖瓦房,淡淡陷入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