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杜允唐,毓婉并没有过于在意,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隐约觉得他的相貌还算堂堂,举止风流不羁,并没有太坏印象。她不慌不忙收回视线,又与黎雪梅交耳低语起来,说没到两句话,听得有人招呼雪梅:“三妹,过来。”
黎雪梅抬头,见大哥正在招呼自己,笑着拉起佟毓婉,毓婉挣扎并不想去,雪梅不肯放手硬是将她一路拖过去,直走到周霆琛、杜允唐和黎绍峰中间才停住脚步。
黎绍峰第一次见佟毓婉,对眼前这位小姐似乎很感兴趣,他侧首问黎雪梅:“这位漂亮的小姐是?”
见大哥有兴趣,黎雪梅笑得花枝乱颤调皮回答:“大哥,这位漂亮的小姐是我的同学,佟毓婉。”说完又刻意在黎绍峰眼前摆摆手,“大哥,眼睛可不要只盯着毓婉看,也分些给我呢。”黎绍峰将她调皮的手掌拍掉,向佟毓婉点头示意:“原来是三妹的同学,也是学画的?”
佟毓婉矜持的点点头,视线刻意避开周霆琛冰冷注视:“是,和雪梅在圣玛丽院学了几年的油画。”
站在黎绍峰对面的杜允唐正啜了口酒,听得佟毓婉的名字眉头不耐皱了皱,他端着手中高脚杯循黎绍峰动作望过去,见是一青涩尚未长成的身量,心头一冷。
连日来杜凌氏在他耳边反复嘀咕佟毓婉三个字不下百余次,又说什么贤淑良德,品格端正,杜允唐想想便知道又是母亲从哪里寻来的极为无趣的旧家女子。他本一口拒绝了母亲,更别说会发出请柬邀请佟毓婉前来,此刻佟毓婉站在这里来参加他的私人舞会,必定是母亲一手安排的结果。
他低头打量她的瘦削背影,嘴角带着十分不屑:“没想到,佟大学士家的千金也能赏光莅临,舍下简直蓬荜生辉了。”
今日佟毓婉并没有绑着学生辫子,一头及腰的青丝披散开来,头顶绑了同色绉纱的发带将发丝固定在而后,耳边是与旗袍纽襻同款的珍珠耳环,白白的一颗,正摇曳荡在黑发中间,隐隐撩拨着有心人的目光。
毓婉听得这句讽刺惊异回头,长长的头发划了一道弧线正拂过杜允唐的胸前,淡淡的茉莉花香气使得杜允唐愣了一下,刹那抬头,正迎上佟毓婉清澈的目光。
略嫌粉嫩的面庞甚至还展现不出妩媚,眼底蕴满青涩到心底的稚嫩,杜允唐心底不耐的冷笑,看来母亲果真是真动了念头想让他成家了,连这样还没长成的奶娃娃也能寻来妄图绑住他,果然好笑。佟毓婉见杜允唐望向自己的目光似乎隐藏鄙夷,心中也落下些许芥蒂,她悄手扯了扯黎雪梅的胳膊,雪梅的视线在杜允唐和毓婉两人身上荡了一下,心中已经明白了。与黎绍峰又闲话几句,就和毓婉重新回到原来的座位。
黎绍峰虽然刚刚回来,耳边也略听过三妹提过佟毓婉和杜允唐的事,含笑睨了一眼杜允唐:“允唐,未婚妻都来了,还不快点去陪?”
杜允唐的心思从来不避讳身边两位好友,见黎绍峰奚落自己满不在乎的表明心意:“天地良心,我心早有所属,这位佟家大小姐我可消受不起,若兄弟们有意追求,我愿成人之美。”
一句话说得黎绍峰也跟着笑起来,摆明并不相信杜允唐能推开上门的美事:“大概也只有你才敢将父母看中的女子送与他人,你不怕你们家太太……”说罢,手势比在脖子上,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杜允唐故作惊慌不已的表情,而后又哈哈大笑:“我家老太太做这个动作不下百余次了,你见她哪次真的动手过?做多了,我反而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了。”
杜允唐母亲杜凌氏当年也是江苏巡抚部院提督的亲女,光绪二十四年,康有为与一干同僚在京城支持光绪帝变法,同年戊戌政变,慈禧太后将变法之人擒拿审判,康有为得幸逃出,变法失败后的康有为南下在上海组织强学分会,杜允唐父亲杜瑞达就是当年那届强学会其中一员,暗地支持变法的凌提督对这个年少有为的青年行事思想颇为欣赏,愿将亲女许配给他,愿意助他飞黄腾达,杜瑞达推脱不过,只能允了。
婚后两人琴瑟和鸣却多年不曾生育子女。本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想法,杜瑞达奉家严之命纳表妹翠琳为妾,后诞育长子允威。至此,杜凌氏才知道,原来杜瑞琛早在少年时与表妹翠琳私定终生,之所以迎娶自己只为自家父亲头顶的三眼花翎和背后的势力倚靠。
杜凌氏嫁入杜家十几年并未生育,反被姨太太翠琳抢得头功,这件事始终是杜凌氏难去的一块心病。杜允唐的降生使得杜凌氏重新支撑起腰杆,在杜家越发肆意嚣张,动辄就以言语动作逼迫翠琳母子知守本分,反身又倾尽所有宠爱独子,只为求一个养老保靠。杜允唐恰是在此诡异环境中养成纨绔性格,家中紧窒气氛需以轻佻缓解,他就做足了样子哄母亲开心,时而久了,自然而然就不知道正经二字该由哪几笔写成了。
黎绍峰听得杜允唐的嘲讽,也掩了嘴笑:“怎么你家太太与我家太太都是一样的?我家太太此次特地叮嘱管家,若不能把我带回来,她就死在黎家门口,让我后悔终生。”
杜允唐耸肩:“大约,死是女人所能使出的最为容易的逼迫手段了,最能用这招来威胁丈夫儿子的。”
两人还在一旁调笑,周瑞琛不知为何脸色突然阴冷,连理由也不说一句就转身快步离开。杜允唐这厢怔怔片刻,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黎绍峰上前追了两步,杜允唐在叫住他:“别追了,咱们恐怕又不知不觉惹到他了。”
黎绍峰不懂杜允唐话里意思,疑惑的看看他,杜允唐将手中葡萄酒抿了抿,皱眉:“今天这酒怎么这么难喝?看什么?你忘记霆琛母亲是上吊自杀的?咱们说什么自杀,威胁之类的话,他自然心中是难受的。”
舞会进行过半,也不见周霆琛重新归来,佟毓婉一边心不在焉的和黎雪梅说笑,一边目光总不经意落在门口。忽然杜家管家匆忙入内,穿过人群俯身在一旁沙发上落座的杜允唐耳边说了些什么,杜允唐神色一变,拍了黎绍峰肩膀示意后快步随度管家离开,黎绍峰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一暗。本来好好的兄弟三人,片刻间,只剩下黎绍峰独自坐在那儿无聊了,黎雪梅和佟毓婉商量一下,两人一同走过去陪同黎绍峰聊天。
风度翩翩的黎绍峰给佟毓婉留下的印象异常良好,态度温文尔雅,语速也极慢,想来正因为他个性温润,所以才能与那个不懂礼貌的杜允唐和冰冷入骨的周霆琛成为朋友。
佟毓婉知道此处是杜家的领地,碍于杜家曾经送过庚帖,也许不知何处就隐藏一双目光注视自己的举动,所以并不敢肆无忌惮与黎绍峰闲聊,多数时间只是黎绍峰与她说些国外趣闻,她负责笑与沉默。
“杜允唐这个人个性就是这样,他对旧式女子并不感兴趣,只爱那新进的。”黎绍峰有意无意的闲聊也让毓婉多少知道了杜允唐的喜好,幸好杜允唐并不喜欢自己,如此一来庚帖应该会退还的更加容易。
毓婉没有回答,依旧是沉默,黎绍峰见她不说话,也就说了几句站起身留下雪梅和佟毓婉去跳舞。
憋闷的舞会使得佟毓婉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的玩偶般维持假笑一整晚,舞会结束后她仅仅取了一点点糕点果腹,可惜吃得并不香甜。
总算熬到了宴会中场休息,杜凌氏才从外姗姗而归,远远见了黎雪梅先是笑笑示意,“雪梅,你也来了?”随即发现黎雪梅身边的佟毓婉,凌厉双眼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一番,“你是,佟小姐吧?”
佟毓婉落落大方与她施礼:“杜伯母好,我是佟毓婉,伯母叫我毓婉就行。”
杜凌氏与佟毓婉非常投缘,仿佛是一见如故般,又见得她举止端庄不愧是知书达礼的世家出来的女儿,心中更是欣喜,她拉了毓婉的手:“早就想见你,今天才得了空,不妨去我房间坐坐,还有上好的点心。”
毓婉并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热络,想要婉拒:“有些晚了,我还想回去。”
杜凌氏笑着拍她:“没关系的,我会派人去送你。”
“不劳烦杜伯母了,我家司机还在外面等我。”
无论毓婉说些什么,也挣脱不过杜凌氏的百般邀请,她也只好跟着杜凌氏顺着旋转长梯上了二楼,进入杜凌氏自己的房间。
此房间内外三套,客厅,茶室,卧房三间皆以欧式布置,脚下的白色长驼毛地毯暄软得脚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险些陷进去。忐忑的佟毓婉等杜凌氏坐下才敢小心翼翼将旗袍拢好,在沙发坐定,有跟随杜凌氏的容妈过来斟茶,精致的鎏金茶杯放在手工刺绣的团花杯垫上,随着倒茶的动作逸出香气,佟毓婉欣然一笑:“原来伯母喜欢品冻顶乌龙茶。”
杜凌氏见佟毓婉年纪轻轻居然还懂得茶道越发由心底喜欢,她笑着打量毓婉:“是阿,我父亲最喜欢冻顶乌龙茶,常遣人从台湾带回来,我喝习惯了,几十年也没断过。”
佟毓婉听完杜凌氏的话绽出粲然笑容:“我阿玛曾说过,冻顶乌龙茶是台湾特产,此生能得一品都是幸事,我今日托伯母福,今日有幸了。”
恭维的话从未听得这般顺耳过,杜凌氏顿时眉目舒展,心情大好起来,她拉过毓婉的手,仔细端量:“其实今日邀请你来是我的主意,我本该早些露面交给你介绍允唐的,只是如今新式家庭需得新做法,你与允唐又都是读过书的人,懂得的东西要比我们这些睁眼瞎多得多,我想由着你们自己去认识,能认识谈得妥最好,若没这个心思也算我白费脸皮做了丑事,改日亲自登门与你母亲道歉去,所以才故意耽搁到这个时候回来看你。”
佟毓婉虽见得杜凌氏眉目慈善,但由容妈对杜凌氏的恭谨神色可见她平日里管家必然肃严,更何况所谈得又是儿女情事,她只是笑笑缄默,并不肯表露太多想法。杜凌氏见毓婉不言不语就当做默许,笑吟吟的拉了她的手:“我这个儿子可不是我自夸,人品自是好的,上海滩这些公子哥从未见过有他这样的人品,来日若真能有缘走到一起,必定是你的造化,也是他的造化。”
毓婉抬起手指划过茶杯手柄,轻轻抿了一口还是不肯说话。任由杜凌氏劝说,心中乱糟糟的她始终不肯轻易表态。
一旁容妈对毓婉察颜观色,知道多半是女孩子面皮薄不好意思当着面说出想法,笑着跟太太打了哈哈:“太太,既然你也说要放佟小姐与二少爷多多认识,何不现在放手让我带佟小姐去见二少爷?”
杜凌氏闻言心领神会,笑着拿了手帕掩嘴:“是呢,看我这个老糊涂。容妈你带佟小姐去二少爷那边看看,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让他带着佟小姐逛逛花园……”说罢,回头对佟毓婉笑:”前些日子我们家老爷出门刚刚从云南带来两只白孔雀,漂亮得狠,佟小姐不妨去看看?”
夜色里哪见得什么孔雀?佟毓婉明白这是杜凌氏要自己与允唐单独相处,心中不愿但颇知事理的起身告退,杜凌氏向她摆摆手,态度仍是谦和慈善的。
走出房间,毓婉长长松口气,容妈引她走过杜凌氏房间,转出天庭又沿着楼梯走到三楼杜允唐书房门口,容妈敲门,内里并没有人应声,但门悄然开了一指缝隙,书房房门向来只有杜允唐可以打开,容妈知道此刻杜允唐必然在内,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佟毓婉入内,毓婉尴尬笑笑并没动作。
容妈知道毓婉羞涩,怕自己在这里碍事,当下低声告辞:“我先去服侍太太用茶了,二少爷在书房,佟小姐请自便吧。”
毓婉也躬身回礼:“多谢。”
容妈妈走了,毓婉回头望了望房门那一指缝隙,又叹了口气,她并没有推门而入,反是扭身准备下楼。灯光下忽见走廊尽头由远至近似乎有两人身影正在暧昧纠缠,她慌得连忙避在阴暗角落,再仔细听,似有一声隐约男人低声呻吟炸在耳边:“怎么突然说来就来了,也不让人去告诉我一声?”
男人的话语里蕴含无限情意,软绵绵的动人心魄。毓婉捂住嘴,心惊得怦怦直跳,觉得这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但因刻意压低了,又掺杂了情欲并不能准确分辨清楚到底是谁。
“可不就是想你了才来的?天天见得着摸不到,怎能让我不想你?”慵懒的女声让毓婉不由得咬住嘴唇,看来今天自己撞破了别人的情事了,想到这里,脸庞一涨,胸口也有些闷了起来,身子又往里缩了缩。
又听得似乎什么人被推到了门上,撞出轰然一声,这声音在悄无人声的走廊上回荡惊得毓婉几乎跳出来,她勉强按住嘴,悄悄探出点身,略露出视线朝那两人望过去,但见得一婀娜身影正迎在男子身上几乎占据了大片春光,并不能看见两人相貌。毓婉唯独能看见的是在她后背狠狠抚摸的修长手指和男人黑色袖口上熠熠发光的袖扣。
“早晚有一天我得死在他手上,你不怕他杀了我?”男人极其低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毓婉刹那恍惚,脑中不断回忆,再盯着看了看那袖口的颜色,脸色顿时煞白。
方才与杜允唐周霆琛和黎绍峰交谈的画面飞转而过,其中除了杜允唐外,其余两人皆穿有黑色衬衫,而黎绍峰此时正在楼下与三妹坐在一起,……那么,眼前这个与人约会的男人必是周霆琛了。
这情景着实让毓婉觉得尴尬,她慌里慌张的收回视线,躲进阴影里捂住自己的嘴竭力控制喘息的声音,生怕自己的呼吸声惊动了正在激情中的两人。幸好那两人并没察觉走廊还有其他人在,书房门被男人用力踹开,女人见他急不可耐咯咯笑着,但很快被男人大力卷带了进去,高跟鞋敲打在地面上扭了一个圈后没了声响。
角落里藏身的佟毓婉极力让自己镇定些,待到书房门嘭的一声关紧,她才敢蹑手蹑脚的走出来。她路过书房门口,听得两人正靠在书房门后嬉闹,有了门做防御抵挡,仿佛不再戒备他人偷听,两人的声音也大了些,心头怦怦乱跳的毓婉低头继续前行,耳边不其然听得门里的女人幽幽叹了一声:“与其跟老头子混一辈子,还不如嫁了你。”
一句话吓得毓婉怔了怔。没想到,居然是周霆琛与周老爷新纳的妾室为了避开自家耳目在杜家偷情。得到这个可怕的认知,毓婉觉得自己心底有些沉重,呼吸也不觉憋闷了些,她刚想抬步,又听得那男人说:“好阿,那你嫁我吧,我娶你。”
如此深情厚义的回答让佟毓婉心中越发烦闷,她垂下头缓缓走过书房大门,突然加速脚步跑向楼梯,脚下踩着高跟鞋的她被地毯绊得踉踉跄跄,也顾不得了。
容妈妈服侍完杜凌氏喝茶,被杜凌氏派来监看毓婉和杜允唐相处如何,刚转过楼梯就看见佟毓婉正慌张的奔下,她正迎上毓婉慌乱的目光:“佟小姐,怎么这么慌张?”
佟毓婉连忙停住脚步,并不敢回头看杜允唐的书房,生怕带祸给其中正在偷情的周霆琛,她故意做出还算从容的模样对容妈妈笑了笑:“杜少爷不在,我下楼去找黎小姐说话。”
毓婉的谎话使得容妈有些狐疑,“方才明明书房门是开着的,怎么二少爷不在?”佟毓婉也不多加解释,扭头蹬蹬蹬跑下了楼,容妈半信半疑顺着楼梯摸上去,先抬手敲了敲书房的门,嘣嘣几声无人应答,看来果真二少爷不在的,她刚想扭身离开,忽然听得书房门由内被人打开,探出半个身子,背朝着光亮俯视容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