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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峰回路转2


杜瑞达并不放心沈之沛做事方式,知道沈之沛是那种惯于缩手翻脸的人,只是口头应允怕是很难守信。他与方崇山见到法国领事后,便和法国领事一同先到巡捕房提出佟毓婉,以防后患。

佟毓婉走出羁押室时,脸色还算正常,连日来因为自己被关押监牢所惹的风波也都听看守的黄警长并不详尽的说了些。周霆琛从不带报纸过来探望毓婉,怕的就是让她知道监牢外为这件谋杀案究竟闹到怎样不堪地步,不过即使没看见报纸,毓婉也明白此事已经纠结了上海滩商界、帮派和租界领事们之间的固有隔阂,很难会有轻易息事宁人的一天。

所以乍听闻有人前来保释她出狱有些不敢置信,随着狱警步出监牢,异常戒备的踯躅着脚步。

杜瑞达上下仔细打量佟毓婉一番,毓婉也抬眼看见两个陌生中年人正伫立眼前,其一金发碧眼身着得体洋装,手拿文明棍,凭一顶黑色全缎礼帽可知其身份必然是领馆的官员。另一位身着中式长衫的男人,毓婉悄然扫了一眼他胸前昂贵的怀表和衣着,嘴角已经微微抿起:“领事大人您好,杜老爷您好。”

杜瑞达眯眼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姓杜?”

佟毓婉沉吟后落落大方翩翩施礼:“令公子杜允唐相貌与杜老爷极其相似,一眼可知,更何况,此时被搅入事中的并且能够有资格站在领事大人身边的重要人物,上海滩只有杜老爷不做他想。”

杜瑞达对毓婉的敏捷才思有些赏识,他点点头,“佟小姐,我今日来是想替犬子允唐向佟小姐赔个不是的。他这次一味纠缠只是盲目义愤并非刻意为难佟小姐,希望佟小姐不要怪罪,如今事情已经清晰明了,巡捕房方面也落实案件真相只不过是周家姨太太性情抑郁无法控制而自裁,纯属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毓婉心中明白杜瑞达明在替儿子赔礼道歉,实则在偏袒杜允唐,甚至可以说轻而易举将眼前所有过错推在周家头上,毓婉疑惑,杜瑞达是不是当真不知道杜允唐与青萍的暧昧情事,还是误以为杜允唐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若是果真不知内情,偏袒杜允唐还算有情可原,毕竟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毓婉转念一想,随即否定之前猜测。是的,杜瑞达必定知道一切真相。今日协助自己出狱全然是因为知道此事根由恰在杜允唐身上,他怕她耐不住煎熬将杜允唐和青萍的偷情丑事当众揭发,杜家颜面必定扫地,杜允唐的名声很可能跟她佟毓婉的名声同归于尽。

杜瑞达恳请沈之沛动用关系说服法国领事,来监狱亲自接出毓婉等等所作所为只是在为杜家着想,而非真正出于愧疚善意救人。

佟毓婉点点头,将手中的《玉梨魂》放在身后,动作看上去温顺平静:“杜老爷,杜少爷所做全为义举,他误会毓婉也是因为不愿见到杀人凶手逍遥法外,毓婉懂得,怎么会将杜少爷的好心加以怪罪?”

“叫我杜伯父吧,不必那么疏远。你与允唐本是同辈,何况我与你父亲又是旧日相识,你叫声我一声伯父也不为过。”杜瑞达极其满意毓婉得体的回答点头微笑:“难得你能这般深明大义,佟兄果然教导有方阿!”

“您客气了,杜伯父。杜伯父才真是对子女教导有方,毓婉实在不堪盛赞。”毓婉顺应杜瑞达的要求称呼,心中存有无限别扭,杜瑞达老谋深算,肯屈尊降贵拉拢少辈怕是别有深意。

杜瑞达注意到佟毓婉手中似乎拿着什么,定睛瞧去是本书,端看书名就知道是那些新流行的莺莺燕燕小说。若不是有这本书,杜瑞达倒不会对佟毓婉有过深印象,佟毓婉应答得体、举止从容,最多就是深为旧式之家的佟家教女得当,倒是看见她背后所拿的书,杜瑞达倒是另眼看了看佟毓婉,能看这些新白话本的小说,想来这个佟家的小姐也是思想进步的女学生,才会喜欢这些东西。

杜瑞达又加深了对毓婉的欣赏:“佟小姐不必自谦了,不如将衣物收拾好,我送你回家。”

毓婉先是摇摇头,不安的将身上的衣物抚平,她原本也是大家小姐,衣物进了监牢如何还能拿回穿戴?所以她淡淡开口:“也没什么要拿的。”说罢将手中的小说抓得更紧,那些衣物全部叠加一起也未及这本书的珍贵。

今日周霆琛还没来,不知他知不知道杜家准备救她出去的事,不知如何才能通知他不必在为她的事奔波。毓婉想了想,又对杜瑞达歉疚笑笑:“请杜伯父稍等片刻。”说完,她扭身走进羁押室,想了想,偷偷从耳边卸了耳环放在周霆琛送来换洗的衣物里夹好,又按了按。

佟毓婉脚步迟缓走的出羁押室,回头望了一眼那堆衣物,脸旁微辣,低头紧紧抱好《玉梨魂》,才跟杜瑞达走出监室。

不知,他是否明白她意思。

佟毓婉抿起嘴唇,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思绪逐渐飘远。

杜瑞达回到杜公馆,忍不住怒火做了两件事,一件,命人将逆子杜允唐绑了来跪在自己面前以家法狠狠教训一顿,向来主张以礼化教育子女的杜瑞达如此暴怒实属罕见,响动之大惊得杜凌氏哭哭啼啼抱着被打伤不能起来的儿子,跟丈夫不依不饶,声称若打死了杜允唐不如先打死自己。杜瑞达恼恨杜凌氏一味宠溺幼子,警告他们母子再惹出祸来怕就是杜家因此亡掉的那天。对此,疼爱独子的杜凌氏颇不以为然,索性安排容妈妈照顾杜允唐饮食起居,为了躲避杜瑞达忿恼再生事端,连儿子的早饭也由她亲自送到房间去喂。

另一件,则是杜瑞达命杜凌氏再次亲自送庚帖到佟家,并表明杜家态度,若佟鸿仕觉得毓婉目前尚且在读书年幼不宜婚嫁,可满二十岁后再考虑婚事,不妨先与杜允唐自由恋爱,彼此增进些了解。

第二件事使得杜家长媳黎美龄万分恼火,她将二妹妹嫁入杜家的计划还未尽展开,半路杀出的佟毓婉倒是先得到公公的欣然许可,不知是什么样的妖媚女子,竟能惹得杜家周家父子纷纷为此动火。窝火的黎美龄趁杜允唐还在养伤时机,再次撮合明珠前来照料挨打后的允唐,却被杜凌氏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将姐妹俩的意图拒之门外。

黎美龄过于追捧的举动不仅丢了丈夫杜允威的颜面,自然也被婆婆翠琳万分轻鄙,两边不得好处的她不禁暗自将佟毓婉恨在心头,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由此拉开序幕,可怜毓婉却仍被蒙在鼓里。

听得佟毓婉还是三妹雪梅的同学,心中忿恼的美龄坐车回到娘家勒令雪梅与那个佟毓婉立刻划开界限。意外的是,黎绍峰对佟毓婉即将取代二妹嫁入杜家一事并不以为意,听得黎美龄忿忿抱怨他抿嘴冷笑:“大姐,若是真嫁过去,还有那个叫佟毓婉的好果子吃?”

黎美龄迟疑的打量眼前的弟弟,黎绍峰右面颊有个酒窝,笑时连亲姐妹也会被勾去了魂魄,他站起身抚摸惨白脸色倚在床头的雪梅头顶,语气满是宠溺,:“更何况,佟毓婉和杜家能够交恶到今天这步,三妹也帮了我们不少忙,你又何必再责怪她,是吧,三妹?”

黎雪梅垂下头,别开视线并没回答哥哥的问话,眼眶微微泛红。

有些事,她确实身不由己,毕竟只有将毓婉那夜酒醉说出的秘密告诉大哥才能让他寻隙离间周霆琛和杜允唐,进而挽救黎家。

不知道,一旦有一日毓婉知道真相,是否还能原谅她的苦衷。

佟毓婉归家后又恢复了寻常作息时间,在圣玛丽院请了一周的假,间或出行只为散心解忧。奈何连日来常有不知名的小报记者蹲守在佟苑门口,但见到年轻女子出门就冲出来劈头盖脸的乱拍一通,回去在报纸上又胡写一番,今日是佟家小姐粉面含春,明日是佟家小姐手拿书信不知何人所寄情书,这些记者不怕事小,只怕故事不够香艳,在那些人的笔端佟毓婉瞬时变得勾搭周家少爷与杜家少爷争斗的红颜祸水,所引发的诸多事端多半是因为风流嫉妒的缘故。

出身世家的那氏一生最重女子名节,听得女儿被外人说得那般不堪,一股火窝在胸口无处发泄竟卧床不起病,整夜睡不安好,饮食也清减了许多。接连请了几个洋大夫也瞧不出究竟是什么症状,倒是有保安堂的坐堂老大夫捋了胡须说佟夫人的病只怕是在心里,必须要先去了心病才能配药根治调养,否则其他一概并无用处。

所谓心病,佟鸿仕知晓就是毓婉出嫁问题了。只是如今以佟毓婉的在外招蜂引蝶的名声,哪还有人敢上门提亲呢。

九月末细雨连绵,千道万线的银丝织了漫天雨幕,困住了毓婉出行散心的脚步。在家憋闷久的她决定掩了脸面坐上车去上学,车子冲出记者追踪范围勉强停到校门口,毓婉下车屏退素兮和司机,独自一个人撑了绸伞低了头极缓走进校门,整个人似这秋凉细雨,有气无力的。

流芳嫁了,雪梅病了,如今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行走在校园,再想起三人追闹嬉笑的景象仿若昨日发生,心中有些隐隐难掩的疼痛和寂寞。

“佟毓婉!”有人在背后喊她。毓婉闻声回头,果然又是彭教员,她守礼弯腰与教员问好:“彭老师好。”

彭文霖也听得那些小报的荒唐传闻,教毓婉已满一年的他心中并不相信佟毓婉是放荡形骸的女子。见她只影消瘦脸颊也凹了许多,顿觉心疼万分,雨丝漫漫淋在他的头顶,眼镜片一片水汽模糊,他颤抖了手指蹭了蹭眼睛,鼓起万分勇气:“我是不信那些的,我信这世间再没有比你好的女子了。”

一句告白说得分外大胆,毓婉睁大眼望着平日里有些木讷的彭教员,他似将自己全部勇气都拿了出来般一鼓作气说下去:“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只是不管何时何地,你要记得,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毓婉被他的告白惊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令人尴尬的痴情,秋后雨丝清冷,见他不停擦拭眼镜片,她犹疑的将雨伞往前送了送:“彭教员,不要淋雨了。”

一截露在学生装外的手腕白嫩莹润,戴了碧绿翡翠手镯,彭文霖想了许久也不敢上前抓住皓腕,生怕唐突了她,他嗫嚅的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迈入雨幕中:“我知道你这些日子被人污蔑,你心里也必定是难受的,不过世俗眼光是新女性思想的枷锁,你全然不必去顾及那些小报的蜚短流长,毕竟……毕竟你还有我,还有我来相信你。”

“她不需要你相信!”异常熟悉的声音冰冷从背后传来,惊得佟毓婉手中的绸伞被风吹歪到一旁,周霆琛迈步上前,用力扶住她握住雨伞的手,毓婉受惊,仿佛被他的掌心温度烫到慌忙收回手,伞成功落到周霆琛手中。

今日毓婉一副学生衣装,多日未见白皙的脸庞越发有些消瘦,耳边并没戴什么佩饰,只编得整齐的辫子用丝带绑顺在耳畔两侧,柔顺得似她此刻的心,整整齐齐摆在周霆琛的面前。

彭文霖打量眼前乍然出现的男子,脸色一阵青白,这压迫人气势的男子让人不自觉结巴了言语,他指着周霆琛想要拉住毓婉:“佟毓婉,我……他……“

周霆琛不肯给彭文霖触碰毓婉的机会,带着雨伞转身,毫不犹豫向校园内走去,毓婉若不想淋雨只能加快脚步跟上他的向前迈进的脚步,于是毓婉立刻闪过彭文霖的指尖,抱歉的看了她一眼,极快的跟上前方高大男子的步履,躲进他营造的一方没有风雨的空间里。

彭文霖的手指最终还是冷冷放下,漫天细雨,风卷落叶为背景,那一把黑伞下,高大背影旁的女子,低垂了眉目浅笑妩媚。此时此刻,他才发现残忍的真相,毓婉本就不会属于他,永远不会。

两人散步到花园凉亭,周霆琛停住脚步等待身后有些跟不上的毓婉,她气喘吁吁的跟上来,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运动染上粉嫩色泽,他抬起手,抬至她的眼前,摊开手指,黑色羊皮手套上托着她留下的珍珠耳环:“你落下的。”

毓婉嗯了一声,小心翼翼从周霆琛掌心将耳环拎过来,手指狠狠攥紧了:“谢谢,我找了好久,不知是丢在哪里了。”

毓婉说谎话时表情略带些异样,粉嫩的脸颊更加重了红晕,染了颈项一片红,他竭力克制自己想要亲吻她颈子的冲动,过了好一阵子才低声开口:“坐坐?”

凉亭正中有未被淋雨的石桌和石凳,汉白玉的石凳在九月看起来有些清冷,周霆琛放下雨伞脱了风衣折叠好铺放在石凳上:“坐!”

从询问到命令没经得毓婉的任何同意,他向来我行我素惯了的,口气已经减轻了许多。毓婉乖乖轻坐了,他也坐在对面,两人一周未见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奈何当真面对面真坐下,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这件事其实与你无关。我已找人打听清楚了,有人想借用这次机会让周家和杜家发生争斗企图坐收渔翁之利,你只是其中的一步棋子。”他率先开口,说得却是与心中所想相反的事。

“嗯,从事情前后发展状况来看确实是环环相扣,任凭再多加谨慎也躲不掉的,深陷其中毓婉不曾怨恨过任何人,只觉得世事无常天意难违。”毓婉不敢抬头对视他深邃双眼,如蚊呐般回答。

“过几日我会找人再登报恢复你的名誉,你也不必为此过多忧虑。”他凝望她,停顿片刻才问出心里真正所想:“听说……杜家又送了庚帖给你。”

毓婉咬住下唇,目光异常坦然:“倒是送来了。”

面对毓婉坦荡的目光,周霆琛像被人猜中了心事十足狼狈,他果断站起身,并没去拿一旁支着的绸伞而是背对身对毓婉告辞:“那我先走了。”

佟毓婉没想过周霆琛会做出如此举动,本还在等他再往下询问自己心意,见他当真要走,慌了神的毓婉起身追上去,猛地由身后抱住周霆琛。

她的双臂虽然困住了他的动作,但还是羞了脸,双眼一闭贴在宽大的后背上,听着属于他的砰然心跳:“只是我心中早已有了别人,那庚帖如何收得?”

周霆琛从未想过毓婉会有如此大胆的举动,所有想要离开的动作刹那僵住,再听得她的话,满心浓烈的欢喜涌上来,原本抬起的手慢慢覆住毓婉扣在自己胸前的纤细的手指,缓缓转过身,将她的脸颊慢慢抬起,忽然醒过来的毓婉心中也为自己的莽撞举动害羞,偏躲闪着不肯与他对视,别扭的她将脸扭向一边,听得他在自己耳边低笑:“抱也抱了,反而不敢看我?”

毓婉笑嗔了他一眼,心中充满甜蜜的嘴硬:“你走就是,我也是不稀罕的。”

周霆琛嗅闻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心念一动,阴冷的面容渐渐被温暖融化为笑意:“当真不稀罕?那我可走了。”

毓婉脸红摇头,周霆琛毫不费力的挣脱她钳制自己的手臂,继续向前离开,毓婉心中陡凉,没弄清状况的她双手掌心仍存有他身体的温度,停在半空。

毓婉焦急,险些喊出声来。

忽地,他转过身将她狠狠搂在怀里,密匝匝的困住,再不想放手:“不许接杜允唐的庚帖。”

“嗯。”虽然被他扯痛了手腕,甜美的幸福仍融入心底,毓婉乖顺的点头郑重答应,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间,语气里满是酸意:“还有,再不许为别人撑伞。”

“嗯。”毓婉脸上的笑意更深,埋在他胸前频频点头。

周霆琛终于被毓婉的动作引回神智,发觉自己动作越矩愀然将她松开,“对不起,我越矩了。”

毓婉也觉得两人动作确实有些越矩不合适意,脸色绯红的她也退后了一步,羞涩的点头:“嗯。”

两人中间又隔开了些许距离,却连对方的呼吸声也能仔仔细细听见,毓婉甚至还能从自己的发梢闻到只属于周霆琛烟草气息,嘴唇不觉抿起。周霆琛见她低头偷笑,也不自觉露出温柔目光:“你什么时候下课?”

“下午三点。”毓婉低了头,雪白的颈子引得周霆琛频频失神,他扭过头尴尬笑笑:“哦,知道了。”

“知道了”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毓婉来不及追问,周霆琛走后她用手掌支了下颌望着窗外密布的雨丝频频发呆,满腹心事都写在脸上,思绪尽飘到教室外。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因为思念他,连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响都格外动听。

“佟毓婉,你在做什么?”教员的点名终于唤回毓婉的神智,她咬住嘴唇,连忙正襟危坐端起画笔比量前方摆放的石膏头像,画笔后的石膏像,眉目浓重,嘴唇薄削,鼻梁高挺,越看越像周霆琛,毓婉放下画笔捂住热辣的脸颊不停的晃头,想要将脑中的印象摇掉。

果然,一旦念起了他,心中便溢满了他。摇不掉周霆琛的印象,她伏案偷笑了一会儿,又重新拿起彩笔,迅速将心底的那个人画下来。

不知何时,周霆琛的模样已如此深的刻画在毓婉心头,她一边抿唇仔仔细细描绘,一边回忆两人见面的点点滴滴,他不善言辞,却总带能给她莫名的安全感,仿佛有他陪同,前方纵然有再大的危险也不觉得恐惧,所以即使他不笑,她也愿天长地久的陪他坐下去,哪怕耗尽这一生,还有来世。

画板上的轮廓逐渐清晰,她心中对他的惦念也一点点明了。

恐怕,这就是书中常说的爱情吧?

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同样感受到这令人魂牵梦萦的滋味。

课间休息时,毓婉整个人还沉浸在描画中,画笔在画板上沙沙作响,她想在放学前将画画完,笔下的人越清晰,她越喜悦。猛听得有人在门外喊:“佟毓婉,有位先生找你!”

忙与赶画的毓婉仿佛被人窥去了心事,慌得几乎撞落了画板。没想到周霆琛这么快又折回来,她深深呼吸勉强自己镇定下来,热辣着脸走出去,迎面的人却是个陌生男子。

来人似乎不常传得如此体面,伸手抓抓自己新剪的头发,又将新换的一身不合体西装角拽了拽,见到毓婉咧嘴,露出憨厚的笑容:“佟小姐,我家少爷让我送来这个。”

说罢,从背后拿出一束清新的马蹄莲放到毓婉怀中,毓婉捧起花,双眼探问似的打量送花人,这名男子被毓婉目光注视得涨红了脸。毓婉刚想问送花人的姓名,不料送花的男子比她还要慌乱,手脚无措向后退去:“少爷……少爷说……你知道他是谁。”

一句再憨实不过的话逗得毓婉扑哧笑出来,那人见毓婉的笑容惊为天人更加不会说话了,他自己抓着头发傻笑,一边笑一边往后退,后退过程中又撞翻了教室外摆放的石膏像,那头像晃荡荡险些跌落台下,惊得他连忙去扶,好不容易扶稳了,又向后跑,连滚带爬的滑稽动作惹得毓婉的同学捧腹不禁。

毓婉也有些忍不住笑意抿起嘴,怕惊吓了他只得轻声问:“那你又是谁?”

那男子停住脚步,扭过脸呵呵憨笑了两声,伸手又抓抓后脑勺:“他们都叫我大头。”

作者手记:

“很多时候我想,如果时间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没有世俗偏见,没有禁锢束缚,也没有家国存亡必须面对的危急关头,也许,我能和他在一起,毕竟他是我第一个真心喜欢过的人,曾经刻骨铭心。”

我无意中读起佟老太太这段日记时,还在打氧气的佟老太太原本枯槁的面庞似乎又焕发了些许少见的光彩。

这是她在文革时写下的认罪日记,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整整十年,写了四十本之多。文笔之优美,遣词之考究,让人无法将这些日记与她的档案背景联系起来。

佟老太太在建国后的档案上学历上填写是私塾初小,连同父母身份也一同隐瞒了,只说是中农。

像她这样闯关东最终留在黑土地的人多不胜数,很多人都是隐瞒过去的历史改头换面生活,若没有意外,他们将以根红苗正的历史背景重新活下来。

可惜,文革时,还在读高中的杜本刚突发奇想要去当飞行员,背着父亲填报了三代以内直系亲属履历表递交上去,调查组人员派人去山东和上海调查,调查组回来后,佟老太太便被抄了家,每日需要诚心悔改接受批斗审判,孙子杜本刚的飞行员梦也自然而然因此破灭,不得不跟随上山下乡的知青们一同参与贫下中农的改造。

大资本家,满清遗少,再黑不过的背景,佟老太太根本没办法隐瞒周全。她更无法隐瞒的是在建国前曾与帮派头子周霆琛有过一段情的难堪经历。

在这十年间,没日没夜的交待,没日没夜的回想,蹲在被水淹没的厕所里,她把这一段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回忆了数百遍,一遍遍写日记,一遍遍写交待问题的材料,却没有一次合格过。

那些红卫兵小将们只想看她这个腐朽堕落的资本家认错,写如何残忍对待贫苦大众,如何喝人血吃人肉的过程,而不是想看她与帮派头子的才子佳人传奇。

他们勒令她必须写周霆琛到底杀过多少人,残害过多少同胞,被佟老太太毫不犹豫的拒绝。

她做不到将心中那个人丑化,哪怕一遍一遍受尽折磨,哪怕每天都要被反剪双手跪下认错,也绝不写一句违背心意有辱与那段回忆的只纸片语。

幸好,她终于扛了下来,带着一身的伤痛走出暗无天日的囚禁房间,手上只留有一摞摞与他有关的记忆。

幸而那时一字一句写下,她真怕,就此忘了他。

第三十五本日记的最后一句是,若有一日,一切重来,我依旧无悔选择,只是怕,怕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再次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