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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花嫁盟约2


腊月初三,送嫁妆。连绵不断的嫁妆已经从前一夜开始由佟福领队带着佣人和雇来的十全老妇们抬着搬着,打从佟苑步行出发,直走到杜家豪宅门口为止。

临行时,那氏将自己陪嫁过来的翡翠屏风命素兮仔细包好了,放入最后一个刷好红漆的紫檀木妆奁中,她对呆呆的坐在一旁毓婉说:“我来给你说说这枚翡翠屏风的来历。当年老佛爷想将叶赫那拉氏家的女子都许给正黄旗皇族巩固家族势力,我被定给了你父亲,你太太是恭亲王的和硕格格,姻亲套着姻亲,总归是道牢不可破的保靠。那时我并不甘愿嫁与佟佳氏,毕竟他们终究有些没落了,纵使有个顶着和硕格格的太太也没得到什么皇家好处。更何况,我心中还住着另一个人……”

痴痴发愣的毓婉眼珠动了动,随即又黯了下去。

那氏将翡翠屏风的箱子摸了摸,旋即苦笑,“老佛爷听德龄说了我的心事,赐一道御旨,将缅甸国送来的翡翠屏风赐为我出家的嫁妆,此事干系到那拉氏家族颜面,我就是真有心想逃也不能逃了。”

“母亲今天把翡翠屏风交给我的意思是怕我逃?”毓婉抬起头,眼底已没了先前的灵气,空洞的可怕。

那氏停顿许久才叹口气:“我的意思是,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保靠。那一夜放你走,是我怜你同我一样心许他人,后来我拦住你,又因为周霆琛不会给予你所需,今日我将翡翠屏风陪你过去,想在万不得已时能救你性命。”

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每行一步都在考虑她,毓婉听得用心,心酸落泪。

嫁妆队伍已出发得差不多了,翡翠屏风这箱子还在毓婉房内停留,素兮送那氏出门张罗事宜,毓婉忽然站起身将屏风从箱子里搬出来,四周找了一圈稳妥可靠的地方,索性将画板与调色板放入箱中,她再吃力的将翡翠屏风搬入衣服箱子,胡乱用衣裳盖住。

望着箱子里的翡翠屏风,毓婉也不知自己为何需这样掉包。可心底总有声音在说,从明天开始,她需小心提防杜家,把保靠留在自己身边才是最重要的,翡翠屏风一旦糊里糊涂落到杜家,也许会将母亲良苦用心轻易毁于一旦。

那氏归来时并没注意毓婉将翡翠屏风掉包,命佟福小心谨慎将箱子搬出,装盛画板的箱子随着毓婉其他的嫁妆送往杜家,猜想杜允唐和杜凌氏见到画板这份厚重的嫁妆后会有的表情,毓婉心中有种报复后的快感,

也许,他们也会开始提防了她吧。

腊月初四,大婚。

昨日送到杜家的嫁妆送了大半夜,才算将八十八抬嫁妆送完,领喜钱的人一直闹到凌晨才歇了会儿,天刚蒙蒙亮,佟苑内外的佣人丫鬟们又乱作一团。

铺天盖地的红色绸缎悬挂在佟苑门口,各色彩灯映衬了雪景,暮气沉沉的闺房前长铺锦毯直通往佟苑门外。

素兮和佟福一早就换了大红的喜庆衣裳带着丫鬟佣人给太太老爷道喜,佟鸿仕觉得这次可算心里石头落了地,不免乐得开怀,每人赏了十块银元做喜钱,佣人们自然嘴上抹蜜讨得主人家欢心,一家子上下无不欢笑喜悦。

原本毓婉准备带两个体己丫鬟去杜家做陪房,不知为何临时被那氏换了素兮和另一个年长丫鬟雀儿一同陪嫁,毓婉听得母亲逢时换人,知她是怕自己在杜家受委屈,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提出异议,由她去。

大雪初晴,湛蓝天空拱日凌于东方,微风拂过仍有细微雪粒子扑面,却并不觉得冷。

一早新人需梳妆打扮,将原本梳好的发辫打散了,再整整齐齐由姑翁父母子女十全的两位妇人给毓婉梳了妇人发髻,再插盘花丝缕金凤发钗,素兮在一旁趁空闲帮忙戴了各样首饰,一对儿鎏金红宝石的耳珰,一对红宝石的手镯,金色的项圈坠了红色的璎珞挡在胸口图个好彩头,待妇人梳好头又带上嵌了红宝石的凤冠。

再扶起身,将红色的褂裙全身穿好,外罩了金色丝线满绣的缂丝喜服,配全套霞帔,唯恐冷了,又续上百子千孙的手捧暖炉放在掌心。随后由那氏为毓婉蒙上盖头。绣了永结同心并蒂莲的红缎子盖头蒙住毓婉木讷的脸,隐隐落下的缝隙里,那氏依稀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沉沉叹口气:“安心去吧。”

此刻的毓婉,神色从容平静,似乎没有恼恨,也没有欣喜,平静得如同一次寻常出远门散心,只需出门转个圈,瞬时就能回来了。

盖上盖头的毓婉由年迈的喜娘搀扶着迈步走出闺房,杜家的迎亲仪仗在门外已经等了许久,这也是满人惯于做规矩的一种,花轿在门口等得越久,新人过门后越受公婆夫婿重视。

佟苑外,鞭炮噼离啪啦震耳欲聋,鼓乐手也是叽里呱啦不停的吹,锦绣红毯软绵绵的铺向未知尽头,毓婉小心翼翼跟随喜娘的动作抬脚,落地,一步步谨慎行走。

那氏和佟鸿仕随了毓婉的步子一同出门,待毓婉抬脚迈过佟苑大门,踏上金丝线绣的龙凤花轿上,整个人弯腰坐进去,再由喜娘躬身入轿内为她更换绣鞋,并将娘家的鞋子取出,送还给佟家。

素兮接过小姐鞋子递给那氏,那氏捧住嫁鞋抑不住鼻尖发酸眼泪落下,怕毓婉看见忙回头擦拭。

娘家鞋临行换去,从此一别是他人妇。

换完鞋子,毓婉将脚收回裙内,听得负责喊仪令的司仪高喊:“起轿!”

炸雷般的鞭炮齐鸣,嬉闹玩耍的孩子们捂紧耳朵跑出去,怯怯远远看着新娘子的花轿离开,

黑黑的轿子晃悠了一下,毓婉连忙扶稳轿子两旁的扶手,感觉轿身在佟苑门口前慢慢的回转。她惯是坐汽车的,这样的轿子许多年都不曾坐过了,轿门轿窗做了暖帘,又有些闷热难以喘息,很快,整个人被热得汗溻湿了衣衫。

身后的鞭炮还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毓婉快被头顶的凤冠压得直不起脖子,按照老例此时是要哭的,哭即将离别娘家,哭自己前途未卜,不知为何毓婉硬憋了憋眼泪,却如何也哭不出来。

是的,现在不能哭。

毓婉甚至可以想象以后的日子要哭的时候多着呢。杜允唐怎么会甘心情愿的娶一个心存他人的妻子,杜家那些凌厉的太太妯娌怎么会放弃把刚过门新妇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大好机会,还有太多不可预计的未来让她无暇哭泣,她必须收起眼泪以备他日。

思想到此,毓婉突然鼓足了莫名勇气,与其蜷缩身体懦弱悲泣,不如直面走下去,杜允唐不屑与她做夫妻,她就当换个地方重新过日子,杜家人颐指气使,她全可以做耳边风无视放任。那些不可以预计的未来,她只需保持镇定坦然面对。

日子总是能过的,端看身处其中的人如何看待。只要人不死,还有什么困难熬不下去的?

轿夫们没听到轿子内新娘的哭声,也是面面相觑,故意将肩膀上的轿子颠簸起来提醒新娘要哭,喜娘也在窗帘旁掀开了轿帘小声提醒:“大小姐,该撒金豆了,你不哭,喜轿是不能走的。”

满人将哭嫁称之为撒金豆,临别要撒一把金豆富裕娘家,女儿出嫁,轿内哭,轿外悲,是为一景。

毓婉的声音从盖头内冷静传出:“我不哭,即使有一天我哭了,也不会让人听见,走吧。”

喜娘闻言不由叹气,早听说佟家大小姐生性倔强,为人冷漠,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她做喜娘许多年,也未曾听过离别娘家不肯哭的女儿。她赶忙挥了挥手绢让轿夫赶紧抬了新娘走,千万别让他人看出新娘不肯哭的笑话。鼓乐手见喜娘启程信号立即摇头晃脑奏响欢快的喜乐,轿夫们也放弃了颠簸轿子,跟着鼓乐手低眉顺眼的向前出发。

佟家婚事如此大事铺张做喜事的原因还有另一个,同日,督军沈之沛迎娶黎雪梅的婚礼也在上海滩举行。两家新娘是旧日手帕之交又有昔朝同窗之谊,自然为了取个喜庆,两列队伍的路线走了个交叉,专门走到外滩交汇处热闹一下,而后再各自分开赶往各家喜事会场。

毓婉对父亲与黎家商议的安排并无太大感触,既然她与雪梅两个人皆嫁得不甘愿,那么即使同日办了喜宴又有什么值得感慨万千的?就好比乞丐明明知道自己未来必然要受苦四处乞讨,今日偶然得到一点馊食,又怎么能笑得尽是粲然?

花轿出了佟家,该奔往事先与黎家定下的地点外滩做汇合,队伍拐过街角上了大路,围观的人群熙熙攘攘,互相推搡着走不开,忽然前面喜乐鼓手停了下来,连同后面跟随的毓婉花轿也停住脚步,佟福压尾,见队伍踌躇不前快步跑上来,发现街道两边围观的人群开始有些轻微的骚乱。

蒙了盖头的毓婉不知轿子外发生了什么事,心头不自觉的突突一跳,手上的茜红喜帕立刻攥紧了。

感觉花轿随前面人惶恐向后退避,毓婉伸直了身子,想仔细辨别轿子外的声响。

花轿前方不知何时已经被数十黑衣人人团团围住,鼓乐手和喜娘惊恐的看这些人不知所措,他们穿着正式得体似全程来参与婚礼,但面目凶恶又像来此处刻意寻仇。这些人看上去极像帮派里的人物,他们对自己的举动并不解释,只是将想要逃走的路人拎回队伍里扔下,再从怀里掏出枪,冷冰冰顶住花嫁队伍里的人。

就在人们牙齿发出咯咯声响,担忧自己性命时,有位高大魁梧的男子从前方汽车里缓步走下,一眼认出他的佟福,见到冰冷的面孔不禁倒吸口冷气:莫非,今日他还想当众抢亲不成?

那男子缓缓走到花轿门口,想掀开花轿的帘子,喜娘见来人举动轻浮连忙上前挡住他放肆的目光:“这位大爷,新娘子是不能外人看的。”

遭到喜娘出言拒绝,他抬起头,冰冷的目光从喜娘身上扫过,像把锋利的匕首划过她的肌肤,年过半百的喜娘被眼前的煞星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他嘴角上扬:“你是说我?”

喜娘为保全性命连忙摆手:“不是,不是。”说完胆怯的躲到花轿后藏起身子,将新娘子全然拱手他人。

他又俯下身,顿住,伸手将轿子帘掀开,顶着红盖头的毓婉一动不动坐在内,迎着来人的目光僵直了身子。

在一旁跟随的佟福有些急了,以眼神示意佣人们赶紧准备家伙上前搭救小姐,可就在他们刚刚抬起手,身后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打手们哗啦啦将枪栓拉上,硬邦邦顶住佟福等人的太阳穴,所有佟家随行的佣人抬起的手又软弱无力的放下,再没有人胆敢发出一声异议。

毓婉的手还在绞弄茜红色的喜帕,那是母亲吩咐过,需入得洞房,待丈夫喝醉酒入内时,蘸湿了为他擦脸用的,骤然喜帕被人拽住,缓缓抽去了一角,感受丝滑从指间溜走她本能反应用力捏住一角握在掌心,向怀中抢夺,俩人一来一回,默然无声,终还是抵不住力道,她无力的松开手被他夺去了喜帕。

他握住那抹红色的纱,恍惚的望住身穿嫁衣的女人:“都准备好了?”

毓婉在盖头后木讷点头。盖头四周垂下的璎珞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惹得他眼底如千年冰窟般寒冷。

因为这男子有大半个身子探入轿子内,身后的众人被其身上的大衣挡住视线,根本看不见轿子里发生了怎样旖旎的情状,纷纷翘首探望。

佟福和素兮在一旁急得乱蹦,恨不能立刻扑过去挽救小姐声誉,可身边冰冷的手枪又唬得他们不敢动弹,只能眼睁睁看周霆琛对小姐肆意侮辱。

毓婉隔着盖头始终能感受到周霆琛愤怒的目光,那目光透过盖头将自己每一寸面颊都细细打量过,仿佛凌迟,一刀刀,刺骨疼痛。

她勉强自己故作镇定,伸出手,指尖朝上,雪白的掌心摊开:“请周少爷不要耽误我的吉时,将喜帕还给我。”

周霆琛紧紧盯着毓婉的指尖,潋滟的红,青葱的白,这一双手今晚将会抚过杜允唐的身体,他的嘴角抽动狠狠将盖头一角扯住,毓婉惊吓忙用手拉住盖头,两人来回挣了几下,又是她先软弱无力的放弃,盖头顺着凤冠缓缓而落,抹了殷红唇色的她身穿凤冠霞帔,全身上下散发不同以往素衣淡妆的妩媚。

他愣住,嘴角慢慢抿起,视线再不愿离开:“你今天很漂亮。”

毓婉抬起头对上周霆琛专注的目光,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他已低低吻下。毓婉怕被他的粗鲁弄花了妆,只能静静挺住,任由他肆意将唇贴在自己唇上,再慢慢品了新嫁的滋味。

一动不动的毓婉如同木头人,没有回应,没有甜美,周霆琛离开她的红唇,眼底尽是无垠的失望。

“看来,你真是决心要嫁杜允唐了。”他被她的无动于衷刺伤,笑容悲怆愤怒,为了挽回自己面子,他回手将盖头重新为她披好,咬牙切齿的笑:“好,那我就护你去嫁他!”

毓婉的眼前又恢复一片红晕晕的黑暗,眼前的阴影也因他的遽然离身而扑进光来,听得他在花轿外,用尽全身力气的低吼:“备!”

轿子外那些原本顶着杜家佟家人脑袋的枪得到命令,枪口一瞬间都朝了天,佟福领悟到周霆琛举动的含义,蹦起身拦住他:“不能鸣枪,鸣枪不吉利。”

可周霆琛根本不理睬佟福的阻拦,回手一掌掴在他的脸上,率先朝天鸣枪。

一声枪鸣震得毓婉身子一颤,双眼紧紧闭拢。

周霆琛恶狠狠的盯着佟福:“若你再阻拦,下一枪送你先行!”

再没有人敢阻止这场荒唐的闹剧,终于被放行,花轿被轿夫抬起缓慢向前离开,周霆琛站在花轿后朝天鸣枪,周围数十支枪一同随之鸣放,仿佛是临行前催促新娘子流泪的鞭炮,带着喜庆的冰冷绝望,为心爱的人送别。

盖头下的毓婉,泪,悄然淌了满脸。

作者手记: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到达首都北京。

阔别北京八十年的佟老太太想去北京的敦儒贝勒府看看,我没忍心告诉她,七七事变后,敦儒贝勒府被日军一把火烧了精光,连同敦儒贝勒的两位格格也都消失在民间不知踪迹,前些年有人以敦儒贝勒后人自诩出书,但经过验证是冒名顶替者。

也就是说,她在北京,已无亲人。

“如果说,上海是我最为思念的故乡,那么北京是我母亲魂牵梦萦都不曾归来的故土,她念北京终生,却身葬他乡。”

我很想问佟老太太,究竟她会如何选择。

想了许久,还是没有开口。

这是只属于她个人的选择,无论选择何处,我们都无权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