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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刹那聚散2


毓婉病了,一病不起。高烧不退整日说着胡话,整个人涨得红彤彤的,伴随头晕脑涨,还有入了骨髓的心痛,难以抹去。

杜家打听到佟家小姐夜凉受风的消息,忙请了西医来,洋医生诊断过毓婉的病情,开了几剂极其昂贵的消炎药,这样的西药在市面上很难找到,杜家得知,又撒佣人马迅速将药送了来,佟鸿仕和那氏自然感激不尽,心中对杜家的认可又多了几分。

可另一方,听得毓婉生病,周家始终没有消息,毓婉清醒时问素兮周霆琛可有来探望过自己,素兮轻轻摇头,她的心又重新陷入空荡荡的冰冷。

原来,他不曾来。

没想到一段沁入骨髓的感情可以放弃的如此容易,先前还说什么生死不渝,眼下又放纵她嫁与他人。

烧糊涂时,毓婉会咬着素兮的袖口不喊疼痛,牙齿磨得咯咯直响,也会流着眼泪说让我死了罢,为何还要留我在世上受罪?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症候来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若她还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佟毓婉,今日周霆琛做什么事又与她何干,可爱情付出她只求一生相守相回报,然而终究还是不能。

相思的滋味她是尝尽了,毁了这副身体又能如何,他日还不是逃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的下场。

那氏素来珍贵毓婉,毓婉平日里有头痛发烧,她都会衣不解带的关切照料。唯独此次,她仿佛早已预料毓婉会难逃劫数,低头察看毓婉胡言乱语时,表情复杂难以言喻,只是紧紧攥住毓婉的手,强忍眼中泪水:“婉儿,很快你就会明白,活着比死去更难。待你明白了这句话,杜家的花轿也就到了。”

昏迷中的毓婉似乎听懂了母亲语中的无奈,原本梦呓的她渐渐安静下去,变得死气沉沉,紧紧闭合的眼角处流淌下一滴晶莹的泪。

入秋后,上海下了几场少见的大雨,雨水瓢泼般由天坠地再涌入黄浦江,黄埔江水时涨时落,船舶进进出出,总挡不住杜家与佟家各备喜事的步伐。

大婚日子定在年前,为求喜庆日子有些仓促,但杜家已发出数名内外熟悉婚事操办流程的买办负责大婚采买事宜,大至装潢陈列,小至新妇聘礼都必须由杜老爷自己亲自督促过目。

佟家为求脸面,也是冒着脸面大雨将自家一些贵重的东西典当了,买了许多锦缎龙凤手镯,还添了许多那氏当年的陪嫁,方才凑齐足以撑起门面的毓婉嫁妆。

毓婉病愈后喜欢坐在窗前,脸色苍白的她目光呆呆的,窗外下着瓢泼大雨,枝头黄叶随着雨水力道被冲落,回旋在风里,直至坠地。雨再大她也不肯命丫鬟关窗,仿佛想凭借滂沱暴雨冲刷干净所有关于某个人的记忆。素兮见毓婉如此,每日除了唉声叹气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开解。

画廊也没有心再做下去,毓婉草草出手,准备转让给同学。只是加上门面装修,内里摆设,统共需要几万块,一时难坏了想接手的人,纵然有这份财力,听得背后是帮派的地产也就咂舌离开了。

唯独彭教员不顾家人反对将家中不用的祖产变卖了,带钱来见毓婉。因为婉居不过才做了几日,一切用具陈设还算簇新,毓婉亲自来为彭教员讲解做洋人画廊的诀窍,素兮则在一旁帮忙打点了毓婉留下的东西准备带回家去。

待一切收拾妥当,毓婉将手中的钥匙转交给彭教员:“彭教员,多谢了。这是婉居的钥匙,您要保管好,同学们的画就交给您了。

彭文霖将钥匙收到口袋里,认认真真查了几遍才确定。他知道毓婉即将结婚,也不好举动过于亲密,只是对毓婉郑重点头:“你放心,我会把画廊好生经营下去,你想什么时候过来看看,随时我都会在。”

“恐怕不会来了。”毓婉欲言又止。这里到处都有他的印记,她不敢来,怕见一次心伤一次。

准备出门的毓婉被风铃刮住了头发,仰起头,痴痴望着门口迎客的那束风铃,连日大雨室内水雾氤氲,风铃上已经有了水迹,她缓缓抬起手擦拭了一下,而后不顾素兮阻拦,亲自爬到凳子上,将周霆琛系好的绳结一下一下拆开。

拆开了绳子,眼泪也正滴在他绑过的地方。

一滴圆圆的泪珠,晶莹透亮,在木方上停留后无法立即晕开,滚滚无处可去。他系的结,她解开了,只是那结系在心里,系在最难忘的地方,她一生也难解开。

素兮打伞为毓婉撑住外面倾盆大雨,毓婉彷徨的随着她的搀扶带着风铃走出门,彭文霖默默送她到了车边,风势极大,将伞吹得歪斜,彭文霖在雨中为她打开车门:“佟毓婉,我……“

毓婉垂下视线:“彭教员,再见。“她将那束兰花风铃窝在怀里,哪怕后背被风潲了一片湿濡,也不肯放手。

也许,此生就这样断了。她总算还留下一样属于他的物件。

车子缓缓启动,彭文霖的目光依依不舍送别脸色惨白的毓婉,他无法珍藏这个女子一生,只愿她接下来的路能好走些,他会为她守护婉居,直到永远。

毓婉在车中悄然回过头,雨幕铺天盖地,孤单单一把黑伞笼罩彭文霖所有表情,她甚至不太记得他的长相,只知道是一位极其木讷的男子,最深的印象也只是那永远不敢抬起触碰自己的手。

雨势越来越大,整个车子已经看不清前方道路,司机小心翼翼驾驶汽车缓缓在水中间穿行,岂料一个水坑掩在大雨中,车子陷进去抛了锚,任凭如何点火也不能发动。

毓婉依旧是怅然不动的,素兮焦急的打伞和司机跑下去查看,不知何时,一旁的道路上也悄悄停了辆车,本可以劈开水浪开过去,却也一同巧合的停在同一处路中间。

雨点啪啪砸在车窗上,声响急速,因为车内温暖,车窗上还浮了白色水雾,仿佛车内的人被一个磨砂的玻璃杯子罩起来,看不清楚。毓婉始终没有去看旁边车子里的人,只是听得素兮在窗外还在不停的责怪司机,语声被大风刮得变了调子:“怎么坏了,这下如何是好?”

时间久了,她终于回过神,缓缓侧过身,抬起头正对上那辆车里的人,隔了两道玻璃,隔了朦胧的白雾,他正与她对视,就这样一眼看出彼此,就这样实现胶着,一动不动的。

毓婉木然闪过视线,即使侧着身子,她仍能感受到来自另一辆车上如炬的目光,锋利得几乎能将自己的身体戳出个洞来。

车门打开,周霆琛撑伞从车上走下,站在毓婉车门一边,毓婉将脸扭向一旁不肯看他,颤抖的手指已经出卖了她的紧张。对面的街道被水雾蒙住,看不清楚,只是不知道涌出的水雾是老天爷的眼泪,还是她的。

不能哭,不能哭,她与他从来都无干系。

周霆琛望着车窗内的毓婉,心中纵有万千句对她说的话也不能开口。听得她大病一场,他也是心急,恨不能提了枪冲进佟家将她带走,可是那时他确无法出现。此刻,她的脸庞还有些大病初愈后的苍白,身子似乎也清瘦了许多,这与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即将罗敷有夫。纵然他将她绑在身边,她也永远不属于他。

素兮抬头猛看见周霆琛,大吃一惊,忙举着雨伞奔过来,将小姐挡在身后:“周少爷,你想干什么?”

周霆琛没有回答,视线仍在望着毓婉。大雨砸在黑伞上发出砰砰的声响,顺着雨伞流成雨幕,他的鞋子已被雨水淹没,水漫到脚踝晕湿了裤管。他只能看清素兮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却听不出她究竟说些什么。

刹那间,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现在带她走,她还会属于他。

隔了许久,他才低哑了嗓子说:“车子坏了?我送你们回去。”

积水淹没裤腿的路上连黄包车也看不见踪影。即便是有,刚刚病愈的毓婉又如何能冒着大雨坐在其中?权衡利弊,素兮还是只能由毓婉和自己坐在周霆琛的车子里,随车的小胖与佟家司机再寻其他车前往佟家。

毓婉低头进入周霆琛的车子,一言不发。周霆琛坐在前排,微微有些回头,见她顺利坐进来才开口命令司机:“开车去佟苑。”

那司机本是路熟的,很快将车子开起来,两边景物在雨中变了形状,模糊的曲线让人有些头晕。毓婉觉得车内空气闷窒难以呼吸,不停用手指掐住另一只手虎口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坚持住。

周霆琛极缓慢的点燃一支烟,忽然想到什么,又以手指掐断,仅仅是这一点点烟雾使得他不停的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迫使他不得不捂住胸口,全个身子僵直挺住,不让后面的人看见自己的异样。

两人坐在车里,一前一后并未答话,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车子开到了佟苑。

素兮连忙下车为毓婉撑伞,周霆琛也下车撑了雨伞。他的苍白脸色使得毓婉有些惊讶,在她印象中,周霆琛始终是高大伟岸的,冷峻的面容散发危险的气息。

此刻的他,眉目依旧,脸色苍白,额头尽是冷汗,强撑起雨伞的手甚至还在打颤。

毓婉停顿了脚步,忽然想起自己病中他不曾来探望的决绝,犹豫一秒钟,随即钻进素兮的伞下,迅速向前走了几步。

万道水幕砸在地面将两人分开,佟苑门口的玉石台阶被雨水冲刷得如同周霆琛此刻的脸色,朱红色的大门高贵庄严,即便内里无力再支撑,外在依旧张扬不容小觑气派。

她站在台阶上回过头,隔着雨幕与他相望,真想问一句为何这么久他都不来看自己。因为尊严不容许让她低贱自身。

他站在雨中一动不动,任由风雨吹了衣衫,宁生生将所有的真相咽下,也不肯告诉她。因为尊严不容许他博取同情。

素兮轻轻喊了一句:“小姐,咱们回去吧?”

毓婉收回视线,向周霆琛点头示谢:“谢谢周先生送我回来。”

周霆琛唇上已无血色,不能开口,望着她随素兮走入佟苑,纤瘦的背影,踉跄的脚步,甚至需要旁人搀扶才能走完这段不算漫长的路。

直至主仆两人的背影停在消朱门深户前,随后赶到的小胖见周霆琛站在雨中,疯一样跑过来:“堂主,你不要命了!”

周霆琛没有动,雨幕与眼前的景色都混成模糊不堪的背景,她背影是雨幕中的唯一主角,一点点,一点点,最终隐藏在佟苑大门后。

他极慢的回头,脚底飘忽着走回车上,一头跌在座椅上,似方才用尽了全身力气,疲惫的闭上眼:“开车,去哪里都可以。”

毓婉又病倒了,此次病得缠绵,并不重,却无论如何也好不啦。

直拖到杜家来佟苑下聘书那日,才由那氏亲自妆扮了,如同木偶般坐在席间与杜允唐对视。原本按照旧时婚礼的习俗杜允唐不该出现在佟苑,不过杜瑞达一向习惯革新旧日风俗,也将新事新办称之为对双方子女的尊重。

杜家行事固然喜欢新做派,但旧式的三书六礼一件也未曾缺少,纳礼,问名,纳吉先前已经做到,今日是纳徵,主要是要定下来往的礼数和择吉日完婚。席间杜允唐与佟毓婉分坐圆桌两侧不曾有过交流,那氏与杜凌氏也是陪在各自丈夫身边矜持不语,佟鸿仕与杜瑞达为破解尴尬两人不停客套寒暄,再加上几名要人充当媒人,偏将两对明显不甘愿的新人联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毓婉抬头望一眼杜允唐。她似乎还从未认真端详过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杜允唐身穿笔挺西装桀骜不驯的靠在椅子上,对那些虚伪夸赞显然也是不满的。惯于逢场作戏的他今日连戏也不愿意演,在座的众人无人不能从他俊俏的脸上嗅出对这门亲事的不满。

毓婉的心中忽然有些冰冷,就是这样的人,要与她同床共枕,也是这样的人,要与她度过一生。这样的境地容不得任何人反悔,胸口被突如其来的沉重意识压得喘不上来气,像极了那天碰见周霆琛时的窒闷,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再不能坐下去,她不敢保证自己再坐下去会不会失态。毓婉猛地站起,身后的椅子重重向后倒去,咣当一声砸在地面,惊得所有人望向惊魂不定的她。

毓婉整个人仿佛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支配着,在数十道目光的逼问下不停的喘着气,她很清楚自己不能说话,纵然被心中的绝望憋得快要发疯,也不能开口。

可,就这样了么?就这样嫁给还在鄙视自己的丈夫?过可以预料没有幸福的生活?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她不想将自己的后半生葬送,即便爱情没有了,她也不甘心抑郁终生。

毓婉张开嘴,半晌才说出一句发自心扉的话:“我,我不想结婚。”

整个花厅的人都闭上嘴,连同佟苑里的佣人也纷纷停住了脚步。他们仿佛看见了最不可思议的西洋景,瞪大眼睛惊诧的看着她。而他们背后,佟苑花厅之外,绵延至正门门口的红色聘礼礼轿堵住她的喉咙,再没有力气说下去。

佣人们惶惶,宾客们切切,杜家人艴然不悦,佟家人羞愧难当。

隔了良久,那氏头也没抬开口:“她前些日子烧糊涂了,还未痊愈,再休养几日就好,不会耽误婚期。”

杜凌氏乐于那氏将毓婉丢尽杜家脸面的话用话语遮掩过去,也跟着随声附和:“确实是该多多休息,总是神情恍惚怎么能做个漂亮的新娘子?”

洞悉一切的杜瑞达呵呵大笑,并没有多加表态,反是佟鸿仕铁青脸,尴尬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亲家,喝酒。”与杜瑞达一杯酒干掉,才暗自平复险些跳出腔子的心。

席上的人似乎再没有人在意毓婉拒嫁意思,又开始商榷吉日吉时,说到高兴处不乏有人鼓掌开怀。

是阿,九十九担担聘礼已经抬到了佟苑门口,距离双方定下的婚期也只有两个月时间,岂是能说反悔就反悔的?

于是作为当事者的毓婉被所有人忽视了,任凭她怎么不满,也没人站出来肯定她的慌乱。毓婉恍惚的抬起头,正对上杜允唐探究的目光,两道入鬓浓眉正拧在一起,眼里全是愤怒和厌恶。

作者手记:

民国十一年元月元日,腊月初四,上海督军沈之沛娶黎家三小姐黎雪梅为续弦,同日杜氏实业与满清皇裔佟佳氏喜结连理。四大家族,有三者同日联姻结为一体,关系愈发紧密保靠,其孤立周家的意图,似乎变得更为明显了。

----------取自《申报》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