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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家梦1


一九零九年 上海 佟家老宅

凌晨风劲,送着佟苑内栽的桃花香气弥散开来,将满园春色留在中西合璧的小院里。

佟佳鸿仕和那拉氏一袭旗装伫立在大门口,搂着小毓婉对着硕大的镁光罩子微笑着。轻风浮动,小毓婉旗装长夹袍露出的内衬竟也是内造的缂丝刺绣,足见佟佳家多年来在申城做洋务获利不菲。

小毓婉圆润的脸庞肌肤细腻红润,一双明亮眸子微微扬起,嘴角也紧紧抿着靠在额娘身边,左手还牵着阿玛的衣角,那拉氏一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手也牵在丈夫的手臂上,佟佳鸿仕与她们母女俩离了一些距离,端正的面容上并不见笑容。

前方镁光灯一闪,摄影师从黑布罩子里探出头:“佟大人,请向右站一些,再笑一些。”

佟佳鸿仕回过身,笑着为那拉氏拉扯一下夹背心,“可是有些太紧张了。”那拉氏也为他整理一下头顶的双眼五品花翎的顶戴。两个人再次并拢身形,齐齐露出笑容,听得前方噗的一声又冒出一股镁烟,只是两人下方的小毓婉却已经无影无踪。

天色渐渐开始放亮,佟家大门外,佟福带着佣人们正在七手八脚的搬运行李:“快点,快点,眼看就要出发去京城了,东西怎么还没准备好?”佟苑树上驻足的鸟雀被他浑厚的嗓音震动,扑棱棱扇动翅膀飞了出去。远处小巷里早有黄包车夫和小商贩蹲在那儿,见佟苑这般唬人的阵仗也畏首畏尾的不敢上前。

那拉氏望了望身后的老宅,满是桃花盛开,花蕊犹在风中摇摆不定,微风拂乱她鬓角的发丝,许久不曾梳起的两把头此刻顶在头顶也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她对佟苑有些依依不舍,叹口气:“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佟佳鸿仕神色也有些怅然,只是故作无谓摆摆手:“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人还没走呢,你先惦记回来做什么?如今新帝登基太后肯重用我佟佳鸿仕,是咱们佟佳氏的莫大荣耀,他人求之不得,你倒先忧心忡忡起来。

那拉氏不自在的抹了抹两鬓所佩的点翠花钿,背过身去长叹一声:“说什么重用,如今新登基的小皇帝才三岁,根本做不了主,我们去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我娘家兄弟也说了,去了无非就是闹个空闲的差事做,如今全家在申城待这般久了,也适应此处衣食穿戴风俗民情,再回京城,反倒不知该如何生活了。”

佟佳鸿仕不想再听那拉氏唠叨,不耐烦的摆摆手:“行了行了,你这车轱辘话都说了两个月了,敢情你还敢抗旨不遵不成?”说罢,他甩了一下袖子,自己先怒气冲冲回了内苑。

那拉氏也有些恼怒,往前跟了几步,忽然发现自己手中的孩子没了,立即转过身唤人:“素兮,毓婉呢?”

素兮匆匆从后院跑过来,四周打量一番也慌了神:“奴婢没看见,大小姐是不是回宅子里玩去了?”

那拉氏立即遣素兮招呼管家佟福,佟福忙碌中听闻太太召唤来不及擦汗,急急忙忙跑过来,扫袖躬身施礼:“太太,您找我?”

那拉氏皱眉,“毓婉这孩子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赶紧带几个佣人找找,别误了老爷启程的吉时。佟福应了一声忙带着佣人四处寻找,那拉氏则由素兮搀扶站在内苑台阶阴凉处等待。

不知何时巷子里蹲的那些黄包车夫和小商贩们已经消失不见了,升起的阳光刺得人双目微微闭拢,那拉氏心里突然有些异样的突突跳着。

很快,佣人们兜着宅子转了一圈不见毓婉身影立即过来回报。“太太,大小姐房里没有人。”“太太,后花园也没有大小姐。”“太太,正花厅也没看见小姐。”

那拉氏这才当真有些急了,她嫁入佟家十年只诞育毓婉一女,所幸佟佳鸿仕因她娘家显赫地位倒也不曾表示在意男女子嗣问题,更不曾纳妾再娶。此时独女若是失踪,她该如何向佟家列祖列宗交代?思及至此,那拉氏颤抖了声音:“那书房呢?”

佟福摇头,以袖子擦汗,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奴才去过了,也没有。”那拉氏闻声,双腿一软,顿时瘫软了身子,素兮立即上前搀扶住她。

那拉氏平复了呼吸,半晌喉间方才能发出声响:“快,快去禀告老爷,大小姐,大小姐丢了……”

赌场污浊的空气中,一个个赌徒已经输得赤红了双眼,他们赤裸着上身,将身上背的布褡裢放在桌边,双眼巴巴看着桌子上的骰子盅。

在令人窒息的赌桌后,只有老式摆扇呼啦呼啦一下一下拽动扇风,却无法驱散赌徒们鼻孔里喷出的浓重热气。

一脸油泥的周鸣昌拖着儿子周霆琛挤过前面所有的人,犹疑着把一个粉红色钱袋压在数字上面。周霆琛愤然拉扯着周鸣昌的胳膊,盯着钱袋焦急的叫道:“爹,娘在家还等咱们带钱回去还债,赶紧回去吧!不能再赌了!爹!”

被儿子扯得不耐烦的周鸣昌回首举拳,周霆琛昂起头并没有躲闪,眼底没有丝毫惧怕:“爹,你打我也行,咱别赌了。”

周鸣昌见状一拳捶在赌桌上:“别瞎胡闹,赶紧回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他一回头立即将粉色钱袋往前一推:“我,我全买了!”

周霆琛上前猛的一把抓过钱袋,紧紧捂在怀中,周鸣昌大怒,一巴掌打在儿子后脑勺上:“再敢乱动,老子打死你!”

赌徒们见父子俩发生争执,立刻哄堂大笑:“周老七你不是偷女人的钱来赌的吧?”“周老七,你连儿子都管教不了,还赌什么钱阿?”周鸣昌脸腾的一下涨红了,立即恼羞成怒的辩解:“什么偷?老子才不是偷,这就是我的钱,我娘们的钱也是我的,周霆琛,赶紧给我回去,不然老子打死你!”

赌场老板从周霆琛手里抢过钱袋,拎起在眼前看看,周霆琛立刻抠住钱袋子,又夺回手中不放手。赌场老板见状皱了眉头:“嗨,你这个小毛头,你爹都把钱给我了,你来充什么梁山好汉?滚滚滚!”说罢赌场老板又把钱袋一把抢过来,揍了周霆琛一拳,将粉色的钱袋子打开,把铜钱铺在手心数数,撇嘴。

赌场老板咧开嘴冷笑:“就这些钱?好吧,算你不是偷娘们的。都压上?那你可别后悔!”

周鸣昌确实有些不舍得,这些钱是自己婆娘借来的下个月米粮钱,真赌光了,下个月一家三口就要喝西北风了,他哆哆嗦嗦伸出双手,想要拿回点儿。

赌徒们见状顿时起哄:“周老七你还有没有种,是不是爷们?放下的钱还想往回拿?你赶紧带你儿子回家守老婆去吧!”

被嘲讽的周鸣昌咬咬牙,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把手中的钱都压上:“老子不后悔,开吧!”

见他撒开了赌,赌徒们齐声叫好,赌场摇骰子的人端起骰子盅开始摇晃,伴随着骰子在骰子盅里清脆的撞动声响,众赌徒的情绪仿佛已经被人一把火点燃,青筋暴起的围着赌桌齐声高喊:“开!开!开!开!”

骰子盅咣当一声落在赌桌上,缓慢掀开,周霆琛推开父亲阻挡定睛一看,脸色顿时青白死灰。

输掉手头所有钱的周鸣昌跪在赌坊外,给赌场老板不住磕头:“求求你,把那些钱还给我一些,那是下个月的米粮钱,没有这钱,我们家都要饿死了,老板。”

周霆琛被围观的赌徒们推到一边,看着父亲举动,人直直站着右手的拳头握紧又放开,疾步走过去噗通一声也跪在周鸣昌身边,头倔强的偏向一边,并不开口求饶。

赌场老板拿着牙签一边剔牙,一边指指点点周鸣昌的脑门:“别说你和你儿子才跪了半天,你就是跪死在我这赌坊门口,我也不可能把钱给你。今天把你输的钱给你了,明天再有人跪我还得给,我又不是开育婴堂的洋人,没那么多的慈善菩萨心肠,去去去,滚一边去,别脏了爷的鞋子。”

周鸣昌绝望的抱住赌场老板的大腿拼命的磕头:“大爷,把钱给我吧,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那钱确实不是我的,是我女人借的贷,现在一分钱没有了,我回去没办法跟我女人交代,过两天追债的要上门,是要出人命的。”

赌场老板把嘴里的牙签朝一边啐了,将周鸣昌踹到一边冷笑:“我管你有没有办法交代呢,来人!打这两条挡道的狗!”

扑上来一群打手将周鸣昌拎起来暴打,三拳两脚周鸣昌的脸上已经挂了彩,周霆琛想上前帮忙,周鸣昌立即用手势制止了儿子的贸然举动,一时间巷子里尘土飞扬,四周的赌徒们围观叫好声四起,只有周鸣昌一个人被围在中间抱头挨打。

赌场老板则在一旁拍手叫嚣:“穷鬼还来赌,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我太平坊闹事!”

很快,周鸣昌就抵抗不住了,终于还手和打手们厮扯起来。周霆琛在一旁看着父亲挨打心中万分着急,被父亲制止不敢动弹的他很快也被打手们拎过来一起打。起初周霆琛不敢还手,胸口被踹了重重的几脚,后来被人打久了,不逊的性子涌上来猛地扛住一个打手掀翻了过去,将众人推到一边,几步扑到赌场老板面前,从地上捡起砖头朝赌场老板脸上蹦起来拍下去。

他一边用力拍一边吼道:“把钱给我娘,把钱给我娘!”

赌场老板根本没将眼前这个干瘦少年放在眼底,冷不防被周霆琛蹿出来一砖打倒在地,反手再想去夺,又被周霆琛狠狠拍了手,满脸满手是血的他只能惊恐躲闪殴打,嗷嗷的求饶:“小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哎呀,快来人!”

回过神的周霆琛看看自己手中沾满血的砖头,再看看赌坊老板被打破的头,立刻吓得不知所措起来。周鸣昌见儿子闯祸了,连忙朝他大喊:“赶紧跑,快跑!”周霆琛听到父亲的提醒,扔掉砖头疯狂的从小巷子里钻出去仓皇逃走,周鸣昌也一头顶倒一个打手,立即撒开步子也跟着跑远了。

赌场老板没有了生命威胁,仿佛又生龙活虎活过来一般,他蹦起来叫骂:“给我追,不能放过他们爷俩,把那两个瘪三给我抓回来!让他们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十几名打手听从命令跟着周鸣昌父子俩追杀出去,赌场老板这时才伸出手擦了擦头,疼得一龇牙:“妈的,老子居然让个毛头小子给开了花!晦气!”

墙角冒出周霆琛伤痕累累的脸,他朝两边张望了一下,用牙撕开衣服将受伤的手腕包扎起来,拐角跑过来的十几个打手到处找不到他,一直在岔路口徘徊。此处是使馆区,有钱人比比皆是,又有洋人警长在一旁来回巡逻看守,方才那些打手并不敢行径太过嚣张,有人压低声音:“走,咱们去前面看看。”

打手们离开后,周霆琛倔强的脸庞再次从墙角后露出,他担忧的张望了自己身后来时的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刚刚从巷子出来父子俩就跑散了,只有他一人憋口气一直跑到此处。

猛然间他身后后门咣当一声打开,惊得周霆琛躲闪不及,一盆脏水哗啦一下从天而降,一盆带着杂物的水全倒在他的身上,浇了个透心凉。

使馆帮佣的阿婆也被鬼鬼祟祟的周霆琛吓了一跳,立刻叉腰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小赤佬,侬想偷阿拉东西伐,侬想做啥!”

周霆琛被当头一盆水惊得呆住,他愤然捡起身边的纸来擦脸上的污水。“谁偷你东西了,你这里的破烂求大爷拿,大爷还不爱动手!”

那阿婆见他脸上凶相,衣服又是破烂不堪,怕惹了祸事,又嘀嘀咕咕骂了两句迅速的锁上了门,周霆琛见她惧怕了哼哼两声,又从废纸堆里抓过一些纸擦脸,擦着,擦着,猝然,他被手中报纸夹缝中刊登的一条寻人启事吸引住目光,如获至宝的展开报纸:“爱女佟……于两日前走失,若有善心人士救助找回,必定重金……,佟……。

虽然报纸上有几个字并不认得,但得到这一消息的周霆琛如获至宝,走失人口有重金酬谢,这是天上掉下的好处,他四周警惕的看了一眼,立即把报纸摺叠几下小心翼翼藏在怀中,低头想了想,转个身向西北方向跑去。

城郊人市,遍地都是蹲在一旁头顶插着草标的女孩子,露出惊恐的眼睛望着来往的行人,干涸的小嘴还要不住的乞求:“大爷,买了我吧,我什么活都会干。”

此处是人市,吃不饱饭的人家会送女儿来此换粮食,也常常有被拐来的孩子充当自家孩子被人牙子卖掉,这些女孩子大户人家买去当丫鬟,没钱人家买去当媳妇,甚至连青楼的老鸨子们也会定期来此挑选样貌好的女孩子来为日后清倌人储备做打算。如果那个走失的孩子被拐子卖掉,多半是会出现在这里。

周霆琛在拥挤的人群里到处查看着,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姓佟的女孩子到底长什么样,也不知如何从这一群女孩子中找到她,只能跟着人流向前走。

这里四处可以看见人贩子和老鸨在女孩子惊恐的眼神中谈价钱,人贩子敲打敲打自己手边女孩子的脸蛋:“这个五十文,一枚不少。看这脸蛋,买回去保管赚得盆满钵满的。”

身上穿金戴银的老鸨咂咂嘴,晃着带了十几个金钏子的粗手挑剔的拎起这个女孩子前后打量,不满意的撇撇嘴,随手将其推倒,孩子跌在地上的安危连看都不看,直接跨过这个女孩子的头顶继续往前挑:“我说,你这批货可不怎么样,连粗使的丫头都找不到,下次没好货,可别叫姑奶奶来了。”

突然人群里传来尖锐的呼喊声,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冲出人群想往外跑,边跑边喊:“救命,救命!”可人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人贩子一把抓住,撕扯着衣裳劈头盖脸的打她:“我让你喊,让你喊!你还敢跑!看我不打断你两条腿!”

老鸨闻声停住脚步,狐疑的看小女孩撕咬着人贩子。这个女孩子年龄太小,身量未足,根本还看不出样貌体态,只是一味咬着人贩子的胳膊大叫:你不是我阿玛,我要找我阿玛!”

小女孩呼叫的声音尖锐刺耳,眼看着人越围越多,人贩子也不由得心虚起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小兔崽子,你现在在老子手里,老子就是你阿玛!”

被捂住嘴的小女孩喊不出声,只是呜呜的扭动身子,人贩子立刻将她带回到自己地盘,很快就拿了根麻绳将小女孩捆上。两人身边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哎,你这么狠心?到底是不是你家亲闺女?还是买来拐来的?”

人贩子被人们问得不耐烦了,便伸手去推搡众人:“看什么看,没看见过卖人阿?”

推人的动作使得人贩子手头一松,小女孩又得了空隙,连忙又高声叫喊:“我是旗人你不能卖,我阿玛是新任内阁学士佟佳鸿仕,你不能卖我!”

面目猥琐的人贩子听见小女孩胡言乱语不住冷笑,扬手一个耳光将她扇倒在地:“你阿玛是内阁大学士?老子还他妈的宰相包大人呢!滚一边去,不然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被他的威胁震慑住的佟佳毓婉先是畏缩的躲了躲身子,随后咬住嘴唇憋足了劲头,她乌黑的大眼睛一直在转,不停的打量四周,突然,起身咬住人贩子的手,人贩子吃痛不住将她甩到一旁,她立刻再次爬起来从圈子里跑出去:“救命,救命!”

还没等冲到人群外,面前穿着一身红褂裙的老鸨一把将她抓住,拎着衣领提到面前,掐着她的下巴左右仔细打量,立刻笑了出来,嘴里的金牙阴森森闪着光芒:“这小姑娘倒是细皮嫩肉眉目清秀的,看起来跟那些乡下丫头不一样,这个怎么卖?”

人贩子闻声立即凑上来,三角眼上下打量了老鸨一番,见她袖口里揣着厚厚的银票,当即谄媚的把小女孩往前送:“您看看,这孩子模样好,您买回去当个清倌儿肯定能赚大钱。”

抓着女孩子的老鸨子又掀开她的破烂衣服看了看手腕上的皮肤:“这孩子看着不像是普通人家粗养的,老实说,你这孩子从哪里拐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