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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一九九九年冬 辽宁 鞍山 大雪连天

大雪将这个东北重工业城市铺罩得一片银装素美。用羽绒服、军大衣、各色围巾将自己围绕缠紧的行人们嘴边哈着淡白色的雾气,雾气在脸上弥散开来,凝结冻成冰珠挂在眉毛睫毛上,晶莹水亮。

这是一场五十年来前所未见的暴雪,交通停滞,城市瘫痪,被迫弃车步行的人们匆匆迈开步伐向家赶去。所幸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对暴雪也已经司空见惯,碰见相熟的朋友还不忘调侃是不是早已被冻成了冰棍。

老人从爬满冰凌的窗子上呵出暖暖的一块光亮,看着外面生活几十年的熟悉城市,无声的笑了。她也习惯了这种暴雪的日子,仿佛所有过去的一切在南国城市的回忆全部被雪掩埋在地底,再也找不到丝毫痕迹。

她的膝盖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姿势,回头看了一眼裂开皮的欧式皮沙发,想要挪回沙发上去。那是孙子结婚时她送的礼物,用了差不多有二十几年,如今已经斑驳不堪了。

八十年代初期国内物资还很紧张,手边没有家具票的老人想给孙子买件像样的结婚礼物也不能够。于是偷偷用手里存下的最后两只金耳环抵押给农村的老木匠,求他给做一套沙发来。老木匠听说过这种东西却从未真切见过,便让她画好图再来做。她一周后送去了凭借记忆描绘的图样,整整用了两个月时间老木匠才琢磨出这古怪东西的做法,依葫芦画瓢打造出个样式相仿的沙发来。沙发送到孙媳妇家,顿时为儿子儿媳添了不少脸面,看到孙媳妇羞涩的笑容,她也才欣慰的跟着笑了。

这套房子是极其破旧的工厂职工楼,四周墙壁用灰白色涂料一刷到顶,再用蓝绿色的油漆走了踢脚线,水泥地面上铺着地板革,因为时冷时热,角落里到处是开裂的缝隙,屋子里摆放着八九十年代的老式家具,除了这款欧式皮质沙发,房间里的一切处处显示着房子主人并不宽裕的家境,沙发正对着的电视,甚至还是八三年凭票抢购的21寸日立牌彩电,为了这台电视,全家人排队排了整晚才在朋友手中拿到了珍贵的电视票。二十几摞十元票子换回了二十几年的美好回忆,也算物有所值了。

苍老的老人看够了屋外的风景,终于还是挪动身体慢慢蹒跚了步子走回到沙发上。她不大会用遥控器,所以重孙子看什么台,她就跟着看什么。很快她被电视里的新闻所吸引,吃力的看着电视屏幕,似乎想从中发现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

在老人的身边,重孙子杜岳和女朋友正在嬉笑着打情骂俏。那是个活泼的姑娘,圆润的脸蛋,干净利落的扎着马尾辫,老人时而对她笑笑时,她也极其友好的朝老人赧然回笑。这孩子的年纪正是美好的时候,她开朗阳光的笑容总会让老人回忆起自己当年的青涩和拘谨。反倒是杜岳总觉得曾祖母人已糊涂听不懂什么,越发肆意和女朋友逗嘴打趣。

真是幸福的小两口。老人吃力的露出笑容,继续扭回头盯住电视。

厨房里,老人的孙子杜长平和孙媳妇陈久文正在忙碌着,杜长平揭开锅,一股香气扑出来,他深深闻了闻,心满意足的感慨:“都说是好吃不如饺子,我咋觉得,必须注明那是不如酸菜馅的饺子,酸菜饺子就酒那是越喝越有,咱们的幸福日子美无边阿。”

陈久文麻利的捡出饺子装盘子,见丈夫又在臭美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瞅着就要当公公的人了,咋一点形象都不注意呢。”

“我这是知足常乐。”杜长平对媳妇咧嘴一笑,在鞍钢工作当了多年炉前工的他,体态壮硕,笑时泛青的胡茬更为明显。

是阿,这样的生活,他已经非常满足了。上有百岁奶奶,下有即将结婚的儿子,媳妇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似乎生活如此平静下去,再有个二三十年他也可以心满意足的闭眼去见马克思了。陈久文嗔怪的啐了他一口:“摆桌子,赶紧开饭,饺子快凉了!”

此时,客厅那个不算大的电视屏幕正在播出一条新闻,新闻的背景是人头攒动的拍卖会现场,环境声音异常嘈杂,记者的声音被淹没其中根本听不甚清,老人探出身子努力的听才勉强分辨出记者在人潮中的报道:“本台报,一场集合上海旧宅的最大拍卖活动即将在上海拉开帷幕,据了解,在所有拍卖旧宅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曾任宣统时期内阁学士佟鸿仕的旧日府邸,这座拥有百年历史的中西合璧形式的老宅,是具有浓厚的中国封建意识大家庭受到西方文化冲击后异化的产物,具有重大研究和保存价值,此次拍卖一旦正式启动,将本着有利于保护为前提进行项目招标……”

杜长平在客厅一角摆好桌子,放上几盘饺子和菜,摆好酱油蒜泥,他回头热情的召唤大家吃饭:“都过来吃饺子咯,今晚的饺子馅光肉就放了三斤!再晚一点可就抢不到了!”

老人似乎没有听见孙子的炫耀,她蹒跚的走向电视机,不能站直的双腿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身体重量,整个人噗通一下跪在电视前。

她小心翼翼的摩挲着电视屏幕上上出现的佟家老宅的景象,一寸,一寸,再仔仔细细用耳朵贴在电视喇叭旁听着电视里记者被挤得变了腔调的介绍。

杜长平和正在用围裙擦手的陈久文面面相觑,重孙子杜岳也带着女朋友凑到太奶奶近前好奇的打量她失常的举动,整个屋子里立刻寂静下来,只有电视里的热闹的喧哗声还在继续。

老人忽然扭过头朝众人,声音几乎变了声调:“这里,就是这里!这是我的家,我跟你们说过的佟苑就是这儿。

原本紧张的几个人突然松了一口气,杜长平更是随意把饭桌往前一推,发出吱啦声响,他憨笑着敷衍老人:“奶奶,行了,这点儿事你都叨咕一辈子了,咱们都不核计那是真是假了。”陈久文听见太婆婆这样说,也笑着摇头去厨房忙碌,临走嘴上还不忘挖苦一下杜长平:“我还以为你们老杜家藏着啥宝贝没告诉我呢,白高兴了。”

老人还在目不转睛的望着电视屏幕上的佟家老宅,她并没有听见孙子的调侃,她甚至除了电视里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了。

重孙子越走过来,弯腰搀扶起太奶奶:“太奶奶,那肯定不是咱家,咱家是姓杜的,别在电视上摸摸索索的了,麻溜儿起来吃饺子吧,都搁凉了。”

老人被曾孙扯动了胳膊慢慢抬起头来,望着他粗重的眉眼,似将思绪又从电视中带回,终于泛起了苦笑:“是阿,我都忘记了,我们是姓杜的……”

于是众人摇头散开,又各忙个的去了,对于老人每隔一段时间就犯糊涂的事,他们已经很少挂在心上了,在他们看来,这是上了年纪的人都会添出的毛病,管与不管都是一样,随她去吧。

唯独落寞的老人绕过冒着腾腾热气的酸菜馅饺子,一个人孤零零走回自己的房间。

在没有关门的厨房里,杜长平对媳妇说:“我看奶奶的老年痴呆症又重了。啥玩意家不家的,我咋没听咱爸提起过?”

忙碌中的陈久文叹口气,继续动作利落的收拾碗筷,头也不回就说:“她总是说你们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真是好笑,你们老杜家要真是大户人家,我们还能住这破房子二十多年?”

杜长平咧嘴一笑,双手搭在媳妇的肩头:“她是老糊涂了,这么多年我就没见她清醒过几天,你跟她呕什么气呢?”

陈久文把酱油和醋放在杜长平怀里,手比了比脑子:“我可没跟她呕气,就是觉得可怜,岁数到了,人真是不行了,当年咱俩结婚时候多精神个老太太,现在咋能糊涂成这样?”

杜长平想起那时候的奶奶点头:“是阿,那时候全家人就数她最爱干净,衣服都是浆过的。嘘,别说了,奶奶也没几天活头了,咱好好待她走完这辈子也算是对老人问心无愧。”

陈久文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点点头,又是长长叹口气:“要我说,还不如七十几岁就嘎嘣一下死掉算了,总比这么糊涂着活受罪好,你看咱爷爷……留下活着的人,就是受罪。”

杜岳搂着女朋友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也在对她耐心解释:“刚才没吓着你吧,我太奶奶就这样,脑子有问题,没什么大事,别害怕哈。”怀中的人似乎提起老人还有些心有余悸:”等咱们结婚了,你太奶奶要跟咱们一起住吗?万一她经常犯病怎么办?”

杜岳点头:“这是必须的。只要太奶奶身体健康,咱们就得跟太奶奶一起住。我爷爷过世的时候就跟我爸说,让我爸养好我太奶奶,说她这辈子可不容易了。不但我爸养,我也得养。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没商量。”得到这样的答复,显然是有些不满的女孩子又问:“那你奶奶是不是真姓佟阿?她总叨咕佟家佟家,是不是真就是他娘家阿?”

杜岳搂着女友嘿嘿傻笑:“姓佟的多得是,这又不能证明她就是佟家大小姐。”似乎想到什么的女孩子再问:“备不住有个万一呢?”

杜岳立即从床上站起来,在地上吧嗒一下向女朋友立正敬礼:“报告首长,没有万一,我们家八辈贫农,我太爷爷是钢厂挖煤的,我爷爷是钢厂开车床的,我爸是钢厂炉前烧钢水的,我是钢厂开天车儿的,咱们家一辈子根红苗正!一个地主资产阶级都没有!”

猛然间,老人房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震动的声音惊住全家,房子里的几个人戛然停住说话,都疑惑的抬头望向被关紧的房门,愣住。

老人颤巍巍走到自己床边,她弓下腰,从床底摸索半天才翻出一个铺满灰尘的木匣子,将木匣子捧在手上精细的吹吹上面的灰尘,又小心翼翼的打开,木匣子里藏有一本古老的黑白影集,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她抚摸影集得意笑笑,低下头,将影集一一翻开。

第一页:一个身穿旗装扎着小辫子的女孩子正站在身着清朝贵族服装的父母身前微笑。背后正是桃花遮映下,电视里曾经出现过的佟家老宅。

一只枯槁的手轻轻抚摸女孩嘴角的灿烂的笑容上,一滴浑浊的眼泪滴落在相纸上,慢慢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