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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窗外很冷,窗内却很热,灰白的石灰开始熔化,慢慢得流淌下来。

玻璃上全是雾气,仿佛城墙角落击溃的士兵的残骸。

讲台上的书纹丝不动,静静得等着扬起的粉笔灰尘,温柔得覆盖在它的身上。

只有叶子嘴巴周围的空气在周转、对流,震动五十对耳膜,试图扭转所有懒散的作风,更新所有迟钝的记忆,颠覆所有既成的事实。

“噗!”

这当口,突然一声尖锐、清晰的声音从某个角落里杀将出来,宛如一根尖针,刺入鼓胀的气球——

教室顿时炸开了,空气分子作起了剧烈的布朗运动,层层声浪、无数的笑声撞击着玻璃,试图破窗而出。

叶子狠狠得砸在桌子上:“有嘛好笑的?!哪个没听见过放屁?!”

声浪将书本一生的积蓄高高震起,令一切试图破窗而出的行为成为徒劳。

旋又是一声:“不许笑!”

过了半晌,教室才彻底安静了——来不及撤退的笑声也躲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笑?你们有什么资格笑?恩?你们上次考试考赢了72班?还是你们高考有考上清华的把握?恩?你们怎么就没有那种闹中取静的本事?完全用心听课的人,是听不进其他的东西的,你们用心了吗?你们没用心,成绩怎么能上来?考试又怎么考得过人家?”叶子顿了顿,威严得扫视下面:“刚才是哪个放的屁?恩?哪个放的?给我站出来!给我自己站出来!”

等了半分钟,叶子见下面还没有反应,怒道:“站不站出来?不站出来是不是?今天要是找不出这个人来,就停课!搞整风!”

叶子此话刚落音,一声炸雷凛然响起——“是我放的!”

众人一看——是锅巴!

可见,锅巴的确是条敢作敢当、不连累他人的汉子。

叶子沉着脸看了锅巴半晌:“于楚智,你身为一班之长,你为什么总不带个好样?”

陈晨生立马低头狂拧自己的大腿,可怜锅巴不敢有半点不敬,只好低垂着脑袋,可脖子上的肌肉却在不停得牵扯,颇为有趣。

“那现在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放屁?”

听了这话后,陈晨生的舌头差点被咬破——为了憋住笑,他的脸都憋红了,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林文等人则早钻到桌子下面去发泄了。

而锅巴因为憋笑,连五官都扭曲了。

叶子气急败坏得道:“你不晓得是不是?你不晓得就到外面去想!莫在这里挤眉弄眼!滚!现在就给我出去!滚出去!”

锅巴笑容消失了,剩下一脸茫然。

叶子从讲台上冲下来:“你给我滚!我叫你滚蛋!你聋了吗?你这也叫班长?班个屁长!放屁班长!你还以为我不晓得你怎么当上这个班长的?啊?滚出去听见没有?”

锅巴鼻子和嘴巴都气到一块了:“走就走!哪个稀罕你的班长?”说完啪的一声关了抽屉,上了锁,昂首就走了出去。

“走就走?不稀罕?”叶子冲着锅巴的背影道:“你不稀罕?好!好样的!有志气!你不稀罕,我就更不稀罕了!你从今天起,以后你都不要到我手里来念书了!我还不信捡不了你的摊子!你要当班长,随便你到哪里去当!”

说完就叫了两个同学将锅巴的课桌抬了出去,扔在走廊上。

这节课忙忙忽忽得这样就完了,等下了课叶子出了教室,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将教室里的玻璃全震成了碎片,落在地上,折射五光十色、形态各异的笑脸。

“来了?”

叶子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活,抬头看了看,似乎才发现已经呆站了十来分钟的陈晨生、石方和方定波三人,又拿来热水瓶,冲了些开水到杯子里,笑道:“这于楚智,被我赶出去才几天?才几天?三天吧?你们就让我缓口气?行不行?啊?”锅巴放了那个屁之后,叶子铁了心要开走他,就这样,他真得被赶出了73班,去了普通班74班。

……被子上怎么有蒸汽冒起来呢……烤火的被子会是湿的……茶水洒上面了……肯定是边烤火边喝茶……张晓冰怎么没动静了……王琴……她到底对吴青锋怎么样啊……

“陈晨生!”石方拉了拉陈晨生的衣袖:“陈晨生,叶老师叫你呢!”

“……啊……”陈晨生一惊:“啊?”

“想嘛这么出神呢陈晨生?你们看看陈晨生,他最近老爱走神!这次,是不是又到爪哇国旅游去了?”叶子宽厚得笑笑,眉毛间拉开很长的空隙,脸颊上竟还有浅浅的酒窝:“陈晨生,你说说看,昨天晚上干吗去了?”

“昨天……昨天……吃晚饭的时候……”

陈晨生正支支吾吾,方定波插道:“我先说吧。”

叶子微微一惊,笑道:“又不是评三好学生,这么积极干嘛?也行!方定波,你先说吧。”

方定波道:“我去看演出了。”

黄自杰和郭品回了回头,给了个注目礼。

叶子笑道:“演出?是那个什么《西游记》里的演员演的吧?”

方定波:“对,演牛魔王的。”

叶子道:“我晓得我晓得,昨天过来的团,在电影院演的吧?怎么样?好看吗?”

方定波道:“还可以。”

叶子笑道:“十五块钱的门票估计你们也不会买了,不用问,肯定是爬墙进去的!哎,本来我也是要去的,后来有事没去成。不错不错,敢做敢当,不错!石方,你呢?”

“我也是。”石方本来正在东张西望,张口就道。

黄自杰和郭品听了,都啧啧起来,叶子回头与两位老师对视了下,赫赫作响得甲了口茶水,笑道:“陈晨生,你,就不用问了吧?”

“我?……不……我……”陈晨生狠命得压着脑袋:“……我……我昨天肚子痛,就在寝室里休息,本来我喊了林文帮我请假的,可后来他忘了……”

叶子收起笑容,用眼镜将凛冽的寒光聚集到陈晨生脸上:“真的?”

“……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林文,问肖仲新……”陈晨生努力放松自己,冷静得抬头,直视叶子的眼睛。

“方定波,为什么你的家长没来?”

次日早晨,石方乖乖的把他父亲叫了过来,领了一顿骂回去了,方定波却若无其事,第三节数学课上课前,叶子压着火气问道。

“我爸到外地去了。”

“那你姆妈呢?”

“我姆妈也没空。”

叶子眼睛顿时暴了起来,日光灯映在镜片上,泛起阵阵寒意:“没空?你家长是大人物嘛!忙啊!啊?你以为我很空?我没事喊你家长到这来耍?”

方定波低头玩弄着手里的笔,嘴角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

叶子快步走到方定波的跟前,一把将方定波手中的笔打掉,喝道:“你给我站起来!跟老师说话要站着说,你懂不懂规矩?你懂不懂尊敬老师?恩?”

方定波歪歪斜斜得站了起来,依然无所谓得笑着。

叶子怒火中烧,一扒拉方定波:“你还要不要脸?啊?你的皮厚啊!不怕开水烫了?啊?你给我站好!”

方定波一甩手反而坐了下去,针锋相对道:“我怎么不要脸了?啊?我是人啊,为什么我笑不得?啊?你凭嘛喊我站起来?啊?”

叶子愣了一愣,语气倒冷了下去:“是啊方定波,你这么有本事,我凭嘛喊你站起来呢?可你又有嘛好神气的?你不要忘了,你是怎么进这个重点班的!”

方定波一拧脖子:“怎么?我怎么进来的?我是花钱买进来的!怎么了?花了钱我还不能坐在这里啊?”

叶子又是一愣,仰天长叹了口气:“我真治不了你!真的。你现在回去喊你家长来,我没法教了,你家长没来你就不要来上课,就不要来上课,你现在回去!”

“方定波,你出来!”

下午,方定波依然坐在教室里,叶子的声音虽然象炸雷,可他却象没听到一样,歪坐在椅子上。

青筋象蚂蚁一样爬上了叶子的额头,隔着茶色眼镜,都能看到眼睛里的血丝!

叶子一个箭步走到方定波的面前,指着外面:“你给我出去!我说过家长没来之前,你不准上课!你没听见?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脑壳?”

方定波把身子往后一仰,昂首平静得直视叶子:“我来告诉你——我不但长了耳朵,而且长了脑壳!我来上课,是因为我不但交了学费,而且给了小费!”

空气分子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成批成批得准备逃亡,顿时将窗口玻璃的缝隙挤满,而所有的日光灯此时已经脸色惨白,眩晕了过去。

……

……

“滚!你给我滚!滚!滚!滚!”

听声音,根本不象是嗓子里发出来的!叶子彻底得愤怒了!眼镜的镜片也似乎马上就要裂开!

叶子疯狂得将方定波课桌上的书撸起来,没头没脑往门口甩,拉过方定波的衣袖就往外拽:“滚!滚!你今天非滚不可!今天不是你滚蛋,就是我滚蛋!”

可叶子脸都憋红了,桌子拖得东倒西歪,方定波的屁股还在凳子上。

最终还是方定波妥协了,松了劲,被拉了起来,嗤笑着,甩开门径直向外走。

叶子胸口还在剧烈得起伏着,对着方定波的背影骂道:“没有父母教的野种!”

方定波听了这句话,竟返了回来,站在叶子的跟前,眼睛里露出了道凶光:“你骂我可以,千万不要骂我家长!千万!”

“……其实……方定波同学,也是个不错的学生吧,我本来也没想会到这一步的,可你们也看到了,我是做到仁至义尽了,可他不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我也没有办法了。当然我也并不是说人不读书就活不出出息来了,开车,做生意,当老板,都能养活人,也都能混出名堂来,因此,如果还有哪个觉得不读书更合适自己的话,就请他早一点想好吧,也早一点奔自己的前程……”

叶子似乎有些疲惫,双手撑起羸弱的身体,脸色黯然:

“……有些同学可能会认为我喜欢和你们作对,喜欢跟你们过不去,其实,其实我这个人呢……怎么说……你们看,我跟你们年纪相差本来也不大,我就在这里讲几句内心话吧。”

“说起来,我念大学那阵子,也算是个调皮的学生吧——逃课,贪耍,甚至也交女朋友……”

“……也算是与许多象方定波这样的同学有许多相似之处的人,对,是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但是我和他们有一点很大的区别——那就是我把学习和耍分得很清楚——学习没有搞好,我绝不去耍!而且我当时还是大学,而你们现在是高中!你们晓得吗?你们猜猜看我读高中的时候是怎么读书的吗?你们肯定想不出来!我在插秧、收割的时候嘴里都还念着书!睡着了说梦话还在做数学题!我们村里人都以为我读书读疯了!结果,跟我一样大的,就我考上了大学……”

“我为什么这样读书?我们不读书怎么办?我们不读书一辈子都只有在农村下苦力!你们有亲戚在农村吧?你们去过农村吧?所以,所以我们才加倍得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而你们之所以如此轻率、草率,就是因为它来得太简单,太容易了!”

“我再说点题外话吧——现在的社会情况、矿物局的情况,我不晓得大家到底了解多少,隔壁班的黄老师,还有郭老师,喜欢议论,上次有同学也听到了,有些是发牢骚,可大部分都是实际情况。据我了解,矿物局今年上半年的情况是,只有五厂和龙王山金矿还在赚钱,其他的什么一厂、铅锌矿,机修厂,都在亏,据说已经亏了三千万了!三千万啊!你们再去看看周围的情况,有多少人下岗了?有多少人轮岗?有多少人明年就要待岗?有多少人去年的工资还没领到?又有多少车间已经停产几个月了!这些,你们清不清楚?清不清楚?许多同学的梦还没醒!还等着父母退休了去抵职啊!”

“你们中有些同学可能还不了解这个时代,可能还以为是吃大锅饭的时代!还以为是一碗水端平的社会!还是工人老大哥,农民老二哥的社会!那我告诉你!不是了!早就不是了!现在的社会,包括以后的社会,我敢说,只有两条路——要么做人上人,要么做人下人!要么现在吃苦中苦,以后做人上人,要么就现在享受,以后做人下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这就是现实!是现实啊!现实啊我的同学们!”

叶子的嘴角在不停的抖动:“我有时也在问自己,人,活一辈子,到底图个嘛?我在农村的时候没搞清楚,读高中的时候我没搞清楚,读大学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搞清楚,不过现在我可以说——我搞清楚了!那就是——人,要有责任感!不能只为自己活着!要为自己的父母,要为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孩子,为自己的家族负责!争光!争气!要做人上人!”

叶子缓了口气,声音也低了许多:“你们马上要面临的是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挑战——高考!你们的人生有几个关键的时刻,这就是第一个最最最关键的时刻,把握好的话,也许,你们以后就不需要再象我一样发牢骚了。”

叶子黯然离开好一会,林文才小声笑道:“现在凡是读了点书的,哪一个不是娘卖的一肚子牢骚、吃饱了没事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