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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母与子


春冬之交,天黑得早,酉时刚过,傅府已陆陆续续点了灯火,四知堂内,老夫人一身素色衣衫,手捏念珠,端坐在御赐的小佛龛前。

“太夫人,老爷到了。”管事婆子上前禀告,正念着佛经的老人仿佛没有听到禀告般,只自顾自地念经,直到有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并最终停在背后,这才双手合十,向着佛祖叩拜,而后转身坐上胡床。

来人是傅筑,只是他的面色看来很不好,下巴的几撇胡须都已经因为疏于打理有些枯黄了。原来,八皇子西凉讨逆,一路高歌猛进,六部却快哭了——正是冬去春来、青黄不接的时候,虽有地方全力协助,也难以解决几十万大军的粮草补给问题。偏今上对八皇子的战绩很是看重,得知粮草不止一次出现延误后,大发雷霆,日日斥责六部无能,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兵部。

好在他不是会把朝堂的情绪带到后院的男人,虽然眼中满是血丝,表情却怡然自若。

“母亲叫兰石过来,可是淑娘理家有处事不当之处?”

傅柳氏闺名柳淑娘。

“淑娘素来能干,怎么会处事不当,我是觉得她做得太好了!”

老夫人重重地敲打着紫檀雕花案几,面如寒霜。

“兰石不懂母亲的意思。”

傅筑冷静地说着,因老夫人不悦,一旁伺候的丫鬟也不知是不是该上前给老爷加个垫子,他索性自寻了个铺着锦垫的竹案,盘腿坐下。

“我问你,修缮宗祠这等大事,她为何不向我禀告一声,就取了百万钱给崔管事回北地主持了?”

“母亲说过,这个家的大小事务都交给淑娘打理,没有大事不需要惊动你。”

“修缮宗祠不是大事?动用百万钱不是大事?连三郎改到淑娘名下的事,也不是大事!如此说来,这个家也没有事情算得上大事了!”

果然。

傅筑抬起头,细细禀告:

“兰石膝下单薄,所幸三郎知道上进。儿与媳妇思量着,不妨早些将三郎改到淑娘名下,以免夜长梦多。”

说到这里,又仿佛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

“不可重蹈安平郡公的前车之鉴啊。”

安平郡公是燮朝宣帝时的军神。

郡公出身胤州叶氏旁支,因家道中落,少年孤苦,侍奉在当时还是藩王的宣帝身边,得到大力栽培。宣帝即位后,郡公被委以重任,立下汗马功劳,却也耽误了终生大事。直到而立之年,才得宣帝赐婚,尚郡主,之后郡公主持北伐,了却三朝遗恨,成就一统大业,却招天妒,享年四十五岁。郡公逝后无嫡子袭爵,所幸安平郡主深明大义,宣帝对安平郡公也是深感愧疚,特许安平郡公庶长子袭爵,次子、幼子也相继封了侯。

后世在感叹宣帝与叶公相知相许、郡主与郡公伉俪情深之余,不免心有余悸:毕竟嫡庶有别,若无嫡子,还是早早将庶子归于正妻名下吧。纵然正妻有安平郡主的大贤惠,若非宣帝殊宠,安平郡公庶长子想要袭爵也是不可能的。

“事关袭爵,三郎的事情自然应该早早去办,我只是不懂,你们夫妻为何办这么大的事情竟也不禀告我一声!”

“母亲这些年潜心向佛,兰石不想用世俗的事情劳累母亲。且冠礼迫在眉睫,三郎改为嫡子的事情又须诸位叔伯同意,儿想这事须在行冠礼前办妥,便让淑娘早早打发崔管事回北地打点了。”

“真只是一片孝心?我倒觉得是你和淑娘心里有别的盘算,怕我老婆子知道了,坏了你们的算计!”

看傅筑满口孝义的敷衍,老夫人索性也把话摊开了讲。

“族里的叔伯们,知道你在京中得意,唯一担忧的就是子嗣大事。把三郎换到正妻名下,是关系傅氏一族世代昌荣的大事,他们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不会不给行方便。你们夫妻瞒着我偷支百万钱修宗祠,想的无非是借着机会把四娘子改成嫡女!真好大的胆子!”

面对母亲的怒气,傅筑不卑不亢地回道:“初娘子能够礼聘为太子良娣,这中间沈姨娘出力不小,她这般出心出力,无非是想给四娘子求个体面。且我看四娘子言谈举止很是不俗,又得长公主欢喜,有意为她主持及笄礼。于公于私,这个嫡女的名分都该给四娘子。”

“可她终究是姨娘生养的!”

傅老夫人步步紧逼。

“谁不知道改了族谱是骗后人不骗今人!纵然得长公主做主,又有谁家的嫡长子愿意娶这所谓的嫡女?也只有那些趋炎附势急功近利的人家才愿意。嫁个虎狼之家,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反会碍了五娘子的婚事!”

原来是担心把四娘子从庶女改成嫡女以后,会影响了五娘子这正宗的嫡女的婚事。

毕竟傅老夫人不喜欢沈姨娘和她抱进门的四娘子,将她们引为今生大耻。

但傅筑却是其他什么事都可以顺从母亲,唯独这一桩不行。

“果然,二十多年了,母亲还是觉得丽姬是代她姐姐来讨傅家见死不救的债的!”

“你!”

突然被戳到了痛处,傅老夫人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她捶打着紫檀案几,震得白玉扳指碎成两半,落在地板上,玉屑乱飞。

“给我跪下!”

傅筑站起身,挺直着腰杆,义正词严。

“子不言母过,但沈家的事情上,母亲的决定令人心寒。当年我与沈家大娘子已互换庚帖,母亲不该因为沈家卷进谋逆的案子,便执意悔婚,最终害了她的性命!”

燮朝律例规定,谋逆罪犯人的第一等亲族中,男性绞死,女性(母亲、女儿、妻妾之类)没入掖庭为奴婢,家产没收。若是女子已订婚收了男方的聘礼约书,免罚,还可从入官的家产里领回属自己的嫁妆。

傅家老夫人在沈家最难的时候选择悔婚,这个决定虽对傅氏一族有利,毕竟是不义的事情。为了赎罪,傅筑自请边关五年,回京后却在长公主处再遇沈家丽娘子,越发心中有愧,最终生出了后来的是是非非。

陈年伤疤突然被血淋淋的撕裂,傅老夫人难以克制汹涌的情绪,所幸这位贵妇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她数着念珠默念几句佛经,又深吸一口气,道:

“沈家大娘子的事情,是我对不住她。好在这些年你为沈丽姬做得也够多够好了,若是沈家大娘子还有怨气,想来也只会报在我这老婆子的身上吧。”

“母亲怀疑丽姬心有怨恨,始终不能接纳她。可这些年下来,母亲也看到了,丽姬是个好女人,她协助淑娘操持家事,不敢有半点懈怠。”

“所以你就把那野种也一并认下!还让淑娘把她记入族谱做嫡女?!”

声音不大,内容却锐利得滴血。

“母亲!”

傅筑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甚至径直走到老太太跟前,坐上老夫人对面,平视道。

“四娘子从来都是我的骨肉!兰石虽自认平庸,却也敢作敢当。”

“逆子!”

儿子竟会用这口气对自己说话?!老夫人顿时气得脸颊通红,恰好这时有丫鬟上参汤,老夫人夺过汤水就往傅筑的身上泼去。

“老夫人,使不得!”

丫鬟婆子们连忙上前阻拦,可惜汤水还是泼出,溅湿了衣袖。

母子会谈进行到这一步,已经无法继续了,傅筑推开为他擦拭衣袖的婆子,站起身,站到母亲跟前,虚拜两下。

“母亲,兰石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西凉战事凯歌连连,然而战线越长,大军补给越艰难。这半个月来,六部上下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误了八皇子的战机。此刻戊时将近,儿要回兵部主持了。内宅之事,淑娘若是有不得体的地方,您尽可直斥。兰石只求母亲莫要以忠孝之名将我绊在后院,误了军国大事。”

话刚说完,便拖着湿漉漉的袖子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没想到儿子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傅老夫人呆住了,许久才回过神。

“——混账!你给我站住!”

此时傅筑已经准备穿鞋,闻言旋即回转,谦卑道:“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你搬出皇上,我这做母亲的不会不知分寸,用家宅小事绊你。你觉得亏欠沈家,要把四娘子改成嫡女,淑娘都没意见,我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你给四娘子的好实在太多了,是不是偶尔也该顾一下二娘子?”

闻言,傅筑剑眉竖起:“她又给在您面前搬弄是非了?”

“橘香是本分人,在我面前从来只说淑娘的好,就没提过不开心的事情。只是刘妈妈昨和钱妈妈吃酒,恰巧撞见二娘子跟前的若眉,这才知道橘香的日子艰难得须在外面偷偷接些绣活补贴。可怜花一般明媚的二娘子,穿的衣裳全都是旧的。反观四娘子,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哪件不是极好的,尤其是那白玉镯子,那水色,便是功勋家的嫡女也不见得个个都有。”

说着说着,老夫人忍不住地掉下眼泪,“我晓得这些东西是长公主赏的,你素来公正,对几个子女并无偏颇,更不可能做出宠妾灭妻这等违逆天理的事。可那些个看我们家笑话的,若是晓得了,必定会说你义阳候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为了攀附长公主的高枝,把庶女当嫡女。丫鬟生的娘子,竟如草芥般不被待见!”

“母亲,你心疼二娘子,要给添些行装,直接吩咐淑娘一声就是,何必——”

傅筑装出谦卑的样子,心中却是一阵冷笑。

老夫人动用那么大的阵仗,原想治淑娘个理家不当、纵容姨娘、目无尊长的罪,不想傅筑铁了心地维护,翻出了老夫人的戳心事,又拿君臣大义压下来,逼得老夫人搬出淑娘苛待二娘子的事为了给自己争面子。

只是如此一来,反倒显得她小题大做了。

常言道家和万事兴,既然老夫人已经吃了暗亏,未免后院再起纷争,他也乐得做出孝顺儿子的姿态,垂手顺耳侍立在侧,倒似方才的冲突未发生过一般。

“二娘子日子过得艰难,原都是我的错。当年淑娘才怀上初娘子,我就给你两个通房丫鬟。我当时只想着为傅家多添些香火,却不知道这么做反显得她不能容人。梅香肚子争气,生得出郎君,她便把这气都撒在橘香身上。偏你又嫌橘香地位卑微,自她难产坏了身子后就完全地不闻不问。这阖府上下哪个不是眼尖尖的,自然晓得拜高踩低,橘香和二娘子的日子也就越发艰难了。”

“是我疏忽了。我明就让淑娘去守戒堂立规矩。”傅筑敷衍地说着。

“算了,立规矩什么的,都是虚的。你训斥了淑娘,二娘子也不过是人前得面子,人后还不知被怎么糟蹋呢!等天气转暖,就让二娘子搬到四知堂陪我念佛吧。她是个苦命的孩子,嫡母不疼,庶母又是个没能耐的,我不为她出头,还有谁会想到这根苦草。”

“母亲有了决定,做儿子的自当执行。”

傅筑低下头,对母亲的这个决定不置一词。

最后——

“你重金聘请了卫夫人教琴?”

“是,下个月正式授课。”

“到时让二娘子也去旁听。毕竟是侯门女儿,总不能和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除了女红竟没一样拿得出手。我们北地傅氏可丢不起这个脸!”

“兰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