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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浮光掠影


长沙王到底还是死了,在傅俪辞垂手可及的地方,静静地死去了。

他穿着刺眼的明黄,倒在血泊中,带着无尽的悔意和谁都听不到的歉意。

可笑的是,世人皆以为他野心勃勃,堪称一代枭雄,却不知他的心中永远住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从始至终,他都没能得到过真正想得到的东西。

看着他至死不停止的喃喃,俪辞感到一阵心悸,她抬起头。

角楼外,黑云压顶,雨雪交加,哗啦一声紫雷闪过,划破黑暗,划出不自然的苍白。长安城的大街小巷灯火缭绕,火光给夜空镶上了紫金的装饰。

又是一阵雷鸣,她看见长沙王死去的面容带着狰狞的深情,手痉挛地向她张开。

她不由一阵惊呼,捂着脸,奔了出去。

冬雷震震,打得人魂飞魄散,她奔跑在无人的宫殿里,累赘的礼服被抛下,锦鞋甩飞,麻木的灵魂感受不到寒意。

她已看不到任何人,而那些如无头苍蝇般惊惶地穿行于廊道的宫人宦官们,见她披头散发、满身血迹,也是吓得纷纷闪避。

廊桥外,风雨如晦,电闪雷鸣,冰雹混着雪子狂烈地打下,如万马奔腾,震得人身心欲裂。

她想起了被上官倩带人追杀的傍晚,也是一样的风雨如晦,也是一样的寒冷沁骨。可那时的绝望再深再痛,也总还有着一丝丝的希望,像一缕火光,照亮前行的路。

这一次,却是身心都凉透了。

她痛苦的奔跑着,突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她木然地爬起,走进了狂风暴雪中。

风雷越发的激烈,没走几步,身心都湿透了,冰透了。

羸弱的身体渐渐摇摇欲坠,黄豆大的冰雹打在冻僵的脸庞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又是一阵雷雨交加,她失魂落魄地行走在电闪雷鸣之间,向天雷摊开了双手。

若是傅俪辞的命运注定了无尽的磨难,日后还要一次次的承受这锥心之痛,还不如早些死去的好!

然而天雷却在她张开双臂的瞬间,戛然而止了。

雪却越来越大,很快就把整个御园都冻成了茫茫的雪白。

苍茫间,雷电黯然,大雪遮天,只她一人孑然独立。

她呆滞了很久,最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跌坐在雪地里。

她哭泣,蜷缩在梅树下呜咽,梅树已被方才的风雨打尽了花蕾,光秃秃的,孤零零的。

殷红的梅花洒落在雪地上,远远望去,好似血一般。

而她身上的血也慢慢溢出了,渲染在白绫襦裙上,滴落在白雪上,好似朵朵红梅。

在她身后,有个小小的人抱着和他身子一样高的竹节伞跑过来,站在她身边,为孤寂绝望的她撑伞。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她不起身,他便一直撑着伞。

亭台楼阁深处,那早已斩断情缘立于红尘之外的男子看着这一幕,竟不由地怅然若失。

于是自嘲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然而向来冷冽如水的眼中,到底有了份黯然与落寞……

……

……

因为豫章王入京,长安城越发的雨雪交际了,烟波阁内却是独占一室清静,馨香袅袅。华服盛装的长公主端坐棋盘前,对着一盘残局,手捏棋子,欲言又止。

在她对面,一心修禅的汝南王轻轻捻动缠在手上的菩提子,喃喃念叨。

或许是短短数月却历了大半生的荣辱起伏,此刻稳坐烟波阁里遥看皇城风云变幻,竟觉着恍如隔世。

犹豫许久,长公主最终没有下子,将白玉棋子扔回了棋盒。

“我认输。”她说。

汝南王半闭着眼睛,淡然道:“阿玉,七郎死了,你可觉着难受?”

长公主摇头道:“不知道。”

汝南王骤然睁开眼,看着皇城处的黑云压顶,道:“你应该为他感到难受,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无视伦常追求你的男人,是你的孩子的父亲,是无论你想要什么都竭力满足你的男人。即使知道你美丽的皮相下藏着多么龌龊的面目,他也还是爱着你,只爱你一人。”

“可我终归不爱他,不论他为我做多少,我都不爱他。”

听完她的辩解,汝南王笑了:“女人都是反复无常的。即便是当下对我的爱,也不过是求而不得生出的执念。若是有一天当真得到了,我便同那些人一样,不过是个琐碎物。阿玉啊阿玉,你可知道,你的聪明和你的自私已让我不止一次起了杀意。”

“可你不敢,杀了我,你此刻拥有的一切都会垮塌。因为我有个好女儿,一个连我都害怕的女儿。若是没有估错,她此刻已认定是我和你联手害死了长沙王,以及傅筑。她……早晚会报复我们的!”

长公主抬起头,金流苏摇曳,越发衬托她眼眸的多情。

“但是我们罪有应得。以人心为棋子,终归会被反噬。”

汝南王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一次拥护有功,想必能得个世袭罔替吧。”

“自然能世袭罔替,可惜你只有个女儿,便是世袭罔替,又有谁能替你的汝南王位?”

长公主嘲讽地说着,汝南王所有的谋算都是为了自己的千秋万世,但是可笑的是,他竟同长沙王一样,陷入了没有嫡长子的悲惨境地!

“凤兮说过,机关算计太聪明,却到底是算不过天命。五郎你步步为营,无奈赌运不好。”

长公主轻声说着:“但即使看穿了天命你也不甘心雌伏。萧家人的血脉流淌的是权谋,若是慢慢地老死,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的姓氏?即使世子至今杳然无踪,你却还是要算计!”

汝南王闻言露出了笑容,温润如玉的面容,因为这不掩饰欲望的笑,竟好似一条毒蛇攀爬其上,教人毛骨悚然。

“即使没有世子,我也一样不会放弃追求权势。阿乾自然是极强,可惜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所以我选择了你。”

长公主自嘲地说着,走出了烟波阁。

当她经过沧澜水榭临水照影时,却看着水面中端庄妙绝的面容,突然笑出了眼泪。

“好丑的女人!”

……

……

五十年前,还是竟陵王的宣帝买下了一处幽静的小院,大加修整,广植青竹,建了一处梦中的桃园。

接下来的二十年,为博伊人笑颜,推行俭朴节约的宣帝集天下之美,将青竹深处的小楼建成了不输于皇宫的清雅与奢华。端得个金铺玉砌、明珠盈地,木兰为榱、瑰木为梁,灿烂夺目,宝光柔润,精妙世无双。

当豫章王一袭紫衫推门进入时,却见幽径尽头,有一白衣人慵懒地坐在檐下,自斟自饮,风姿脱俗。

“你不觉着你此刻的行为很过分吗!?”

豫章王皱眉头道,此处毕竟是承载了宣帝最美好和最纯真的爱恋的禁地,君凤兮再卓尔不凡,也不该如此赤裸裸的挑战皇家威仪。

君凤兮闻言,撑起身,醉眼朦胧道:“两个人都化成黄土了,你说这些做什么?”

说罢,懒懒地打了个哈气,起身,道:“却不知王爷约我此处相见,是要兴师问罪?还是——”

他自若地走到护花铃前,手指轻晃,拨起一阵玉石叮当。

他眼眸多水,波光粼粼,却也因此叫人看不清真心,那眼中流淌的是视天下权贵为粪土的冷漠?还是故作清高好为自己博个好价位?

豫章王最终放弃了斗智,他缓缓走到君凤兮身边,握住犹在跳跃的风铃,默不作声。

君凤兮从袖中取出了一把扇子,展开,轻摇道:“你怪我劝死了太子,对吗?虽说你心里清楚得很,阿鸾不自杀,你便没有个大义名分起兵夺取王位。可他真的为你死了,你虚伪的本性却让你忍不住想挤出几滴眼泪。”

“住口!”

豫章王冷哼着,松开了风铃。

“我从没想过夺走阿鸾的太子之位。我只想做个逍遥王爷,娶个喜欢的女人,带着百万大军戍守边疆。待到天下平定,四海臣服后,便散发游江湖。可你却——自作主张,将我逼到了——”

“王爷,阿鸾的魂魄早已入了轮回,你我都不是外人,何必再惺惺作态?”

君凤兮摇着扇子,清风袭来,铃铛叮咚作响。

“从叶川放我进院子开始,我就知道,你其实早就知道阿鸾对你的心思。你甚至享受着这种暧昧。毕竟扭曲的情愫对你们萧家而言不算什么,阿鸾又太柔弱,只敢暗恋,从没逾越底线。当然,有长公主珠玉在前,你与他情投意合间当真越了线,也不过如此。”

“你——”

豫章王气得浑身发抖,君凤兮却笑得好似一朵毒花,艳丽而冷漠,微笑间,手指青竹深处,道:“听见了吗,晨露敲竹叶的声响。”

豫章王却是看着他,戒备地看着,眼神锐利得恨不能在君凤兮身上穿刺几个窟窿。

君凤兮松开指尖兰花,道:“阿鸾一直觉得他是孤独的鸾。他渴望你,是鸾对凤的渴望,可是凤有凰,鸾对凤的爱慕,注定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

“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了他?”

君凤兮笑了:“给了他希望却又让他绝望的那个人,难道是我?”

“对阿鸾而言,能成为他求而不得的弟弟霸业路上的白骨,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陶醉地抬起头,端丽的面容流出冰山之巅的寒冷。

看着他谪仙人般的侧影,豫章王斥骂道:“——别以为你是修道人,我就不敢杀你!”

“你若是能杀我,早就下手了。可惜世俗的力量对我而言不过清风拂面,你正是知道这点,所以选择妥协。”

豫章王的眼角划过一丝狠意,最终却是双手作揖,含笑道:“愿以境内累矣。”

“我本是修道人,哪里受得了朝廷的重托。曳尾于涂中,逍遥人间,才是我的道。”

他轻飘地说着,合上折扇的瞬间,眼眸清灵如琉璃。

豫章王不由心中一凛,他有种预感,君凤兮的眼睛已经看到了未来,在他眼眸深处竟倒映出了冲天的烈火,以及皑皑白骨!

“我……方才又对你动了一次杀心。”他坦诚地说着,“但我不会动手,因为我杀不了你。”

君凤兮叹了口气,道:“你当真越来越像宣帝了。”

随后又怡然自得道:“其实想留我并不难,十里桃花,半湖风月足矣。”

……

……

承始五年十二月,逆王的统治被推翻,豫章王入京,登基改元,册立叶氏嫡长女为后,标志着萧氏皇朝正式进入了黄金时代……

汝南王拥护有功,晋为梁王,燕王奋勇直前,得赐世袭罔替……

兵部侍郎威武将军傅兰石,忠勇直谏,以身殉国,追封兵部尚书,谥忠肃……

其余各有封赏,附逆诸人凡改过自新者,既往不咎。

曲江河畔点将台,高朋满座,盛宴之上武帝携手皇后,举杯曰:萧与叶,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