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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番外孤鸾曲(上)


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骑着马,缓慢地踱步。前方挂着轮血红的太阳,它摇摇欲坠,腥臭扑鼻,悬浮在层峦叠翠的尽头。

草丛中,有一只小鹿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直到疾风离它不足三丈时,才蹦跳着,跃进了灌木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又回到了父皇驾崩的那天。

那时将要破晓,天色昏暗,天边泛起不自然的血红,我骑着疾风,独自一人在猎场漫无目的地闲逛。不远处有一只稚嫩单纯的小鹿蹦蹦跳跳在树林里。它是侍卫为我驱来的猎物,但我却不想射杀它,我小心地驱使着疾风,和我的猎物维持着三丈的距离。

我不喜欢打猎,追逐猎物、看着它因为我而惊慌失措,总会让我生出奇异的恐惧感。似乎那驱马狂奔是父皇,在箭矢下簌簌发抖的猎物是我。

是的,自从父皇不再掩饰对我的失望和对阿乾的期待以后,我就时常梦见我被父皇杀死。若是磕过五石散,还会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大喊,快跑!快跑!你的父皇正挎着弓骑着马来杀你呢!

是幻觉还是心魔,我已经不知道。但无论哪一次,我的梦境都只有一个结束的可能。

——像小鹿般亡命狂奔,用尽全力的狂奔,却始终逃不出他的指掌,最后长箭穿过心口,在剧痛中得到自由,变成一只鸟,离开这勾心斗角的世界。

最终,我还是追丢了小鹿。但小鹿的逃出生天并没有让我不愉快,我是个身不由己的皇太子,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才会感到一点自在。

突然,一群白色的鹭鸟从树林深处飞出,它们冲向我,低声地哀鸣着,在我的身旁徘徊了很久,因为它们的异常,我转过头,看见了父皇。

如我一直都畏惧而期待的那样,他骑着马,挎着弓,长弓追薪,箭矢森森。

终于还是决定杀我了。

我的梦境终于还是成为了真实。

我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说,阿耶,你终于下定决心了。

他却不愿正眼看我,仿佛我是令人作呕的肉块,说,阿鸾,你不配继承萧氏江山,却成了我的嫡长子。

我知道,所以我应该死。

我说,闭上眼,等待利箭穿心的那一瞬。

我等了很久,那一记剧痛却始终没有降临。

睁开眼,看见一条毒蛇满身素缟站在我面前,我那曾经把玩乾坤的父皇,我那风流傲慢的父皇,像一截朽木般轰然倒地,他的脖上多了两个血洞,发黑的血流出,落在青草上,草便迅速枯黄。

我静静地注视着,看着父皇的脸色从红润转为灰白,竟是没由来的欣喜与沮丧。

我抬起头,看了眼咬死父皇的毒蛇,说,我不会感谢你。

毒蛇温柔地笑了笑,说,阿鸾,你将成为弑父夺位的罪人。

我也笑了起来,我知道这一次我是必死无疑的,所以我索性睁开眼,等待着。

但我的期待再一次落空了。

当毒蛇拔出剑斩向我的头颅时,地面裂开了——在我和他的中间,出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热浪滚滚,岩浆蓬勃,我和他的衣服都被烤得焦曲干枯。

薄雾中,有数百铁骑整齐归一的赶来,我得救了,但我的心中却没有逃出生天的庆幸。我只看见那个人,那个立于铁骑深处、我的身心都在渴望的人,紫衫玉带,清贵冷漠。

我穿过森森铁骑,想要走到他身边,但是——

他绝尘而去。

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我看到的只是个幻影,他不属于我,他只会离我越来越远。

太阳突然喷薄而出,红得渗人,薄雾散去,毒蛇、铁骑和他都消失了,只有父皇,像一截朽木般躺在草地上的父皇,脸色灰黑,死死的瞪着我。

你应该杀了我,我说。

你为什么没有立刻射箭杀我?

为什么?

……

……

啊!

我惊魂未定地坐起,全身都湿漉漉,粘稠得厌腻。

和以往不同,这次出现在梦中的父皇,面容竟有些模糊不清了,我长嘘一口气,确信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镇定下来,嗅到裆下有欲望的气息。

不免哑然失笑,即使只是梦见阿乾的背影,也会让我亢奋了。

当真是饥渴难耐啊!

指尖划过一阵玎珰脆响,是碰到了纱幔旁的珠帘,随即有纤长细手分开纱幔,软语道:“殿下,可是做噩梦了?”

我看了眼,跪在纱幔外的她清丽可爱,胸前一抹白皙,让我无法克制心中的嫌恶。

“滚!”

我斥骂着。

只能被称为女孩的她委屈地退到一边,不多时,又有两个同样装扮的侍女上前,分开珍珠黄色的云烟纱幔,伺候我洗漱更衣。

我理所应当地接受着,她们都是伺候过阿乾的,知道我的喜好,不会趁着换衣的机会用她们丰满的胸脯摩擦我的身体。

我讨厌女人的躯体,她们的丰满白皙会让我越来越无法克制我的躁怒。

几乎没人知道,我那出身高贵的太子妃,至今还是处女。

梳洗完毕,她们悄无声息地退下,一切都是那么的整齐规划,仿佛还在东宫中。

这是个安静的小巷,离皇权中心有些远,离豪贵聚集的东城也不近,高墙内数以万计的青竹摇曳着,将长安城因为君主驾崩而弥漫的悲伤和惶恐挡住。

五十年前,当时只是竟陵王的皇爷爷购下了这方清幽小院,大加整修,广植青竹,将这里变成了他的梦中桃源、一处温柔蚀骨的爱巢。

接下来的二十年,皇爷爷集天下之美,装饰青竹深处的小楼。金铺玉砌、明珠盈地,木兰为榱、瑰木为梁,灿烂夺目,宝光柔润,竟是完全不输于皇宫的清雅与奢华。

这里的主人在出生前,已然离世,所以我不知那人怎般模样,不知那人与皇爷爷之间有过怎样的惊心动魄、海誓山盟。我只知此间的主人是皇爷爷一生唯一挚爱。他曾抱着我说,他愿以万里江山交换与一人的朝朝暮暮,他曾发了狂般为了证明对此间主人的坚贞,亲手掐死了方生下父皇的皇后。

听这些故事时我还不足三岁,所以我不会问,皇爷爷为了那人连天下都可以舍弃,为什么不愿给那人皇后的封号?

后来我长大了,知道了内情。回想往事,我很庆幸我没有问出这个问题,因为我终于知道,皇后之位,非皇帝不肯给予,是那人不愿受下。

史书不会记下皇爷爷的这段荒唐而疯狂的爱情,即使有,也必是充满刻薄的麝粉逐尘,妖颜如玉,雪肌凝肤,光洁无瑕之类香艳形容。这段爱情,若是传扬出去,必会成为皇爷爷英明的帝王生涯最大的污点。

那人不曾留下小像,但我知道,能让皇爷爷这样的天骄倾心一生的,必定不只单单是个美人。

这里是他们的爱巢,是铁血天下攻伐一生的皇爷爷心中唯一的柔软,也是萧氏皇权只要存在一日就不可能被践踏的角落。

而现在,这里的主人变成了我——背上篡位谋逆罪名的太子鸾。

……

案上放了个玉把件,昆仑籽质地,尺余长度,形若肉芝,色泽微黄,遍布云纹,触手生温,我捏在手里,想到此物曾经的用途,不由一阵羞红。

但转念一想,又觉释怀,这是皇爷爷的爱巢,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来无数的亲昵欢爱。

枯叶黄色的纱幔之后是被翻红浪的旖旎,孔雀尾翎编成的羽扇曾划过横陈的玉体,明珠圆润,丝绸滑腻,书案之下,软毯之上……在这隔离天地的小楼里,无须顾忌世俗的他们肆无忌惮地索取着彼此,香汗淋漓,沉浸在泫然欲泣的快感中。

如今却被我玷污了。

打开手旁的香草龙剔漆盒,取了一勺五石散,微苦的滋味在口中融化,成为甜蜜的味道。

身体开始发热,皮肤变得敏感,我躁动不安地站起,奔跑在回廊上,享受着五石散带来的亢奋和自由。

路上,遇见无数捧着物件的清丽侍女,她们经过我身边时,都会低身行礼,好似起伏的浪花。我却不想停下,此处的繁华温情早已烟消云散,只余下我这苟延残息的败类。

宽袍长袖被风吹得鼓起,我站在小楼最高处,闭上眼,听从佛塔上摘下的悟道铃清脆作响,只觉自己将会乘风而去,化身为鸾。

母后说,在我出生的前一夜,她梦见青鸾扑入怀中。

钦天监说,皇太子出生那一日,百鸟齐飞,西方有红光,灿若白昼。

于是皇爷爷给我取名鸾,他坚定地相信我是鸾。

我也相信我是鸾,一只神秘而尊贵的鸾。

史官说,鸾是祥瑞的鸟,是美好的生命,人们以看到它为荣。

很久以后他们才告诉我,鸾,只能单飞。

世上没有成双的鸾。

鸾,是寂寞的祥瑞。

但鸾却渴求找到同伴。

古辞有言,鸾凤于飞,和鸣锵锵,于是我执拗地相信,只要找到凤,鸾就不会寂寞。

而阿乾,就是我找到的凤。

已想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确信阿乾是我的凤,当我意识到时,我的眼睛已经只能看见他了。

我是嫡长子,五岁即为太子,可我从不曾想过成为皇帝,拥有无边疆土。我想要的只是个小小的院子,和我的凤厮守缠绵的空间。如此卑微又可耻的心思,折磨得我几欲痴狂,唯有五石散能轻微纾解。但只要阿乾留在皇城,这份不能见人的欲望就会如杂草般狂长,让我一次次借故流连阿乾身边。

每当他注视我的时候,我都会害怕与期待。

我期待他意识到我的欲望,却又害怕被他看穿后,便再不能带着兄弟之情的面具,温泉共浴饮酒高歌,肆无忌惮地用眼睛爱抚他的嘴唇、锁骨以及每一寸露出的皮肤。

我的爱欲注定见不得光,我的灵魂在压抑中畸形,我恨不能杀死他身边的每一个女人,每一个男人,将他囚禁在小屋里。

他的身边只要有我就够了,只要我……就足够了。

——可惜我不敢这样做,我怕他从此疏远我,不再与我并骑而行,同榻而眠。

父皇曾他希望我主动退位,让我和他都钟爱的阿乾成为储君,但我不肯。失去了皇太子的名分,只是藩王的我,除了偶尔的进京觐见,就只能在每年的例行朝贺上见到他了。

他对我的感情是纯正的弟弟对哥哥的感情……这让我痛不欲生……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他能接受我,哪怕是可怜我,施舍我,我也愿意。

我愿像个女人一样被他藏在金屋里,永世见不得光,只要他能在闲暇之余过来看看我,抱紧我,亲吻我,与我耳鬓厮磨,缠绵亲昵,就心满意足了。

甚至,没有我鱼水之欢,我也可以忍耐。

只要他肯对我说情话,肯揽着我的腰,肯让我靠在他的肩膀睡下。

我……当真是下贱啊,比起做太子、做皇帝,更想做个男宠,做我弟弟的娈童。

可我不愿反省,我坚定地相信,渴求他的命运,在我出生时就已经注定了。

他是凤,是鸾用一生寻求的凤……